鈦媒體獨家對話薛兆豐:“不要那麼多社交,不要聽那些流行的話”

鈦媒體APP:您說您一直重點關注普通人。普通人之所以是普通人,很可能他的故事確實也很普通。我們普通人的生活,好像都是千篇一律的。您是怎麼從普通人身上,發現與經濟學相關的亮點的?

薛兆豐:經濟學就是研究普通人的學問,經濟學跟做新聞不一樣。新聞是要發現趣聞軼事,簡單來說是“人咬狗”的事情。學者研究是規律性的事情,我們研究的是普通人努力工作,遇到生活當中的問題,具體的問題。

你說怎麼找到?滿街都是。關鍵你有沒有這個眼睛,你沒有,就都找不到。小時候,我喜歡看福爾摩斯,所有人在屋裡,福爾摩斯在那找證據,有人問他,你怎麼去那看?他說,因爲我去找它,我想這個屋子是封閉的話,一定要有一個出口,我就去那找它。

你得有這個眼睛,從普通的故事中,發現經濟的規律,背後的經濟關係。

鈦媒體APP:講到與做節目、做新聞比較,與您現在所做的事情,有一點類似的是,我們都希望做的東西被更多人看到,引起更多人的興趣,但可能大衆會對一些平淡的、普通的故事無感。

薛兆豐:每個人都會跟你說他的問題,你自己也會深有體會的。就業的問題,你還要發現嗎?所有的人都在問創業、就業,就是這些。但是,你有看法,我有看法,每個人都討論這個。

我作爲學者,聽到市面上流行的觀點,你心裡面想,是這樣嗎?但是,不見得我有輸出的機會。

鈦媒體APP:普通人千千萬,《萬物經濟學》第一期聚焦了在義烏的一對創業小夫妻,您爲什麼選了他們?與他們交流和攝製的時間持續了多久?

薛兆豐:這對小夫妻是相當吸引我的。他們的氣質非常吸引人,我們在直播間裡就發現了,他們很積極向上,充滿活力,敢於挑戰,放棄了大廠的工作。你放棄了那種工作,意味着什麼?穩定,你放棄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沒有預料到的,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讓他們一下就觸動我們了,因爲夫妻倆很強。我們交流的時間很長。之前有采訪、瞭解,再後來我們進行拍攝。這一集我們大概花了兩個多禮拜。

當然,我們也有很多例子,不夠好的,不夠典型的,就放棄了的。前期的採訪,也有很多做不成的案例。我們不是一上街,一碰就碰到了。就像是談戀愛,談了多久?前面談了好幾個呢。

鈦媒體APP:做紀錄片其實是一個苦工作。

薛兆豐:對,很苦的。不能說談多久,結婚了,算不算我以前沒有談成的。我們找過很多人。

鈦媒體APP:前期找人的過程,您會介入其中嗎?

薛兆豐:我會討論,看他們是不是符合我們需要。

鈦媒體APP:在這部紀錄片中,您可以算是其中一個演繹者,會習慣嗎?這可能和您之前在棚裡錄綜藝節目不太一樣。

薛兆豐:我還好。通常是第一天去的時候比較累,所以,我們後面幾站,我提前一天過去,讓累的那一天過去了,再開會討論。後面就不累了,習慣了。每一次我都有緊張,因爲你見到新的人,到底能不能聊出東西。最後都還好,交流的過程,還好。

鈦媒體APP:之前大多數的觀衆,是通過綜藝節目認識和了解您,您難免也會被貼上一些固定標籤。而大體上,我們瞭解到,偏好紀錄片與偏好綜藝的觀衆,是兩類羣體。所以,在做紀錄片的時候,您會讓自己表現得與之前不一樣一些嗎?

