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
圖/黛安
立冬過後,天氣仍隱隱約約地透着熱氣。大約從五年前開始,母親白頭髮愈長愈茂,於是每三個月幫她染髮成例行之事,幸好頭髮長度約略到下巴,染起來省事。她習慣染磚紅色,「看起來年輕。」她說。
老實說,並沒有真正去數是否三個月,真實的人生並不需要那麼精準。
擠一坨紅黑的染膏,攪一攪,然後梳上髮絲。我總直勾勾地盯着母親的後腦勺,花白的頭髮自發旋冒出,與下半部分染過的紅髮形成鮮明對比。這時常讓我想起在discovery看到的木芙蓉,由於花青素的緣故,清晨呈白色,愈晚顏色漸紅,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紅色。
生活中不少這樣的時刻。自欺欺人也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通常自欺的成分比較多。
沾了染膏的梳子由頭頂爬梳而下,略略沾到她的耳朵,最後停在叉開的發端。她突然摸着我手背上的胎記,看了很久,像在凝望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好冷喔。」我一邊把手縮回一邊小聲地說。「櫃子裡有羽絨外套,冷就穿着。要是感冒就不好了。」她輕輕地放開了我的手,眼睛慢慢地合攏起來。隔了一會,母親像是忽然想到什麼,倏地起身,從廚房櫃子掏出一罐紅得駭人的玻璃罐。「這是我炸的紅油辣子,食材都是四川買回來的,很道地。能拌麪吃,吃辣的能怯寒。」她驕傲地把它捧在手裡,嘴角難抑兩眼發光,指着說:「要嗎?」
掀開蓋子,一股辣得嗆人的氣味直撲鼻腔,將所有嗅覺燒回原始狀態。望着這罐紅通通的感官摧毀素,我惶惶地聳聳肩說:「還是算了吧,這看起來有點可怕。」她忽然頓了一下,然後笑說:「沒啦,這真的很好吃。」便自顧自地把它收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櫃子。她的背影像是一隻溼漉漉的貓,拎着尾巴孤伶伶地走遠。我突然有些後悔言之過甚。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
食物大概是母親思念唯一的憑藉了吧,得虧會些川菜手藝,不至於在想家時退無可退。母親僅小學畢業,家裡貧困,遠嫁異鄉的確是一場豪賭。而她的身分,也使我與外界感到一道特殊的界線劃分,而這種劃分通常無須明講。不像越籍的新住民,若是看到他們小孩的家長聯絡簿上籤個「阮」字,便很有可能是越南人。而如果來自中國大陸,講幾句話就能大約猜得。
後來進入小學,也許因爲生性害羞,總是少言寡語。然而我常亂用「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來自我解嘲,一開口隨即飛來一句「你講話好字正腔圓喔。」有時我甚至分不清楚是惡意、善意還是無意。而也有時幾句話被同學反覆傳誦,班上霎時出現許多鸚鵡。幸好這種情況只出現在國小,國中倒沒遇過,不知道該歸功於誰。而我開始對口音感到自卑。避免交談,若有交談也儘量簡短,不說太多的話,逃離溝通成爲我回避的方式。然而發音標準也並非毫無好處,在那時候,優點是國語朗讀很佔優勢,是實實在在的一鳴驚人。
有一次作文題目是我的母親,老掉牙的題目我卻無從下手。我塗改身世,謊稱母親是客家人,分數很高,我卻開心不起來。那像是某個陌生人寫的。拿回家後,母親幫我檢查書包時將那張考卷掏出,「考得很好耶,兒子好棒。」我慌張地將考卷拿回,即使我知道母親不識字。我不知道如果她看懂,會不會一樣稱讚我?大概將我抽打一頓,說我心裡沒她這個媽媽。
小學的畢業典禮,父親因工作無法參加,母親問我:兒子,你要媽媽去嗎?我下意識地答:不用。我擔心她不擅長應付衆多家長的場合,聽不懂老師在幹嘛,而同時,我也害怕那塊最隱密的遮羞布被扯下。母親似是聽懂了什麼,輕輕應了聲便轉頭走遠,微聳的背脊像一把命運鐮刀,我的輪廓被割裂成似是而非的模樣。
從那之後,我們的關係變得更沉默,我害怕胎記成爲恥辱,卻更害怕失去來自母親的記號。大衆化的面貌屬於二十世代,每個人都像浮在湯麪上的油渣。我的胎記與她那麼不同,卻又那麼相似。胎記是我與母親爲數不多的相連。
染髮的工作結束。我洗了洗手,躲進房間,蜷臥牀上,隱約感覺一陣疼痛,像是一場災難式的內耗在反覆燒灼。許多個夜晚,我反覆摸着我的胎記,每當我用這隻右手做些什麼的時候,別人總能清楚看到,像是明晃晃地被看到性器官。想過雷射,卻又忍受不了刺痛感,只不過彷彿有種幻覺,隨着時間過去,胎記的顏色會逐漸散去,我不知道該不該慶幸這樣看起來無痛的方式。一次又一次聽着陳奕迅唱《富士山下》:
「…,曾沿着雪路浪遊,爲何爲好事淚流,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我胡亂仿製一口詭異的粵語唱着,隱約有一種茫然。
想起在某一次搭公車回家的路上,因放學時段,公車總是人滿爲患。站在我旁邊一個別校女生從上車後就一直翻翻找找她的書包。她身形不小,終於努力擠過縫隙,走到司機旁喘吁吁地說:司機對不起,我錢包好像放在學校。聲音一出,我清楚地看到我前面的阿伯一臉不屑,嘆了口氣轉過身來。那女生的腔調顯然有股比我濃上數倍的捲舌音。只見司機擺了擺手,示意沒關係,她才終於看起來放心不少。過了半晌,坐在第一排的中年男子拍了拍她的肩,給她些許零錢。她愣了一下,匆忙投下後感激道謝。我啞然看着一切的發生。
當今時世,每個人擁有什麼樣的口音似乎都不足爲奇了。再也不是會因爲一口濃厚腔調而全場回頭的時代。隨着所在地域的不同,越長越大,會逐漸被當地的講話特色所同化,風化成一眼望去平坦的荒原,沒有哪棵樹比較突出,而我也沒有長成大樹的勇氣。我終究緩緩游出母親的影子,只不過仍然遊移在似卷非卷的灰色地帶,操着一口不那麼精準的臺灣腔,但倒也不必更精準了,模模糊糊也挺好的。只是母親始終沒有學不會念「五」,由於四川方言,她總念成類似「撫」的音。
「時間差不多了,記得洗頭嘍。」我提醒着正在看電視笑聲格格的母親,她擱下遙控器一逕走向浴室,衝下滿頭的染劑。洗了許久,終於出關, 洗完的頭髮更加蓬鬆紅亮,彷彿一朵午夜的木芙蓉,在銀白之上覆蓋紅豔的禮服,天亮之前還來得及美麗盛開。照了鏡子,染得不錯嘛!她說着,疲頓的臉露出稍稍滿意的笑容。
我們好像很久沒這樣靠近了,原來如此接近的感覺其實不差。母親永遠在那裡,我似乎終於找到一種不會疼痛、也不會太遠的距離。窗外下起了雨,分不清楚誰是誰的車輛疾駛而去,留下一陣聽來全都一樣的引擎聲。
胎記畢竟是胎記。胎記來自母親,我想成爲我自己。
(本文爲武陵文教基金會第二屆全國高中生文學獎比賽散文組第二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