盛唐暗影中的志怪、偵探與雜學
◎桑梓
《唐朝詭事錄之西行》是“唐詭系列”的第二部,據說這個系列要拍三部曲,會延續到大唐發生安史之亂前。這部劇講述了狄仁傑弟子蘇無名與太平公主之子盧凌風探案的故事。這是編劇杜撰的。正史裡沒有明文說過蘇無名是狄仁傑的弟子,而盧凌風的原型乃是薛崇簡,在太平公主案中,只有薛崇簡因早早站隊李隆基而活了下來,這與劇中故事對得上。
蘇無名在史書上記載不多,這給了編劇很大的創作自由。整部劇是一部盛唐背景的偵探同人故事,它最大的魅力在於主創對唐朝民俗、志怪、墓葬特點、信仰、軍事等方面的展開。
編劇魏風華是一名志怪小說作者,他廣泛閱讀《酉陽雜俎》《裴鉶傳奇》《述異記》等民間志怪作品,於是,唐詭系列加入了很多志怪元素,觀衆在劇中看到了通天犀、破蟄、弗述等靈怪,它們並非全是編劇杜撰,比如通天犀早已出現在中國的豫劇、京劇、崑劇故事中。
詭譎氛圍與對小人物的關照
西行篇的優缺點都相當明顯。它的優點是志怪元素、中國古代醫學等方面的科普、詭譎氛圍的營造、對小人物的關照,缺點是不同單元的案件水平頗有差異,編劇在刻畫朝堂博弈時也比較兒戲。在優秀的推理劇裡,嫌疑人佈下迷陣,偵探抽絲剝繭,通過智力比拼來一步步破解謎題,而觀衆也參與到推理的過程中,這類劇的爽感在於詭計本身的精妙與偵探進行邏輯推演的過程。更上乘的作品能以小見大,通過案件反映社會與人性的某種深刻存在,它在偵探作品裡屬於“社會派”。在我國的推理劇中,《大宋提刑官》是這類作品的代表。
西行篇由《降魔變》《仵作之死》《風雪摩家店》《千重渡》《通天犀》《雲鼎醉》《上仙坊的來信》《供養人》等單元組成,其中設計最好的案件是《仵作之死》。主創在第一單元先呈現盛唐瑰麗,拍大唐的藝術風華。第二單元,視線轉移到仵作家庭,寫大唐打工人的辛酸。在唐代,仵作任重而位卑,所做之事關乎生死,卻遭遇世人的輕視和嫌棄。仵作不能參加科舉,有些地方的風俗甚至會要求仵作把房門塗黑,因爲黑色意味着不吉利。
故事從一個仵作的死亡說起。經驗豐富的仵作獨孤信死於自己開的明器店,劍在泥俑手裡,妻子春條、惡吏牛大名、賣羊肉餡餅的商人馬槐、商人董好古等都與此案有關。這個單元塑造了兩個唐代女性,春條和獨孤信的母親、老仵作曹惠,她們都承擔了重要角色。看似不守婦道的春條,最後卻繼承了獨孤家仵作的衣鉢,這種反差是本單元的一個看點。
編劇在此設計了一個極爲紮實、精巧的案子,來講述古代民間匠人的不易與傳承。本案單純從作案手法來看並不複雜,但由於涉及不少人物,案發當天存在偶然性,且死者不止一位,這些都爲偵查本案增加了難度。作爲設計案件的人,編劇要詳略得當地安排這些人物,把懸念留到最後,讓作案手法和動機變得可信,還要絲滑地呈現故事立意,這些都考驗編劇技巧。
故事中出現的器物多有憑據。比如獨孤信多面印現藏於陝西曆史博物館。再比方說本單元出現的“白梅餅驗屍法”,也是一個驚喜。相關資料記載:“白梅、蔥椒、食鹽、酒糟,合而用之,有去污、吊傷、通關節之效。有的死者生前遭受擊打,傷痕在皮肉之下,死後不易顯現出來,只需將我所說的這些東西混合研爛,做成餅子,放火上烤熱,再用藤連紙襯在屍體上需要驗看之處,將餅子貼於紙上熨烙,傷痕便會顯現。此法喚作梅餅驗傷法。”在中國古代,白梅餅驗屍法的確是仵作會用到的一種技巧,但它在過去的刑偵劇裡很少被呈現。
志怪部分比推理本身做得更好
該劇第一案《降魔變》也較爲有趣。《降魔變》參考的故事就是唐代吳道子畫《地獄變》。玄宗時期,寺廟之間競爭激烈,趙景公寺住持廣笑禪師花重金請吳道子畫《地獄變》。而他當時有個競爭對手,叫皇甫軫,曾先後給淨域寺畫《鬼神圖》、給平康坊菩提寺畫《淨土變》,名聲大噪。根據魏風華的原著記載:“作爲佛教壁畫中最宏大最具挑戰性的題材,《地獄變》的內容就是這厲鬼諸魔、刀山火海、冷熱煎熬,以及最殘酷的刑罰,爲的是警告人們生前必須向善,否則死後即有慘烈的場面在前頭等待。《地獄變》不僅涉及鬼怪衆多,而且地獄類型也非常繁複,整個場景陰森恐怖,是常人所難畫出的。”
