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海研究》臺灣年輕世代認同研究——「小紅書」讓誰焦慮了? (賈選凝)
「小紅書」在臺灣中學生中走紅。(取自新浪微博@中國之聲)
內容提要:中國臺灣地區的 「小紅書一代」是指年齡介於 12-19 歲、日常喜歡滑「小紅書」的青少年族羣。本文以 「小紅書」在臺灣中學生中走紅的現象作爲分析案例,考察島內 「獨派」勢力爲何恐懼臺灣青少年喜愛大陸 APP 、臺灣年輕世代的認同變化趨勢、「小紅書」是否對臺灣青年世代形成 「去政治化」的認同形塑機制。研究發現,小紅書強調以 「分享、利他」獲得反饋及互動的 「虛擬社羣」,島內年輕世代被這樣的社羣吸引,其認同狀態潛移默化地發生改變、不再 「恐中、反中」乃至喪失 「獨性」,並不像上個世代那樣「恐中」。本文主張以文化途徑,藉助 「去政治化互動」、「虛擬社羣意識」和 「趨同效應」去建立一種長時的認同形塑機制。從生活方方面面各個領域去吸引島內青少年族羣的注意力,讓他們對大陸放下排斥、積累正面觀感,是改變臺灣地區下個世代認同的關鍵起點。
2021年起,「小紅書」在我國臺灣青少年族羣中的流行,受到島內輿論關注。在手機上下載使用「小紅書」的臺灣中學生被媒體稱爲「小紅書一代」,而原本只是一款「潮流種草APP」的「小紅書」,也遭到綠營政客的污名化。民進黨「立委」林楚茵、前「臺灣激進」成員劉恆溦都公開以「日常的文化統戰」、「認知領域作戰」、「統戰洗腦宣傳」描述「小紅書」之興起,甚至宣稱臺灣的年輕人透過這類APP吸收來自大陸的資訊,就會被「傳播統戰思想」,進而「造就傾向中國的意識」。也有島內學者認爲:雖然「親中」未必等於「傾統」,但小紅書所構建的「兩岸虛擬生活圈」將挑戰年輕人的「臺灣主體意識」。
繼抖音之後,小紅書在臺灣中學生中悄然走紅的現象,被獨派政治人物視若洪水猛獸。綠媒再結合「認知作戰」的話術加以渲染,「天然獨」恐變「潛在統」的認同焦慮也在島內持續發酵——而這正是一個以文化視角,觀察蔡英文當局執政以來島內年輕世代認同變化趨勢,及其所投射的兩岸「文化軟實力」消長的極好案例。
本文嘗試在認同政治的框架下考察三個問題:其一,相比抖音,「小紅書」作爲一款無涉政治、專精美妝穿搭分享的APP,也被獨派政客視爲「統戰利器」;這反映出島內綠營在認同議題上怎樣的焦慮?其二,如何理解「小紅書一代」所體現的蔡當局任內臺灣年輕世代認同變化的潛在趨勢?其三,小紅書在對岸的流行,是否具有認同形塑的潛力?換言之,「小紅書」真的有可能「促統」嗎?
一、理論回顧:「小紅書一代」背後的三個關鍵詞
本文試圖以小紅書作爲案例考察的三個問題——綠營在認同議題上的焦慮、島內年輕世代的認同變化趨勢以及認同形塑潛力,可以從流行文化對「身份」的建構與臺灣近年的認同政治研究兩方面與既有文獻進行對話,筆者將擷取三個關鍵詞展開理論回顧:生活方式的楷模認同、認同政治的陰性框架、認同中間狀態。
英國學者Edensor認爲,流行文化是一種創造身份與認同的管道。他認爲民族主義式的「國家身份」是自上而下強加給大衆的,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推崇的活動與習慣所代表的「認同」遠比「國家認同」更有意義。英國社會學家NicholasRose則認爲,流行文化提供了一種理想世界的形象,藉此建構大衆的消費慾望乃至常識,他稱之爲「通過消費獲得身份」的市場技術。消費行爲本身就是在展現「我是誰」、「我想要成爲誰」,而認同哪個羣體的生活方式,更指向如何區別自己與他者。在此意義上,主打分享「生活方式」的小紅書,正是通過展現「生活應該如此」的畫面,傳播文化標準,建構消費慾望與生活美感的常識,獲得用戶認同。Hall等人提出的「文化迴路」(the circuito fculture)模型,則能解釋文化內容生產與認同在小紅書案例中的緊密聯繫,文化活動勢必經過「認同」和「再現」才能創造意義,而讓人產生「表同」(identification)——即自我與他人產生認同的過程,至爲關鍵。人們會藉由表同作用,將他人的某些特質投射到自身,並轉換爲對自己形象的聯想。小紅書的「分享與種草」,就是一個「表同→投射→再現」的過程:「認同他人的分享→被『種草』他人的特質→分享自己的內容」。小紅書因提供了大量「有用」的分享而獲得年輕人認受,這一特質符合MikeBrake對「次文化」形態的定義。Brake認爲「次文化」是年輕人之間獨有的文化體系,經過個體學習、認同的過程而形成,本質上可視爲一種「學習解決問題的方法」。而美國心理學家AlbertBandura的「社會學習論」指出,青少年往往無需親自體驗而只需通過「觀察學習」(observational learning)就能完成「模仿歷程」,示範者會成爲觀察者的楷模,而效仿「楷模」本身就意味着認同。故此,青少年使用小紅書時會更容易被楷模吸引,既學習「生活方式」的常識,也模仿楷模的行爲表現。
流行文化雖然在當代消費社會中無處不在,卻較少出現在臺灣的認同政治研究中。莊佳穎指出,這是由於流行文化本身往往被想像爲帶有女性特質、次要的研究範疇,所以處在臺灣學術社羣的邊陲位置。國族主義式的認同建構,一如楊婉瑩曾指出,主要是透過父系圖譜進行傳承,因而常會邊緣化或排除女性。但旅美臺灣學者嶽心怡2017年出版的英文著作《撒嬌世代》,卻將視角鎖定當代臺灣消費社會情境,提出了一個探討島內認同政治的「陰性框架」。此框架恰好可以爲小紅書的悄然走紅提供一些理論解釋。