薛兆豐:我覺得沒太多區別。在綜藝節目裡,我也不完全是真實的。之前的節目會讓你有一個刻板印象,這個人就是很犀利的、沒有感情的。節目組叫我念,“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是節目剪出來的,我也是有感情的。

無論你去綜藝節目,還是紀錄片,是一樣的,你不可能長期裝的,你可以裝10分鐘,一個禮拜,你也會舟車勞頓。你說的兩類羣體不一樣,我是不同意的。同一個人,你看綜藝,你看紀錄片,你也思考人生,你也看笑話。

鈦媒體APP:那我還是有偏好的。

薛兆豐:是有偏好。但是偏好不等於你的重要性。

鈦媒體APP:受衆是一方面。綜藝節目和紀錄片,在商業模式上,也會有很大的不同。綜藝更多是免費的,靠廣告收入,需要流量,需要很多誇張的、噱頭的東西吸引大衆,而紀錄片多數是偏向付費的模式。這也不會影響到您?

薛兆豐:我不受這個影響。我本來就是來自非常小衆的經濟學,我也沒有大的受衆,現在已經不錯了,大家能夠關心我,我能把經濟學帶給每個人。

鈦媒體APP:這是一種以“我”爲中心的創作理念嗎?

薛兆豐:不是以我爲中心,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你看綜藝的,別看綜藝了,看我這個?

沒有任何一個開餐廳的人會這麼想,你不能吃那個,你一定吃我的,辣的。你就好好開個辣的店,或者開個清淡的店。再吃辣的人,也有一天會吃淡的,就是這樣。我們就擅於做淡的。

鈦媒體APP:首期選擇的五座城市,背後有沒有一個判斷的邏輯和依據?

薛兆豐:有。這個人的事,是大家比較關心的話題。通常不在這個話題本身,還是回到人的選擇,我們勾住這個人的選擇,看這個事,這個熱乎事,在什麼標誌性的城市。

鈦媒體APP:您對這部紀錄片有什麼預期或者目標?

薛兆豐:我覺得見人真的很有意思。回過頭來講,上課講得好的,就是出去調研的,見過的。所以有機會,我就多見人,多看,難得的機會人家會和你說。

鈦媒體APP:您嘗試了多種媒介形態,音頻課、綜藝節目、紀錄片,哪種狀態下,您最舒適?

薛兆豐:我都在學習當中。我以前認爲,我文字是很好的,我能夠操縱很好的文字。我也很清楚地看到,媒介形態,是一個從文字到聲音,再到圖像和視頻的趨勢。人是喜歡視頻的。

爲什麼以前沒有?因爲以前貴,就這麼簡單。連彩色都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當年《華爾街日報》要不要上彩色,都是一個爭論。有人認爲,上了彩色,經典的感覺就沒有了。實際上,上了彩色不會影響你的經典。

有個圖,是不是比較好,有個聲音,是不是比較好,有個視頻,是不是更好一點。但是,你得有資源。流量基本上自由,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我以前上網,是要寫好郵件再發的,發完再下來。這個日子,你們沒有過過。

鈦媒體APP:您想把這個紀錄片系列打造成一個IP,還是說以此讓您個人IP的價值更加放大?

薛兆豐:我們完全沒有想這個事情。當時,只是從我們的操作上來說,我一個人去訪談,節奏上比較容易控制,如果有兩個主持人,我們之間就要協調。

鈦媒體APP:對於您個人IP的塑造,後續有什麼想法?

薛兆豐:我沒有想這個事情,這不是你可以去想的。我始終是要做我說的,就是要讓大家感受到經濟學的魅力。

因爲我自己讀書的時候,就是被它震撼的,就覺得有這麼厲害的一個視角。我就把這個快樂傳遞出去,我沒有想過別的。如果你要做IP,你就上綜藝,去玩個遊戲,去做個什麼。我沒有,我還是個老師,還在上課。

鈦媒體APP:所以,在普及經濟學的方向上,您接下來會有什麼計劃?