晚唐時期,小說家段成式尋訪趙景公寺,據說他在南中三門東壁上有幸目睹了《地獄變》。他在《酉陽雜俎》中寫道:“常樂坊趙景公寺,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焉。南中三門裡東壁上,吳道玄白畫地獄變,筆力勁怒,變狀陰怪,睹之不覺毛戴……”“又,宣陽坊淨域寺……院門裡面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軫與吳道玄同時,吳以其藝逼己,募人殺之。”
《降魔變》把這個故事改成了一位宦官針對太子與公主同時佈下的陰謀,在第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長安鬼市,在《降魔變》裡再度出現。而畫家秦孝白顯然是參考了吳道子。但這個案子也暴露了西行篇的常見問題。與其說是蘇無名、盧凌風的探案推動案件進展,逼得真兇不得不改換計策,乃至最終顯形。不如說,主創只是在利用作者與觀衆掌握案件信息的差異,通過揭開更多信息,來推進案情,主創營造氛圍的能力強於敘事本身。
另一方面,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政治鬥爭在劇中頗爲兒戲,盧凌風在劇中被反覆渲染他作爲太平公主兒子的身份,編劇凸顯了太平公主愛子心切的屬性,對她作爲嚴肅鐵腕的女性政治家的一面卻下筆潦草。太子與公主之爭,這個在第一部被作爲暗線反覆鋪設的部分,在第二部首個案件中被倉促放下,主創沒有直接呈現太平公主一黨大多數被殺或流放的結局,而是簡單提示李隆基順利登基,蘇無名和盧凌風外放到西北任職。
古裝探案劇,權謀只是作料,但也能做成加分項。《大宋提刑官》,宋慈查案一路查到百官和皇家,宋皇一把火燒了裝有百官罪證的八大口箱子,謊稱是走水起火,還要給宋慈加官晉爵,百官見箱子被燒,紛紛道謝,一口一個陛下聖明。這一幕是何等的現實和悲涼,宋慈也只能仰天長嘆。相比之下,《唐詭》還缺乏這樣的點睛之筆。
熒幕奇觀與成長小說
在西行篇剩餘案件中,《通天犀》《上仙坊的來信》《供養人》較爲完整,《風雪摩家店》《千重渡》是過渡章節。如果跟同期其他國產劇相比,西行篇已經是今年國內製作最出色的古裝探案劇。但與《大宋提刑官》《神探狄仁傑》《繁城之下》等同類型傑作相比,西行篇仍有一定差距。偵探劇的內核是案件水準及敘事深度,這是堆砌熒幕奇觀所無法取代的。
純粹從“偵探”的角度而言,《唐詭》的推理並不算強,它真正在國內佔據劇集生態一席、被觀衆追捧的地方,在於它發揚光大了“志怪探案流”,縫合了偵探、志怪、驚悚、武俠等類型,這個路數,在早先較爲接近的就是《神探狄仁傑》。又如電影領域中的徐克版狄仁傑系列,徐克大量使用幻術、蟲毒、海怪等元素,這個系列有出彩的地方,也有讓人大跌眼鏡之處。
唐詭系列其實是一部成長小說,蘇無名與盧凌風的關係就像師徒與兄弟。在這對關係裡,蘇無名更見市面,也更聰明,他是偵探擔當。盧凌風是武力擔當,不過主創希望他承擔更多,在西行篇中,盧凌風成長爲半個偵探擔當。西行篇滲透着對庶民的關懷,它最動人的部分到頭來是在乎之人的互相守護,是對於弱者基本的關照與呈現。當人們爲一名仵作的死亡而難過時,他們也在難過於一個人怎樣被自己的信仰所困住,卻仍心繫所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