小紅書的用戶以女性爲主(佔比近七成),內容多圍繞「女生想看的主題」,平臺的氛圍也側重「女性溝通風格」——而嶽心怡「陰性框架」下的一個重要面向就是「臺灣人日常生活語言和互動現場對於女性溝通風格的運用」,她認爲「陰性質素」(包括可愛、撒嬌等柔性特質)是臺灣社會集體性格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看,小紅書遠比其他大陸平臺如微博、抖音、B站更具有陰性文化氣質,也相對更契合臺灣日常溝通行爲中的「女性風格」。嶽心怡也指出,在當代島內社會「認同政治」的形塑過程中,一直存在中心與邊陲、「中國大陸」與「臺灣」之間的競逐關係,臺灣流行文化在近二十年的全球化影響下,經歷了從「中國中心」(Chinese centered)向「文化雜食」的轉向,而陰性特質,作爲一種「弱者的策略」(Tactic of the weak),正是認同建構的一部分。嶽心怡以「撒嬌」去表述這種「女性特質」,而莊佳穎的用詞是「可愛」,她認爲「可愛」不僅滲透於臺灣年輕世代的日常,也是一種臺灣人的共同特質。
跳出流行文化的分析視角,島內晚近的認同研究已關注到研究社會認同的文獻較少觸及的「不同認同類別之間的競合關係」。林義宏在《臺灣解嚴後世代國族認同的形成軌跡與經驗歷程》中指出,典型的臺灣國族主義論者將「臺灣人認同」與「中國人認同」視爲互不相容甚至互斥對立的認同,而個體只能擇一或隸屬於其中一者,但兩種認同共存於個體的認同結構中,形成「雙重認同的狀態」,才更符合現實。這兩種認同也並非靜態關係,而會呈現爲在個人生命軌跡上相互競逐、調和共存的發展動態。林義宏經過深入訪談與脈絡化分析後得出的結論是:(1987年後出生的)臺灣解嚴後世代,不一定像傳統「臺獨」論者那樣視「中華民族」爲外來者,他們的認同是調和了臺灣意識與中國意識的綜合體。其矛盾之處在於,如果以臺灣意識爲主,可能會有文化失根或內涵空白的焦慮;如果以中國意識爲主,可能會因兩岸局勢變遷而產生不安與困惑。而基於島內的分歧和兩岸關係不斷變化的現實條件,解嚴後世代的「國族認同」無法抵達「完備型認同狀態」,而只能在「認同中間狀態」循環往復——即持續進行認同探索與轉化、深化認同、再衍生新的認同遲疑與困惑,這種「中間狀態」會隨着兩岸與國際局勢的變動而持續更新,但在臺灣民衆偏好的「維持現狀」之現實下,將始終呈現爲「未完成」狀態。「認同中間狀態」的理論框架參考了多個運用認同狀態理論(identity status theory)的模型,對於「小紅書」爲何會在島內激起綠營焦慮具有解釋力。傾獨勢力所強調的「天然獨世代」既非「天然」形成,也非牢不可破,年輕世代的認同狀態無法被化約爲綠營一廂情願的扁平想像。
二、從「天然獨」到「小紅書」:島內世代認同的變化趨勢
在考察蔡當局任內臺灣年輕世代的認同變化趨勢與綠營對此產生的焦慮之前,筆者將先說明「世代」之於認同的影響。社會學家Mannheim最早提出了世代概念的理論表述:世代是由社會結構中具有相似「社會位置」(social location)的個體所組成,同一世代在生活經驗與反應上有某種共同性,使他們異於其他世代。Braungart則將世代政治分爲三種研究角度:家庭政治社會化、同時代羣政治(Cohort Politics)和政治世代(Political Generations)。Cohort與Generation雖然都被譯爲世代,但前者的更準確含義是出生同伴。「同時代羣」是指「在相同的時間間距內出生、並且共同成長的人所組成的團體」,而「政治世代」除了有共同的「年齡羣體」意識,還「帶有鮮明的政治態度和行爲」。當某個年齡羣體因反對現存秩序而結合在一起,並試圖把改革政治進程作爲共同使命時,「同時代羣」就會轉變爲「政治世代」。在此意義上,2014年曾投入「反服貿學運」的「太陽花一代」是政治世代,而「小紅書一代」則是「同時代羣」。
世代概念1990年代被引入臺灣,用於分析成長於不同年代的民衆對政黨表現的滿意度及政黨支持度之差異;其後,世代途徑亦常用來分析民衆的政黨認同和政治態度。直到2014年後,「天然獨」世代的稱謂廣爲流行,「政治世代」才與國族認同產生前所未有的交集。
(一)年輕世代「反中」樣貌的變化
《多維月刊》2021年5月號以「告別太陽花,小紅書世代來了」作爲封面專題,其中一篇文章《天然獨之後,民進黨催生「小紅書世代」?》的觀察是:馬政府任內兩岸政治互動頻繁、達成多項合作協議,但島內年輕一代對國民黨的兩岸政策充滿疑慮,「天然獨」論述也應運而生。而蔡政府替年輕人貼上了「天然獨」且「獨性堅強」的標籤,整個社會一片「反中氛圍」,年輕一代卻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抖音、小紅書,對大陸的網絡用語也運用自如。作者認爲這樣的反差很弔詭,但筆者認爲實屬正常現象,因爲「天然獨」世代已經不再是「年輕一代」了。
時任民進黨主席的蔡英文在2014年提及「深厚的『臺灣意識』已經變成年輕世代的『天然成分』」,「天然獨」自此成爲報章媒體乃至學界的討論焦點。但八年之後,當年蔡口中的「年輕世代」大多已過而立之年,他們無法理解比自己平均年齡小十歲左右的「年輕世代」爲何喜歡刷「小紅書」,而十歲的年齡差足以創造流行文化的代溝。島內多位分析「天然獨」現象的學者都強調這個世代的認同特質是「反中」情緒和「認同臺灣」,但對這個世代的年齡層卻未有嚴謹界定。杜克大學委託政大選研中心執行的「臺灣國家安全調查」指「1981年及之後的臺灣年輕人」被視爲「天然獨」世代,陳芳明等人稱1987年後出生的臺灣解嚴後世代是「天然獨」。對年齡段的粗疏界定,難以細緻處理認同意識的複雜肌理。
