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名字”|張怡微
作家專欄 —— 張怡微
青年作家,現任教於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專業。
代表作品有《哀眠》《四合如意》《家族試驗》等。
40年多來,民國奇案“醬園弄殺夫案”曾兩次重獲關注。它的文學化和影視化歷程從未中斷,卻又爲世風丕變來回左右,始終處於將爆未爆的巨大懸念中。
1977年,鹿港作家李昂在美國取得戲劇碩士學位後遷居紐約、洛杉磯等地。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在白先勇聖塔芭芭拉的住處,讀到民國海派名家陳定山的《春申舊聞》,其中一篇《詹周氏殺夫》的社會新聞給了她寫作靈感。1983年,李昂撰寫小說名篇《殺夫》,獲得聯合報中篇小說首獎,成爲在地女性主義的啓蒙之作。《殺夫》被翻譯成各種語言介紹到海外,李昂也因此成爲被翻譯最多的臺灣作家。
1986年,由曾壯祥執導、吳念真編劇的同名電影《殺夫》上映,基本還原了李昂的文學意圖。電影改換事發背景,呈現了“林市”母女淪爲結構性性虐對象的悲慘遭遇。而“阿罔官”等女性形象對林市的嫉妒與誹謗,恰也是小說中民間“厭女”特徵的複雜呈現。更重要的是,“林市殺夫”的行爲照應着“屠夫殺豬”的復仇,成爲解嚴前一年壓抑社會氛圍隱喻性的反擊。電影《殺夫》並沒有就事論事展示小說中令人咋舌的性虐描寫,而是將女性反抗以弱者之怒結合在一起,正如英文片名A Woman of Wrath所指,它不只是女性之怒,也是客體之怒,弱勢羣體的歷史之怒。
事實上《詹周氏殺夫》中有不少事實錯誤,被小說和電影誤用。重啓醬園弄案的尋訪工作可追溯到山西衛視的“天眼”節目,這個節目訪問了曾見過詹周氏本人的原《上海灘》雜誌記者徐平。從有限的視頻中,觀衆可以明顯感受到徐平很怕(也許是尊敬)詹周氏。徐平在大豐農場採訪到了詹周氏,在他的印象裡,“她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多一點,三角眼,還是蠻兇的”。
這段記錄對蔣峰改編起到重要作用。2015年,蔣峰所作《翻案》在《長江文藝》雜誌發表,他的小說第一章正是以記者視角切入醬園弄案。回看蔣峰小說《翻案》的開篇,“詹周氏問:‘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我”一無所知,焦急返滬,“但事與願違,最後一班車已經開走,這裡又沒有旅館”,黑夜滯留、殺人前科、密閉空間等類型小說的要素齊備:
“門咯吱的一聲,開了。”
時間回到1945年3月22日清晨,一位飽受家暴的小個子婦女,自殺未遂,一怒之下將丈夫“大塊頭”大卸16塊。
她爲何有力量殺人分屍?她有沒有同夥?她是不是防衛過當?小說《翻案》穿越至紛亂的時局和並不成熟的女性運動萌芽時期。蔣峰爲殺夫事件的外部環境補充了大衆讀者熟悉的羣像人物,如蘇青、張愛玲及臭名昭著的通敵者。小人物詹周氏在名人們的推波運作下,憑藉“造化”,在各種偶然條件下以幾乎唯一的可能性完成“翻案”,一直活到20世紀90年代。
《翻案》後來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很快獲得關注。同年,作家王安憶上竇文濤主持的《鏘鏘三人行》節目時,特地提到這篇小說“很好看”。蔣峰的故事看似是雙線敘事,實際焦點分散,尤以過於感性的文藝青年“蘇青”爲敗筆,在小說裡她居然會對“胡蘭成”說,“我們能不能改變世界,讓上海變得更美好?”與這個人物沒有親歷調查就堅定要爲詹周氏的死刑翻案一樣充滿了想當然的幼稚,因而沒有深挖“詹周氏”在個體危機時刻的決策背後的社會意義。
由陳可辛執導、章子怡主演的《醬園弄》日前在戛納上映時的英文片名是She Has No Name,以“去夫姓”後的周氏隱姓埋名進入新世界的處境,來因應當下的流行意見。從《殺夫》,到《女性之怒》,到《翻案》,再到《她沒有名字》,“醬園弄”奇就奇在沒有一個題目是絕對的真相,又不可否認都成爲真相的局部。
原文刊載於《時尚COSMO》7月刊
編輯:聶麗平
撰文:張怡微
新媒體編輯:蘭昕雨
排版:Yuri
設計:姜黑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