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考古現場,記錄了無法再現的古物之美|古蹟巡遊
文博時空/文文博時空 作者 宋燕
參與兵馬俑考古發掘的領隊許衛紅曾說過,兵馬俑出土時,每個俑都是因“人”施“彩”,膚色或粉白或粉紅,服飾用色各有不同,衣袖亦有多重色彩鑲邊。遺憾的是,這個五彩斑斕的場面只維持了十幾分鍾,彩繪便紛紛起翹,捲曲並脫落,精彩永失。如今,我們看到的陶俑、陶馬,都是灰頭土臉的了。
正是因爲類似這樣的事情,考古學家許宏說“考古是一門遺憾的學問”。人類的科技永遠無法彌補時光的損耗,古時之美,有很多我們再也無法再現了。
洛陽燒溝 61 號西漢墓虎食鬼魅圖摹本 (採自《洛陽兩漢彩畫》)
01
在影像技術缺乏的年代,
找到最接近古人的記錄之術
作爲十三朝古都,洛陽地下文物儲藏十分豐富,從民國以來,就不斷有墓葬出土,新中國成立後更是處在爆發狀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雖然社會形勢對文博工作產生了不少影響,但考古發掘並沒有中斷,隋唐洛陽含嘉倉、西漢卜千秋墓、燒溝 61 號漢墓、新莽壁畫墓等都是在那個階段發掘出來的。在這些墓葬中,考古人員發現了大量精美的壁畫,體現出古代先民的卓越審美和高超技巧。
今天的考古發掘,已經進入了 VR 時代。在考古的過程中,專業的測量人員就會進場,每個階段都會進行三維重建,考古發掘中的每一個發現,都可以在第一時間得到真實記錄。而在上個世紀六十到八十年代,不要說三維,連照相技術都還相對古老,彩色照片的使用尚未普及,攝像更是隻有定陵這樣的國家級考古項目纔有可能安排。受技術侷限,大量早年的考古發現,都沒有清晰、逼真的圖像記錄,如今,我們只能從文字描述中,想象發掘時那些“五彩斑斕的場面”(許衛紅語),而對着已經失去色澤的文物生出無限悵惘。
西漢卜千秋墓、燒溝 61 號漢墓等漢墓中的壁畫與兵馬俑一樣,隨着出土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就開始褪色,有部分線條也隨着表面剝落而模糊不清。作爲後世的觀衆,我們沒有機會在發掘時站在它的面前,不過我們今天還能知道它們剛剛被挖出來時,到底是什麼樣。爲什麼?因爲當時的洛陽,想出了一個與古人接近的記錄之術——把它原樣臨摹畫下來。
洛陽唐宮中路東漢墓夫婦宴飲圖
(畫中的“剝落”爲王繡畫出的效果,此圖原壁畫已漫漶不清;採自《洛陽兩漢彩畫》)
02
中國畫專業的畢業生,
穿越時間與古人同行
哈爾濱師範學院美術系的畢業生王繡,師從中國花鳥畫家王道中先生,學習傳統工筆畫。畢業後,她被分配到洛陽龍門石窟,她的工作是圖書資料員、播音員。
1971 年,她的命運被改變了。洛陽博物館在洛陽東風軸承廠廠區內,發現了一個戰國車馬坑,雖然有工作人員帶着黑白膠捲相機在現場拍照,但有許多出土的器物需要繪製線圖,記錄下器物上的紋飾,當時的考古工作者靈機一動,把正借調在博物館的王繡請到了工地幫忙。
這座車馬坑出土了一些珍貴的錯金銀車馬器,包括銅泡、車軸、帶鉤、承弓器等,王繡將每一件出土器物都精心地畫出來。她沒有想到,學美術的自己竟會跟考古聯繫在一起。
王繡當年繪製戰國車馬坑出土青銅器上的紋飾(採自 1986 年出版的《洛陽漢代彩畫》)
1976 年夏天,洛陽面粉廠職工挖防空洞時,無意間發現了西漢卜千秋墓。考古學者們都很震驚,因爲墓葬保存完整,沒有被盜過,壁畫保存狀況良好。王繡這一次進入到墓室內臨摹壁畫,這也是她第一次接觸壁畫墓。
當坐着吊籃下到墓室裡看到壁畫時,王繡被驚呆了。畫在空心磚上的壁畫保存完好,色彩豔麗,墨線勾勒的線條非常流暢,造型極其生動。難以想象兩千多年前的畫家、工匠能創作出這麼精彩的作品。
爲了能最大程度地複製壁畫,王繡採用了和古人一樣的畫法。她先在圖畫紙上鋪一層淺灰色,模擬漢磚的質地,然後如壁畫一樣勾勒線條,再往裡面填色。壁畫上剝落和被水沁了的地方,她用色彩模擬出破洞和水痕。爲了讓顏色與壁畫更接近,她取了墓底的泥土混在顏料裡,讓畫出的顏色有一種古舊的質感。
卜千秋墓的壁畫中,《昇仙圖》長 4.51、寬 0.32 米,共計 1.44 平方米,加上另外兩幅壁畫面積,總共是 2.17 平方米。考古人員在墓中清理,王繡就在旁邊摹畫,每天上班就來,中午出去吃個飯,再下來,不知不覺中,畫了半個多月。
沒有參加過考古工作的人很難想象這種工作環境的惡劣——墓底距地表深 13 米,沒有階梯,下去時要坐在籮筐裡,被滑輪放下去。墓頂用木頭打着支撐,搖搖欲墜,腳下的淤土有一尺多深。有一天中午,她剛剛上去吃飯,墓道就塌方了。