2017年,沈𬀩婕在《臺灣天然獨世代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中,將高中生納入了研究樣本,她認爲青春中晚期是形成政治態度的重要時期,因而高中生對個人認同的詮釋也很值得關注。她通過焦點訪談發現,抱持「維持現狀」立場的「00後」高中生,在「民族」的認同範圍上,並不像抱持「臺獨」立場的「95後」大學生和「90後」研究生那樣有意識地區隔「中國」與「臺灣」。相比「90後」和「95後」,「00後」更能接受「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的論述,並不會特別去強調臺灣與中國在血緣上的差異,且在文化層面也存有相當程度的「中華認同」,但對臺灣文化與中華文化的關係看法莫衷一是。所以雖然這些「00後」高中生也屬於「天然獨」世代,也認同自己是「臺灣人」,但「反中」情緒明顯弱於「90後」和「95後」。沈𬀩婕指出,年輕一代的「臺灣人認同」與「臺獨」立場,似乎並非「天然」,政治事件的發生以及社會運動運用社交網站進行資訊傳播,都會對認同變化產生影響。
這份研究也從側面提供了一種理解「小紅書一代」的角度。今時今日,島內的年輕世代由「00後」乃至「05後」組成,他們的認同面貌不能完全被「天然獨」的國族認同標籤籠統涵蓋。他們並未經歷過馬政府任內從「野草莓學運」到「反服貿學運」的一系列「反中國因素」的社會運動,也不共享「太陽花一代」的集體記憶。尤其民進黨執政後,「中國因素」所指涉的政治與經濟上的威脅感相應減低,社會氛圍雖然「反中」,但「00後」乃至「05後」卻不像上個世代那樣「恐中」。
(二)島內因素:「天然獨」失去了「假想敵」
「天然獨」的「假想敵」是「崛起的中國以及向北京靠攏的國民黨政府」。換言之,正因馬政府任內在兩岸議題論述上與民間缺乏溝通、無法消解民衆疑慮,年輕世代的「恐中」和「反中」情緒才被激化。現任陸委會發言人邱垂正曾形容馬英九政府的戰略選擇是「主權模糊、經濟優先」,這條「兩岸關係優於外交關係」的執政路線本無可厚非,但相較於島內公民社會和年輕族羣對資訊擷取及傳播、論述吸收及建構的「動態」發展與進步,政府在溝通能力、宣傳方式、傳播效果、論述架構、化解分歧與危機處理等方面卻停滯不前。2010年「反ECFA運動」時,島內有學者指出,兩岸關係的特殊性與敏感性,使兩岸之間的貿易協定與一般經貿交流並不完全相同,還涉及有關「國家主權」與「尊嚴因素」的牽扯。「若馬政府無法在兩岸關係因『快速解凍』所潛藏並蜂擁而出的各種風險中,扮演起彙集民意與凝聚共識的溝通樞紐……未來民意的強大反彈將是其『活生生的教訓』。」預言在四年後應驗,「天然獨」的主體「太陽花一代」誕生。
儘管《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定》是一項大陸對臺灣做出巨大讓利的不對等協議,但2014年4月的民調卻顯示有63%的20-29歲民衆不支持,年輕世代當時不但普遍對執政黨力推的兩岸經濟合作無感,更有諸多負面觀感諸如「利益被跨岸權貴階級壟斷、造成貧富差距擴大、經濟安全與主權受損」。這些負面感受中,也混合著自2010年代初開始在島內蔓延的「崩世代感」——年輕人要面對全球化背景下資金與產業外移帶來的各種社會變動,世代不平等的剝削感在政府推動的「中國=全球化」論述中找到了安放之地。
而2016年政黨輪替後,蔡英文當局拒不承認「九二共識」,兩岸官方互動停擺,「天然獨」也失去了「假想敵」。民進黨在兩岸政策上毫無空間,而在經濟轉型、社會正義等「非兩岸」議題上又缺乏作爲,執政僅半年,民調不滿意度就超過了滿意度。2018年,島內20-29歲年輕族羣對蔡英文的不滿意度高達近七成,民衆認爲政府亟需提升經濟競爭力、增加就業機會,同年的「九合一」地方選舉,民進黨慘敗。支持度低迷的蔡當局,在2020年初靠操縱「香港修例風波」所催動的「亡國感」成功連任,但蔡第一任期被日本學者小笠原欣幸形容爲「充滿閉塞感的臺灣政治」局面仍在延續,民進黨轉移施政不力的方式,是將民怨的焦點從「內政」轉移到「國家安全」議題上。
「國安五法」修法及「反滲透法」通過後,蔡第二任期更着力營造「反對中國統戰滲透干預」、「維護國家安全」的社會氛圍。小紅書、抖音等大陸APP受到島內青少年歡迎,也被民進黨「立委」點名是「中國透過生活化方式滲透臺灣年輕人」。當「中國透過政經整合併吞臺灣」的現實情境已消失,新生的臺灣年輕世代已沒有「太陽花一代」的「假想敵」時,如何讓他們繼續「恐中」和「反中」?民進黨的策略是將一切與大陸相關的議題都上升至「國家安全」層面,強化「中國」這個「敵人」無孔不入的威脅性。
但渲染「外患」並不能轉移「內憂」。年輕人即使不認同對岸的「中國」,也不代表就支持民進黨。臺灣「風傳媒」總主筆夏珍指蔡英文主政迄今一直「黨政不分,以黨爲尊」,2022年6月,TVBS民調顯示,蔡英文的滿意度跌破連任新低,不滿意度則攀升近五成;就連親綠智庫「臺灣民意基金會」今年8月最新的民調結果也顯示,美國國會衆議長裴洛西竄訪臺灣後,蔡英文的滿意度重挫,在20-24歲的年輕族羣中更流失了兩成滿意度。
(三)兩岸因素:張力與軟實力此消彼長
「認知作戰」一詞2019年5月在臺灣當局「國安局」的會議報告《中國假訊息心戰之因應對策》中出現,綠媒《自由時報》隨即將之稱爲「中國對臺」以現代科技與網絡延續「入島、入戶、入腦、入心」的統戰工作,其後民進黨「立委」與「國安高層」不斷將「認知作戰」與大陸議題連結,綠委在立法院質詢時將小紅書、抖音污名化爲「中國操作『認知作戰』」的平臺,島內「國安系統」也向媒體傳聲稱「中國持續用網絡新媒體平臺,對臺灣青少年族羣進行統戰宣傳及認知作戰。」這種營造「作戰」狀態、拉高兩岸敵對情勢的「大內宣」策略,是民進黨激發島內民衆「反中抗中」的手法,但也反映出了社會氛圍的微妙變化。
如果年輕世代的「獨性」真如蔡英文所說已是「天然成分」難以撼動,小紅書或抖音怎會輕易「入腦、入心」?,更何況這類平臺的演算機制都是依照使用者的偏好打造,「天然獨」又怎會被推送「統戰宣傳」資訊?
