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本體感覺,或文字骨血的孕育生成
書法的本體感覺,或文字骨血的孕育生成
柯小剛(無竟寓)
天命之性日生日成,故天象日新。人文之象亦如此。人類的語言和文字雖然早已存在於斯,但只有在一次一次活生生的言說和書寫中,語言和文字纔是真正活着的和意義生成的,否則就只不過是僵死的存在,甚至並不真正存在。所以,當孔子“畏於匡”而嘆“文不在茲乎”之際,並非狂妄自詡,而是以身體道、以人弘文、以命續命的自覺擔當。此義見諸王羲之《蘭亭序》則體現爲“後之攬者,亦將有感於斯文”的古今相感。此相感不只是身體有死、生命有限的人我同情,而且是字體流變、文命相續的古今相感。
文之有命、字之有體,正如人之有身體和生命,都是“天命之謂性”的自然發生和人文化成。從身體到字體,從文象到書象,文字書寫中承載着“死生亦大”的生命之痛,以及只有在真切的生命之痛中才會閃亮出來的生命之美。千百年之後,在王羲之《蘭亭序》和顏真卿《祭侄稿》中,“後之攬者”都可以感到一種來自文命深處的切膚之痛和動人之美。這樣的美見諸視覺,但絕非根源於視覺,更不會終止於視覺。它是天地大化、斯文之命和個體生命的切身相觸。筆法之基於紙筆觸感(所謂“用鋒”“澀勢”),而不只是視覺安排(所謂“畫字”),本源亦在於此。
米蘭·昆德拉小說中曾有一段描寫女性身體在懷孕之後發生的變化,非常類似於書法中發生的事情:“它(孕婦的身體)不再是爲別人的眼睛而存在的身體,而是爲至今尚未有眼睛的某個人而存在的身體。身體的外表已經不再那麼重要。它通過一層內在的羊膜接觸着另一個身體,而那層膜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看到過。因此,外面世界的眼睛只能抓住完全非本質的表面”(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
懷孕之前,女性身體不過是男人的視覺審美對象或慾望凝視的對象,這類似於書法審美的視覺中心主義觀點。懷孕之後,女性成爲準母親,她的身體就從視覺對象中擺脫出來,通過與胎兒的內在身體連接而回歸自身的整體存在,找回身體之爲身體的本體感覺。古人論書多以人物體態舉止擬諸其形容(如袁昂《古今書評》),或以身體化的筋骨血肉發其筆法之奧蘊,正是從孕婦般切身的身體感覺出發而來論書的返本之論、見體之論。“身”字本義,本來就是懷孕之象,此義可顯見於甲骨、金文字形。《詩》雲“大任有身,生此文王”(《大雅·大明》),“有身”即有孕也。
昆德拉所謂“至今尚未有眼睛的某個人”就是胎兒,在書法中則是“意在筆先”而尚未寫出的字。孕婦“通過一層內在的羊膜接觸着另一個身體”,正如書者的指端通過毫端的觸感覺知而觸及正在發生的點畫使轉和正在孕育成形的文字骨血。紙筆之間的觸感臨界,正如孕婦和胎兒之間的羊膜,或米開朗基羅《創造亞當》中的人神指尖,都是身體從鴻蒙中綻出、從渾沌中萌櫱、從無形中成形的生長點。《易》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繫辭上》),說的就是這個生長點,或“而上”“而下”的臨界轉軸、“天均”“道樞”(莊子《寓言》《齊物論》)。
然而,書法一旦被視覺中心主義的觀點所佔有,就會喪失本源的身體感覺及其與文字書寫的深入胎息的身體性關聯。正如昆德拉所言:“那層膜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看到過,因此,外面世界的眼睛只能抓住完全非本質的表面。”所有書寫實踐和理論反思的關鍵,可能就在深入書法孕育的胎藏,聽取點畫生長的胎息,以書者的身體觸及文字的身體,觸知那層包孕文字、生成點畫的羊膜,從而爲眼睛找到一條梅落-龐蒂意義上的“盲人手杖”,使視覺經驗可以解碼爲觸感覺知,使書寫煥發出“下筆用力、肌膚之麗”(蔡邕《九勢》)的本原力量和“英華髮外”的文字身體之美。
道家有養胎丹田之說,書法亦未嘗不是一種養胎和分娩的實踐。《易》以乾坤爲蘊、爲門,彷彿萬物孕育其中而娩出;老子以道爲玄牝,以天地爲橐籥,“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皆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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