洛陽西漢卜千秋墓昇仙圖摹本中的羽人形象(採自《洛陽兩漢彩畫》)
洛陽西漢卜千秋墓昇仙圖摹本中的伏羲形象(採自《洛陽兩漢彩畫》)
03
壁畫實體總會有損失,
摹本留下重要信息
在上世紀 70、80 年代,王繡參與了多個墓葬壁畫的摹繪,逼真地記錄下了這些壁畫的原始面貌,成爲了考古發掘中的第一手圖像資料。除了卜千秋墓,還有燒溝 61 號漢墓、新莽壁畫墓、唐宮中路東漢墓等。
這些壁畫墓後來多已離開原來位置,被先後遷移到王城公園和洛陽古墓博物館集中保存、展示,有的還不止遷移了一次,壁畫墓在遷移過程中也有一些變化。如 1957 年發掘的燒溝 61 號墓,該墓後牆壁畫上方的空心磚上,用白粉書寫了三個大大的隸書體“恐”字,在考古發掘現場,三個字的筆畫清晰可見。移至王城公園時,三個“恐”字若隱若現,等到遷至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展出時,字跡已不可尋。這種現象的出現可能是由於寫字的白粉附着力不強,年長日久,自然脫落了。另外,該墓在遷至王城公園復原時,星象圖中的第六塊和第十一塊磚的方向是正確的,其餘磚都出現了上下顛倒的現象。再遷洛陽古代藝術博物館時,部分磚的方向據原發掘照片糾正了過來,但第八塊磚的方向仍然是上下顛倒的。這些壁畫最原始的信息,就要到發掘時的摹繪中去找。也正因爲這類原因,考古學家宿白先生曾在 1996 年出版的《洛陽漢墓壁畫》一書中提出,兩漢墓室壁畫是中國乃至世界美術史中的重要篇章。這些壁畫發掘之後,由於自然和人爲因素,有不少已經不復存在。因此,第一時間的圖像與文字記錄,就有着重要的價值。
王繡摹繪過的洛陽金谷園新莽壁畫墓,如今也被遷移到洛陽古墓博物館,但其中有兩幅破損嚴重,已無法復原,所以在現場看到的是兩處空白。她摹繪過的這座墓壁畫,如今大多已模糊不清,這些更凸顯出摹本的重要性。
洛陽金谷園新莽墓中的四幅壁畫摹本(採自《洛陽兩漢彩畫》)
出土了巨幅夫婦宴飲圖壁畫的洛陽唐宮中路東漢墓,由於保護難度大,如今已被原地封存。王繡的摹本成爲原始素材之一,在幾本關於此墓的書籍中被引用。
根據考古學家黃明蘭的研究,漢墓壁畫和彩繪陶畫的美,與色彩的絢爛和諧關係極爲密切。所以,一旦壁畫褪色,先民借其表達的美學思想就有了損失,後人很難領會到當初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與看法。第一眼看到的壁畫之美,是多麼的珍貴,應該傳遞給後來人更多的信息。
洛陽唐宮中路東漢墓中的兩幅壁畫摹本(採自《洛陽漢代彩畫》)
04
壁畫臨摹,
一個時代的高光
敦煌,中國壁畫藝術的代表,人類古代藝術的寶庫。在它被發現之後的一個多世紀中,它經歷了盜掘、破壞和自然損壞等各種浩劫,也不斷承受着褪色的困擾。現存壁畫的色彩與初繪時,人物膚色等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1941 年,張大千在漫天黃沙中輾轉抵達敦煌,前後在此停留了 3 年,不僅臨摹了大量的壁畫,還對石窟的內容做了詳細記錄。離開敦煌以後,他在重慶舉辦了臨摹敦煌壁畫展藏,讓大多數國人第一次知道了敦煌藝術的所在。
張大千的臨摹方式至今仍有一定爭議,但他也讓人們見識到了敦煌壁畫原本應有的絢爛色彩與完整畫面。
在照相技術不足的很長時間段中,不少考古現場,都採用了與洛陽同樣的現場臨摹記錄方式,甘肅上世紀七十年代出土的嘉峪關魏晉壁畫墓、武威雷臺漢墓,河南的打虎亭二號墓等都留下了美術師的成果。
今天,攝影、三維重建技術均已發達到可以精確記錄現場的程度,但人們依然發現,最傳統的技法,最能傳遞文物的歷史信息。河北博物院、北京法海寺等都探索了採用臨摹的方式複製精美壁畫,爲觀衆呈現未曾破壞前的壁畫之美。
2023 年 4 月 10 日,由洛陽市文物局、洛陽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辦的“天香如繡——王繡牡丹藝術展開幕暨作品捐贈儀式”在洛陽博物館舉行,除了自己畫的牡丹外,王繡將自己繪製的漢墓壁畫摹本全部捐贈給了洛陽博物館。這些已無法替代的第一手圖像,記錄着兩千多年前先民的圖像信息,也記錄着一個漫長時代的考古作業,是當之無愧的文物。
圖片 | 宋燕
排版 | 小謝
設計 | 尹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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