九年前,部分臺灣電視臺全程直播大陸歌唱節目《我是歌手》總決賽獲高收視率,被時任民進黨主席的蘇貞昌指爲「入島、入戶、入腦」——可見獨派政客污名化大陸文化內容的心態始終如一,只是當民進黨完全執政後,話術升級成了「認知作戰」。當年《我是歌手》是島內民衆主動在網上觀看,如今小紅書、抖音也是島內青少年主動下載使用;島內網媒READr更指,部分島內年輕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會「看陸綜、追陸星、用淘寶、玩大陸的手機遊戲」,綠營對年輕人的「親陸」表現充滿警惕,但對「00後」乃至「05後」這些真正意義上的「年輕一代」而言,他們對中國的「敵意」,本身就不像「太陽花一代」因曾經歷一系列「反中」的政治事件而被催化,民進黨所不斷強調的「中國對臺軍事威脅恫嚇、國際對臺打壓」也讓人缺乏實感。
民進黨大權獨攬後,兩岸關係急凍。但官方層面的「降溫」,也無形中削弱了民間層面充滿「對抗性」的「反中」張力。這種微妙的「典範轉移」之內在邏輯是:國民黨執政時,馬英九政府力推「社會交流」與「經貿整合」的大陸政策,讓兩岸官方關係趨向緩和並進入「和平繁榮時期」;但論述與溝通能力的不足,卻導致民間的認知是:執政黨是對岸的「代理人」,兩岸互動節奏完全由大陸主導,臺灣在加速向「中國」開放的過程中「主體性」被弱化,且「兩岸和平紅利」的成果由「跨岸權貴階級」壟斷,並未外溢至普遍的社會階層中。在對執政當局懷有疑慮的社會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天然獨」世代的認同形塑過程是,「兩岸統合」的作用力越強,對他們所形成的「反作用力」也越明顯——兩岸愈緊密交往,他們對馬政府和大陸愈有敵意,「臺灣人認同」和「對中國的排斥情緒」也愈上升鞏固。但政黨輪替後的六年裡,兩岸官方沒有任何交流互動,「統合」的作用力消失,「反作用力」也隨之消解。當兩岸甚至不再有最基本的往來時,「敵人」也變得相對抽像,「恐中、反中、抗中」的情緒缺乏足夠的立基點擴散並強化,所以年輕一代也不像上個世代那樣「逢中必反」。
與對抗張力此消彼長的,是大陸基於新媒體生態環境而不斷迭代並強勢輸出的「文化軟實力」。2014-2016年的小紅書還在探索跨境電商的閉環模式,而抖音於2016年上線後,短視頻、直播開始成爲所有大陸網絡平臺的發展趨向。相比投放資源進行海外佈局的抖音,只有簡體字版的小紅書能「破圈」吸引大陸之外的使用者,純粹依靠「內容生態優勢」。許多臺灣青少年會滑小紅書,也因「哪裡有趣,就往哪瞧、就往哪學」。
而民進黨焦慮的更深層原因,是人爲築造的高牆難以抵擋兩岸的線上交流「自然而然」地發生,尤其小紅書這種強調以「分享、利他」獲得反饋及互動的「虛擬社羣」平臺,很符合Charles Taylor將社羣本身視爲「一種善」(good)的論述:「社羣對每個個體自我認同的構成有決定性的影響」。島內年輕世代被這樣的社羣吸引,令「抗中謀獨」的執政黨心驚膽戰,憂心年輕世代的認同狀態發生潛移默化改變、不再「恐中、反中」乃至喪失「獨性」,這勢必將加大民進黨在選前進行政治動員的難度。尤其許多處於青春期的臺灣中學生會滑小紅書,學習大陸博主的穿搭、妝容乃至自律方式,而他們正處於形成個人身份認同與政治態度的關鍵時期。獨派勢力因而恐慌「小紅書一代」會因使用大陸APP日漸「親中」,從「天然獨」變爲「潛在統」。
三、島內的「小紅書世代」畫像
雖然綠營政客常將小紅書與抖音一併污名化爲「文化入侵」或「文化統戰」的社交APP,島內也曾出現對於中小學生沉溺抖音的爭議,港媒「香港01」更以「抖音一代」統稱使用大陸平臺(抖音、B站、小紅書、微博)的島內「Z世代」年輕人,但小紅書與抖音從特性、內容生態到使用體驗都有明顯區別。本文以小紅書作爲分析案例,首先因爲小紅書的本質是「社區」,以用戶粘性見長,這種強調歸屬感的平臺屬性,與羣體認同感的建構有高度關聯性。其次,抖音(TikTok)2018年設立臺灣運營團隊後,在島內能見度很高;而主打虛擬社區建設的小紅書,並未在臺灣投放運營資源,青少年用戶卻會自發主動地加入「社區」。因此,筆者認爲分析小紅書使用者的能動性,更有助於觀察新一代島內青少年族羣的認同特徵。最後,相比抖音,小紅書的去政治化(短視頻以實用妝發類「教程」爲主)、獨特的審美邏輯(小紅書審美)和「分享與種草」的基因,也更直接指向流行文化對認同的塑造。
島內媒體用「爆紅」形容「小紅書」2021年在臺灣猛增的聲勢。結合網絡輿情分析工具「OpView社羣口碑資料庫」和「KEYPO大數據關鍵引擎」的資料可看出,「小紅書」2021年在臺灣的「網絡聲量」(48528筆)相比2019年(10774筆)增長了超過三倍。島內互聯網上,小紅書相關討論中的「熱門關鍵詞」包含兩大主題:「中國版Instagram」和「女性話題」(如IG、圖片、女孩、保養、美妝、肌膚、女生等關鍵詞);以女性爲目標受衆的社交平臺(如「GirlStyle臺灣女生日常」的IG)或是在小紅書開設賬號的臺灣地區女性網紅(如Youtuber劉力穎),也會帶動島內網民對小紅書的討論熱度。而2021年1-11月,島內各大論壇及社交平臺上與「小紅書」相關的討論內容裡,出現了大量涉及世代議題與兩岸關係的關鍵詞諸如:年輕人、簡體字、抖音、統戰、微博、思想、語言、身份等等。
2022年2月,小紅書一度登上中國臺灣地區蘋果應用商店「免費APP」下載排行榜的冠軍。2022年3月及4月,在Google Play商店的免費社交軟件分類排行中,小紅書多次擊敗Facebook、Instagram、微博等軟件,位居榜首。島內網媒READr自制的「熱門手機應用程式調查」問卷結果顯示,臺灣年輕世代「愛用」的熱門社交軟件前十名中,包括三個大陸APP:抖音(TikTok)、小紅書、微博。其中,小紅書和微博都躋身臺灣地區初高中(高職)生和大學生同時「愛用」的社交軟件前十名。而擁有臺灣運營團隊的抖音雖然在初高中(高職)生「愛用」社交軟件裡排名第四,但大學生卻乏人問津。
READr這份調查也顯示出兩點值得注意之處。首先,相比抖音的「低門檻、高娛樂性」,小紅書的「低成本、高回饋」特性因能提供「資訊」且調性更「去政治化」,而被不同年齡層的學生族羣所「愛用」。其次,儘管許多臺灣地區初高中(高職)生和大學生都下載了微博,但微博上的話題卻鮮少在島內青少年中引起討論。筆者認爲原因在於,一方面相比小紅書和抖音,微博創立時間較早,新鮮感及熱度不及新興APP,另一方面對於臺灣地區使用者而言,微博上的時事熱點話題相對隔膜,島內用戶更傾向於使用同樣主打社羣功能的Facebook。
根據提供網站排名及訪問量數據的分析工具SimilarWeb基於安卓平臺的資料顯示,在Google Play商店下載小紅書的臺灣用戶,超過65%爲女性,年齡層以18-24歲用戶佔比最高。但筆者認爲,如果依此將島內的小紅書使用者畫像泛泛定義爲「Z世代年輕女性」並不準確,也難以解釋這款社交APP爲何會引發傾獨人士的焦慮。筆者考察發現,小紅書在臺灣地區的實際活躍用戶應以中學生爲主,中學生的普遍年齡層落在18歲及以下,而Google Play商店和蘋果應用商店的現有資料都未能精確顯示出18歲以下用戶的下載分佈狀況。此前「德國之聲」亦有文章指出:「小紅書不只在臺灣中學生之間流行,似乎也有更年輕化、向下觸及的趨勢。」甚至有一定數量的小學高年級生在使用。
筆者結合臺媒分析、田野調查(在臺使用小紅書的「附近」功能查看「周邊用戶」所發佈內容;進而線上訪問超過20位使用小紅書的島內初、高中學生)以及與9位(年齡從12歲至18歲不等的)使用「小紅書」一年以上的臺灣初、高中生進行焦點訪談(focus group),嘗試建立出更精準的臺灣地區小紅書活躍用戶畫像:年齡介乎12-19歲的小學高年級女生和初高中(高職)女生;其中以約12-16歲的初高中女生最爲活躍——這樣的畫像,也更符合臺媒的常見描述:「小紅書一代」是相對於「太陽花一代」的臺灣「再年輕一代」,平均年齡低於20歲。
這些初高中女生爲什麼會使用小紅書?筆者結合行業研究報告、島內論壇貼文以及與9位受訪者進行的焦點訪談,將其歸爲四點主要原因:
原因一:小紅書是「資料庫」。如果對標相似的境外平臺,小紅書其實整合了Pinterest的「種草屬性」和Instagram的社交屬性。小紅書和Pinterest一樣擁有強大搜索功能,Pinterest的用戶以美國高消費水平女性爲主,而小紅書不只對中文使用者更友好,其基於演算法的精準推薦和豐富的垂直分類,還能滿足臺灣年輕女生對特定主題乃至冷門主題的興趣。舉例而言,小紅書的分類不只有彩妝、穿搭、美甲、食譜、萌寵、網絡小說推薦、裝潢等大類,在臺灣的Dcard論壇上,有人說自己專門用小紅書看「製作奶油膠手機殼」,也有高中生專門看「作文佳句」,因爲「有很多都整理好,背下來活用隨便一套佳句都能更加分。」多數使用者都提到「小紅書就蠻準確可以列出我真的想看的東西」。如果橫向對比,「強社交弱搜索」屬性的Instagram主題的分類就相對雜亂,無法精確找到自己想看的內容;而在資料庫功能更爲強大的境外視頻平臺YouTube上,則很難搜尋到兒童類視頻——但有女生表示:「我就覺得小朋友很可愛啊」,並認爲小紅書「把女生想看的一切主題都整合起來」。
原因二:小紅書是「社區」,社區創造的是歸屬感。「天風證券」2022年3月發佈的行業研究報告,深入分析了「社區型產品」小紅書打造多元的UGC(用戶生產內容)生態的方式:讓「人」生產「內容」,再以「內容」聚合更多「人」。在這種「人→內容→人」的分發與反饋機制裡,一個主題經由平臺精準分發,就能吸引一羣有相同興趣的「同好」相互交流、獲取認同感並相互模仿,從而激發新的「內容生產」——這也可以解釋爲何小紅書讓臺灣年輕人覺得「有很多東西可以看」。小紅書的「種草」基礎,正是在於它以分享、利他的社區基因,實現了人與人的連結。目前,91%的「圖文筆記」出自素人或某個垂直領域內普通用戶(如自律、手帳、裝潢等垂類)基於真實體驗的「分享」。分享者能在此獲得同類人羣的反饋與互動,同好之間也更容易因共鳴「被種草」。所以小紅書本質上是一個既能滿足「生活方式愛好者」的分享欲,也能爲其提供愉悅感、滿足感與歸屬感的線上社區。
原因三:小紅書是「05後」乃至「10後」的小天地。本文認爲島內的小紅書活躍用戶年齡區間介乎12-19歲,正因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小紅書裡臺灣地區同圈層互動熱度最高的類別之一是考試(包括相當於大陸地區高考的「學測」和「指考」;以及相當於中考的「國中會考」)。像「學測」的大主題下,就有許多垂直細分的小主題如「參考書」、「讀書計劃」、「倒數」、「放榜分享」等等,其中最受歡迎的是有「大量乾貨」的複習方法類圖文筆記,在這些筆記下參與互動的,不只有在備考的高三生,很多高一、高二生甚至初中生也會留言,比如詢問「暑假一天是怎麼規劃讀書進度?」「高三學測會有跟會考一樣的大本講義嗎?」筆者訪問了幾位在小紅書「學測」類筆記下方互動的臺灣高中生,其中兩人明確表示自己不會在Instagram「#學測」主題標籤的貼文下提問或留言,原因是「感覺不認識對方,也不會有回覆」——這正是小紅書的「社區屬性」和Instagram的「社交屬性」的微妙差別。筆者進而向受訪者求證媒體制造話題稱「Instagram都是老阿姨在玩」的正確性。幾位「05後」均表示,Instagram上的好友都是同學親朋,甚至包括兄姊父母,「很少會在上面發照片或者限時動態。」而小紅書與「現實世界」連結微弱,但既可以看到「同好」的知識型分享,也敢於發一些在Instagram上不會發的東西;其中一人更表示自己「10後」的妹妹從小學高年級(11歲左右)開始使用小紅書,目前沒有下載Instagram。
原因四:小紅書「好用、好懂、好滑、好上手」——無論在Dcard論壇的討論貼文中,還是在筆者的焦點訪談裡,這些都是頻繁出現的形容詞。論壇上對小紅書持正面評價者對「好用」的描述大多緊扣「實用」,認爲這是一個很方便的平臺,「可以幫到自己很多」,「海量資訊什麼都能找到」,「學到很多知識」。島內輿論常將小紅書與Instagram相提並論,但根據筆者訪問,有高中生表示「Instagram主要是看圖,不會想點開文字來看,因爲文字都被摺疊,看得很辛苦。」Instagram的信息載體是圖片及短視頻,而小紅書核心的信息載體是「圖文筆記」,且看重「人」的分享去聚合「人」,筆記有用、有信息量、好懂,纔會吸引更多「人」。
筆者也觀察到,島內各大論壇圍繞「小紅書」的討論裡,雖然有持負評者因「討厭看簡體字」而拒絕下載,但親身使用過小紅書一段時間的臺灣地區用戶,多數還是肯定「大部分用戶都是用中文,不會有看不懂的問題。」更不乏有人提到「上面大部分人都會熱心回覆你的提問,沒有溝通障礙」,「也許是因爲女生多的原因?網友都很nice」。筆者通過焦點訪問所訪問的幾位「05後」也認爲小紅書的「社區氛圍」相對友善,不像其他大陸社交平臺(如微博)那樣充滿戾氣,是「很好滑」的APP。
四、「小紅書」基於「虛擬社羣」的認同形塑潛力
最後,本文將考察小紅書在島內青少年族羣中的流行,是否具有以文化途徑形塑認同的潛力,亦即「小紅書」真的像獨派政客所擔心的那樣,有可能「促統」嗎?傳統的認同政治研究以「原生論」、「工具論」及「建構論」去解釋個體如何認識「我是誰」以及如何區隔「我羣」與「他羣」。「原生論」認爲族羣認同是由血緣、語言、風俗習慣等透過親緣傳承的「原生性聯繫」所締結,故而認同是「與生俱來」不可改變的。蔡政府爲臺灣年輕人貼上「天然獨」標籤,試圖基於「原生論」去強調「獨性」是一種天性,但如倪永傑所指出:「臺灣年輕人並非『天然獨』,而是受臺灣教育上『去中國化』與輿論市場『臺獨化』影響,是嫁接的『臺獨』。」依據前文中對臺灣年輕世代認同趨勢變化的梳理也可看出,臺灣年輕人的「獨性」會因失去「假想敵」、民進黨施政不力以及兩岸關係中的對抗張力與文化軟實力此消彼長而相應減低。獨派勢力爲小紅書在島內受到年輕人歡迎而感到焦慮,顯見「天然獨」是被人爲建構的認同,更適合以「工具論」與「建構論」去看待。
「工具論」與「建構論」都視認同爲動態的,而非固定不變。「工具論」認爲政治菁英基於利益考量,對族羣身份認同進行操弄,以求獲得資源及政治權力。「建構論」則認爲身份認同是因建構與動員而產生——強調祖先、歷史、文化與記憶等「自認或他人認定的」、「真實存在或被想像出」的「共有來源」,都是爲了建構突顯政治身份的集體意識。「工具論」與「建構論」雖然都反對認同「原生論」,但前者認爲身份認同會因政治或經濟利益的變化而隨意變動,後者則強調認同的建構是一個長期形塑的過程,因而族羣身份也相對固着,難以在短期內被迅速改變。
結合流行文化對「身份」的建構理論、臺灣近年的認同政治研究、以及針對若干「小紅書」活躍用戶的焦點訪談、筆者以「建構論」的視角推演出以下觀察:「小紅書」雖然在短期內難以改變島內年輕人的統獨態度,但相比包括其他大陸短視頻平臺在內的文化工具,它更有潛力以文化途徑建構一種「去政治化」的認同形塑機制(如圖1所示)——首先,「小紅書」可以將統獨立場、成長背景完全不同的兩岸年輕人帶入同一個無涉政治、迴歸日常生活議題的「互動」語境內,讓臺灣青少年更熟悉簡體字和大陸年輕世代的生活方式,從而調動兩岸同文同種的「文化親近性」。進而,小紅書平臺所獨有的、較少觸及敏感政治分歧的「女性溝通風格」,有助於建立一種基於觀察、學習和分享生活方式的「虛擬社羣意識」。日常審美與品味上的「表同」,將無形中促進情感與心理上的「趨同」。喜歡、欣賞、羨慕、模仿某個羣體的生活方式乃至美學,最終,也會潛移默化產生對該羣體的認同。筆者將在下文中結合焦點訪談資料,詳細闡述這種認同形塑機制的運作邏輯。
「小紅書」去政治化的認同形塑機制示意圖 (作者自繪)
(一)去政治化互動淡化「反中」情緒
在2016年的「帝吧出征」(大陸網民號召攻佔臺灣臉書粉絲頁)事件中,筆者曾觀察到兩岸年輕人迴歸「日常生活」的互動所具有的價值。臺灣年輕世代對大陸的理解和看法,大多來自過往教育或執政黨宣傳,而蔡英文當局任內,民進黨將「反中」視爲政治正確,一切來自大陸的正面資訊及內容都被污名化爲「對臺滲透」。在此種社會氛圍下,小紅書爲何還能「突破枷鎖」吸引年輕人使用?因爲「生活方式」的呈現,本身就有巨大力量。獨派勢力將「小紅書」視爲眼中釘,也正因心知肚明:以政治議題動員仇恨,能夠發揮週期性影響,但日常生活靜水流深的「滲透」,卻有更深遠力量。
小紅書去政治化的平臺內容恰好契合年輕人的興趣點。「年輕一代」不分地域,普遍關心的並不是政治,而是生活本身,是衣食住行,是好用的、好看的、好玩的、可愛的、有趣的——所有這些,在小紅書都能找到。因此,相比其他大陸短視頻平臺,如娛樂屬性更強的抖音或「次文化圈層感」更強的B站,小紅書基於日常生活分享的互動生態,對於在「反中」、「恐中」的島內大環境下成長起來的青少年而言,更有助於降低他們對大陸「天然的」敵意與排斥情緒。生活是由穿搭、美妝、美甲、食譜、萌寵、手帳、旅行等包羅萬象的內容組成,每個垂類都是能讓臺灣年輕世代更瞭解大陸年輕世代真實生活樣貌的一條微觀路徑。來自日常的、無涉政治的實用生活「教程」,能把統獨立場、成長背景完全不同的兩岸年輕人,帶入同一個可以互動的語境之內。而通過大陸小紅書用戶所分享的口紅色號、手帳靈感、裝潢佈置等圖文筆記,看到大陸快速更新的美妝知識和潮流趨勢,也讓島內年輕人從細枝末節處認知到兩岸的「差距」。在Dcard論壇上,就有臺灣的小紅書使用者表示:「我認真覺得臺灣的Youtuber化妝技術跟大陸的有一段差距,風格也沒有那麼多變。」
筆者在9人小組的焦點訪談中,更嘗試用以下問題考察使用「小紅書」一年以上的臺灣初、高中生對大陸的觀感如何。
問題一、「習慣滑小紅書之後後,你你對大陸(大陸人)的的印象有變化嗎?」
9位受訪者的回答中,6人表示「有變化」,2人表示「對此無感」,1人表示「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而回答「有變化」的受訪者所表述的「變化」,都傾向於更爲正面的觀感。其中4人提到「覺得大陸人還蠻nice蠻好溝通的」,3人提到「感覺大陸有很多很厲害又自律的人」,3人提到「覺得大陸年輕人很有創意和想法」;2人提到「覺得大陸女生(她們的妝容和生活)都好精緻」。有受訪者認爲:「就覺得中國大陸人多還是有他的優勢在,可以讓我看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也有人說:「小紅書上看到的『神人』超多,也超認真/自律,會督促我不能耍廢。」一位高中女生表示:「小紅書上很多人分享怎麼停止容貌焦慮的內容,有鼓勵到我對自己大碼的身型更有自信,而且互動氛圍很暖,感覺和媒體上說的大陸人並不一樣。」
問題二、「如果你身邊有關係很好的朋友因爲小紅書是大陸APP而討厭它,會影響你繼續用小紅書嗎?」
9位受訪者的回答中,7人表示「不會」,1人表示「要遇到這種情況才知道會不會」,1人表示「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回答「不會」的7位受訪者中,則有2人表示「絕對不會」,因爲「生活中幾乎所有事都從小紅書上參考」、「寫作業之前,都會先打開小紅書找資料。」在這7人中,6人認同「政治歸政治,生活歸生活。」3人認同「根本不用因爲意識形態就排斥大陸APP」以及「一定要自己實際嘗試過再評斷,不要只是聽網友說、新聞說就先入爲主!」其中,更有1人稱如果遇到這種狀況,會反過來勸朋友「拋棄偏見試試看」,並表示:「以前我也很排斥小紅書,覺得大陸APP一定很多腦殘內容或者政治話題,但開始用之後真的相見恨晚,剛開始用,甚至每天都不小心滑到天亮……現在小紅書完全變成我補充能量的APP。」
問題三、「你認爲自己未來是否會有意願去大陸旅行(甚至升學或生活一段時間)?」
9位受訪者的回答中,4人表示「有意願去大陸旅行」,1人表示「也許可以考慮去大陸升學,但感覺那邊競爭更激烈」,1人表示「不會專門想去旅行,但有(上網認識)聊得來的大陸朋友,會想要去看朋友」,1人表示「有機會的話不排斥去看看」,另有2人表示「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在4位回答「有意願去大陸旅行」的受訪者中,有3人認同「滑小紅書之後覺得大陸有趣的事物很多,可以去看看」,3人認同「想去小紅書的熱門打卡點拍照」,更有1人表示自己已在運營小紅書賬號,打算去大陸拍一系列以「臺灣女生尋訪小紅書打卡秘境」的視頻。
筆者進而請9位受訪者各用一至兩個形容詞描述對「小紅書」的使用印象以及目前對於中國大陸(大陸人)的個人印象,並將回答統整爲下表。
表 1 九位臺灣初、高中生的 「小紅書印象」與 「大陸印象」(作者自制)
根據表1所示,9位使用「小紅書」一年以上的臺灣初、高中生之中,3人表達了對大陸人的正面印象如「同齡人很自律」、「熱愛生活」、「注重自我成長」,這樣的印象來自於大陸年輕世代在「小紅書」透過日常分享所展現的氣質面貌,也是島內綠媒不會告訴他們的「大陸人的樣子」。由此可見,「小紅書」無涉政治而以個人生活類知識及資訊爲主的分享生態,更容易讓臺灣青少年用戶淡化對大陸的負面觀感,甚至對大陸同齡人的日常生活狀態產生好感或正向評價。
島內年輕世代對於大陸的認知,一方面受到臺灣教育長期「去中國化」和輿論市場「臺獨化」的影響,另一方面蔡當局執政期間着力強化「中國」在「國家安全」層面對臺灣的威脅,一切與大陸相關的議題在島內都被政治化,但對於年輕人——尤其是喜歡好看、新奇、有趣事物的青少年而言,「政治歸政治,生活歸生活」才符合他們的真實感受,小紅書作爲一個能讓「生活方式愛好者」找到「同好」進行交流的社區,具有實現「去政治化互動」的天然基因。受訪者4(18歲)就指出:「小紅書是幫我補充(正面)能量,一羣女生互幫互助,還能擴大視野。」無涉政治、迴歸日常生活的互動「溫和無害」,有助於改變在島內「反中」、「恐中」的社會氛圍下成長起來的青少年對大陸的「刻板印象」。
創造生活議題的方方面面互動,從而調動兩岸同文同種的「文化親近性」,更是去政治化的認同形塑機制之起點(如圖1所示)。筆者認爲「小紅書」具有去政治化的認同形塑潛力之基礎,正因臺灣青少年族羣使用小紅書,不但會看到大陸年輕世代真實的精神面貌、生活方式、可以借鑑的妝容技巧,也會更熟悉簡體字和大陸網絡用語——這也是獨派勢力和島內一些堅定「反中」的網民以其狹隘心態極力抗拒之處。然而兩岸在文化層面的親近性本就天然存在,難以抹煞。在9人小組的焦點訪談中,受訪者普遍認同「小紅書大多是中文用戶,相較之下還是比較熟悉」。有4人表示自己會在小紅書上打簡體字,也學到了一些大陸的「流行梗」。從生活類資訊到簡體字到日常笑點的細水長流吸收,能夠讓臺灣地區年輕族羣與大陸的同齡人藉由「小紅書」減輕文化隔膜,實現文化親近。文化層面的互通共感,正是形成好感乃至認同的基石。
(二)形成虛擬「社羣意識」
文化對於建立社羣意識十分重要。Taylor曾說:「人是一種居習於文化之中的存有」,而「社羣」的意義正在於它的文化資源。社羣提供了包括「什麼是美麗動人」等問題的基本參考,這些參考依據,對社羣成員自我認同的構成有決定性影響——「文化幫助我認清自己」,從而也指向「我是誰」的答案。在此意義上,小紅書正是一個很符合Taylor社羣觀的「虛擬社羣」。
首先,小紅書是一個在線上構建的「分享生活方式」的垂類社區,同類人羣之間的共鳴、認同與信賴,是其「種草」基礎,同好之間也能透過分享實現互利,相互提供歸屬感和滿足感。其次,相比其他大陸短視頻平臺,小紅書提供了更多「文化資源」,不但有大量實用的技巧教學、開箱試色、攻略類圖文及視頻筆記,還會被一些島內年輕人當作資料庫使用。Dcard論壇的相關討論中更有人指出,「有些臺灣美妝Youtuber也是看小紅書找素材,那我還不如直接去看小紅書……」
當小紅書爲使用者提供了生活中方方面面各個垂類裡各種問題的參考依據時,也會無形中在認同層面發揮影響——從妝感穿搭、美甲款式、體態調整,到手作、煮食,甚至是備考乾貨、出國留學申請,小紅書都能讓人準確找到「同類」,這種「我羣」的連結感和自我投射感,正是島內年輕人會被吸引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表同作用」不只包括「我」將「他人」的美好特質投射到自身,也包括「我們」擁有同樣的困擾,因而成爲同類。Dcard論壇上就有人說:「我會看小紅書欸,因爲他們人口基數大,所以比較容易找到跟自己有相同皮膚問題的美妝影片,或者有相同身材問題的穿搭影片。」
本文認爲,小紅書在兩岸「文化親近性」的基礎之上,具有進一步形成「去政治化」的「虛擬社羣意識」之關鍵,還在於它是以女性用戶爲主的平臺。其獨有的女性文化氣質,恰好契合嶽心怡所提出的「陰性框架」下「臺灣人日常生活語言和互動現場對於女性溝通風格的運用」。換言之,小紅書相比其他大陸APP,一方面較少觸及敏感政治分歧,內容以生活議題爲主,能讓臺灣使用者感到舒服自在;另一方面其以「人」的分享去聚合人、吸引人的社羣氛圍也更爲柔潤溫良。就如一些島內網友所提到「小紅書裡大部分人會熱心回覆提問,很nice。」或如筆者訪問的幾位「05後」所說:「感覺人都很友善。」
在「女性溝通風格」下對「文化資源」的大量提供,會讓臺灣年輕人有更正面的觀感,讓他們更願意留在這個線上社區裡——哪怕多數人只是「潛水」尋找資訊,但長期以「小紅書」作爲參考依據,也會建立對該「虛擬社羣」的認同,即Taylor所說的「一種特殊共享關係」。更重要的是,小紅書能通過建構生活美感的常識,讓兩岸統獨立場乃至「國族認同」相異的年輕世代,形成超越政治意識形態而認同同一套生活方式、有共同美學品味的「我羣」。
(三)趨同效應:成爲更理想的「我」
獨派勢力對島內青少年使用「小紅書」反彈強烈,正因超越政治操弄的生活方式認同確實會對年輕族羣——尤其是「個人認同」尚未成形的初高中生帶來潛移默化的影響。而綠營渲染「天然獨」恐變「潛在統」的焦慮,也因「天然獨」本就是「建立在放大恐懼、大陸壓迫和年輕人反彈」之上的「加工獨」,如今,年齡層落在20歲以下(12-19歲)的全新世代,在小紅書上看到的卻是大陸的「精緻生活」:大量彩妝新品分享、豐富的穿搭配飾靈感、以及大陸博主們從身材管控到學習生活層面的自律與自驅。當這些生活方式的「示範者」成爲島內初高中的「楷模」時,他們也自然而然會效仿——從模仿「眼瞼下至」的臥蠶畫法,到使用同樣的彩妝品牌,用同樣的方式健身、自律、高效學習。
早在2019年臺灣還少有人知道「種草」這個詞時,島內社羣行銷作家「電商人妻」就已發現小紅書「爆炸成長」的原因是用戶的分享「令人羨慕倣傚。」除了少部分炫富內容,絕大多數出自素人博主的小紅書筆記並非因爲奢侈消費引人欣羨,而是通過「人、場景及表達形式」,傳達出美好生活的樣貌,讓人產生「我也能成爲她」、「我想擁有這樣的生活方式」、「這樣做就可以XXX」的模仿渴望。而小紅書強調精緻、追求美感的視覺邏輯,雖然也不斷受到爭議,但爲生活加上「濾鏡」,正是一切流行文化建構常識的方式:提供理想世界的形象。小紅書提供的,是成爲更理想的「我」的各種示範:「我」可以用這些方式變得更美,用那些方式變得更優秀——這對青少年來說,尤其會激發因對「楷模」的效仿而產生的「趨同效應」。
因而,當有臺灣高中生表示小紅書介紹美妝的方式「他們很喜歡」、「周圍很多人都有小紅書賬號」時,島內就有傳播學者稱「可能會形成的影響是對中國美感文化的認同」,並將大陸社羣媒體的軟實力污名化爲「很soft」的「大外宣」。
在國際關係領域,軟實力是一種「文化象徵性權力工具」,「弱小國家」纔會「運用流行文化增加吸引力」,從而實現軟實力的「被動目的」。而在兩岸資源、市場和體量相差懸殊的權力不對稱框架下,大陸根本無需刻意「運用」流行文化,島內年輕人是因爲小紅書這樣的文化產品有吸引力,纔會選擇使用。小紅書的流行,可以被視爲大陸文化軟勢力的一種柔性展現,但它的目標用戶主要還是大陸女性,而不是爲了對臺「外宣」、「文化統戰」而出現。而臺灣青少年認同「小紅書審美」,模仿大陸博主的生活方式,並不代表就會在政治態度上「傾統」,而是出於對美好事物的嚮往,以及兩岸在文化層面天然存在的親近性使然。
以文化途徑形塑認同是一種長時機制,至少需要兩到三個世代的交替才能真正顯現影響。本文認爲,雖然「小紅書」目前的量能遠遠無法改變島內年輕人的「國族認同」,但以去政治化的生活議題接入,淡化年輕世代對「中國」大而化之的反感與排斥,創造「05後」乃至「10後」與對岸同齡人共享的「虛擬社羣意識」,令他們更瞭解大陸年輕人對生活美學的追求,從審美、品味上的「表同」作用,促進情感、心理上的「趨同效應」,那麼長此以往,解嚴後世代的「認同未完成狀態」或將再度發生探索與轉化,從而衍生新的認同可能。
歸根結底,認同是經由「他者」來認識自己,透過對某個目標對像或羣體的喜歡、欣賞、羨慕、模仿,產生對該對像或羣體的認同。而能吸引島內青少年族羣欣賞及模仿的「小紅書文化」,未來值得繼續追蹤考察。
但值得注意的是,一方面,這種長時的形塑機制對認同的影響是潛移默化極爲緩慢的,難以在當下看到我國臺灣年輕人認同的迅速翻轉;另一方面,民進黨當局正持續濫用「認知作戰」的話術,打壓、圍堵包括小紅書在內的大陸APP。2022年12月,臺灣地區「數位發展部」官員已宣佈限制公部門資訊通訊設備及所屬場域下載使用抖音、TikTok及小紅書,更有傳聞稱蔡當局將展開「跨部會」討論,未來各級校園恐將「禁用」抖音及小紅書等大陸APP。因而,小紅書未來勢必面對島內「反中謀獨」勢力更嚴厲的防堵和更嚴峻的污名化舉措,這對島內用戶的使用意願以及小紅書的使用場景或會帶來難以預估的影響。此外,兩岸關係與國際局勢的現實變動,也將持續對臺灣解嚴後世代無法抵達「完備型認同」的「認同中間狀態」造成影響,兩岸互動中的任何重要事件,都將導致島內年輕世代的認同趨勢發生轉變。
五、結語
本文以小紅書作爲案例,考察蔡當局任內臺灣年輕世代認同變化的潛在趨勢,並嘗試以文化途徑,藉助「去政治化互動」、「虛擬社羣意識」和「趨同效應」建立一種長時的認同形塑機制。筆者認爲,這種認同形塑機制能夠發揮作用的場景並不侷限於「小紅書」,而適用於社羣文化主導之下的各個兩岸民間(線上)交流語境。根據認同政治中的「建構論」視角,強調「共有來源」是建構集體身份意識之關鍵。然而,在民進黨當局「仇中」、「抗中」的長期教育與輿論操縱下,建構去政治化的、日常生活方式層面的「共性」和「楷模」認同,或許是能潛移默化影響島內青少年集體意識更適切的方式。
尤其喜愛新興事物的初、高中生正處在「個人認同」尚未成形的階段,是最值得爭取與改變的臺灣地區下個世代,如何調動他們對於大陸文化、大陸同齡人的好感度與認同度,也是本文所提出的認同形塑思路可以進一步深化探索之處。
認同的建構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本文所嘗試提出的認同形塑機制的重點在於,首先,兩岸同文同種的文化親近性與生俱來,易於被調動與運用;其次,較少觸及敏感政治分歧的「柔性」互動方式,更容易被島內新生世代所接受;最後,日常生活的精彩面貌,是最能直觀展現大陸「先進性」、大陸年輕世代正面形象的途徑之一。從生活方方面面各個領域吸引島內青少年族羣的注意力,讓他們對大陸放下排斥、積累正面觀感,是改變臺灣地區下個世代認同的關鍵起點。水滴石穿,挑戰雖然艱鉅,亦有無限潛力。
(作者爲臺灣大學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原刊載於上海臺灣研究所倪永傑主編的《臺海研究》雜誌2023年第2期,授權中時新聞網轉載)
※以上言論不代表旺中媒體集團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