薛兆豐:先看看這個紀錄片效果,我們好好總結一下,我們再做幾集,再看一下。這個事情本來就值得,好好地去做,沒有那麼快的變化,我們做一個事情是做很久的。

我們看到一些採訪,被問到,怎麼才能做一個爆款。很多人講同樣的話,我每次聽到,會覺得殊途同歸,不謀而合。

那些做爆款的都說,從來沒有想過做爆款,想爆款的心態就不對。從什麼時候起,所有人都離開我了,覺得我做得不對,但我始終覺得這個是對的,就一直做。你會看到,這個尖冒出來,土裡長的時間,你沒有看到,紮根的時間,你沒有想過。流傳的爆款經驗,都是不對的。

鈦媒體APP:您剛說,做幾期再看一看。您要“看”什麼?

薛兆豐:首先,是看大家對這個的反應是怎麼樣的,看看我們在各個細節上有哪些能夠在既有的資源上,可以做得更好,挑選的人。

當然是有很多要看的。你寫過文章嗎?肯定寫過。你改文章嗎?改的。是寫得越不好的文章,改得越多,還是寫得越好的,改得越多?

鈦媒體APP:寫得越好的文章,改得越多。

薛兆豐:寫過文章的人,就有這個經驗,寫得不好,就實在不知道怎麼改了,就放棄了。寫得好的,就改。改到什麼時候?周其仁老師跟我說,他見到他的領導,文章在報紙發表了,他還在那改。

你問我,要看什麼?要看的多了。因爲你知道哪裡你可以改進,可以做得更好,因爲你愛它,你喜歡它。我的文章就是改出來的。

鈦媒體APP:您會看大部分人的反饋嗎?

薛兆豐:我不太會看。製作組會看。不要那麼多社交,不要聽那些流行的話,不要看那麼多流行的詞。不在新華字典裡的詞,我一般不用。要用規範的。

鈦媒體APP:您之前在學術界很多年,在教室裡。我很好奇,有沒有那麼一天,一個時間節點,是您決定走向大衆的時刻?您有沒有在心態上,突然之間有一些變化,讓您最後下定決心,要出來了,要跟大家走得更近。

薛兆豐:很自然,很有趣。我首先是從教書,到羅振宇老師的聲音,這是一個變化。原來有這麼多人,聽你上課,通過語音。這個是很打動我的。特別是他們說,小朋友聽進去了,因爲他爸爸媽媽在送他上學的時候聽。

到《奇葩說》,我當時都沒有看過這個節目,就答應馬東了。我第一天錄完,就覺得很好玩。我就回去看我的合同,我就問,爲什麼我只參加六期?不是應該有十期,還是十二期嗎?他們說,這是你自己說的,禮拜四不行,什麼什麼的。我說,我現在行了。

所以,感謝我的這些朋友,馬東老師、羅振宇老師給我的機會,甚至是硬塞給我的機會。

鈦媒體APP:那這些事情會分散您在教學或者學術上的時間和精力嗎?

薛兆豐:人只有一輩子,放哪,都一定有分散。有這個事情可做,是不是更吸引一點?那邊,多你也不多。誰都是這麼做的。我一直強調,時間放在哪很重要,有堅持與放棄。

鈦媒體APP:您現在還會看一些嚴肅的經濟學的東西嗎?

薛兆豐:周圍朋友的,我看。我看他們行業裡講什麼,但是會有辨別地看。

鈦媒體APP:學界在經濟學的進展,您現在有什麼比較感興趣的話題和方向?

薛兆豐:一個前沿的問題,就是人和人的大腦,是一個問題。經濟學本來是看人的行爲。早期的看行爲,說人是理性的,後來發現,人是不理性的,最後說,人有他的生物性,再後來就變成是人是有本能的。我覺得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鈦媒體APP:對這個現象,您有一些自己的研究麼?

薛兆豐:沒有,我只是好奇,要去關注,要去看。

鈦媒體APP:AI會替代經濟學家嗎?

薛兆豐:不會的。AI是你搜索資料什麼的,會方便很多,你瞭解一個學問,會方便很多。我們有一個誤解,以爲經濟學家可以精準地算出最優化,搞很多方程式。其實沒有。

我們追求的是“大致的對”,符合人性的東西,你就知道,最後會朝着這個方向。比如說,這個地方錢越多,消息傳得就越快,這個是“大致的對”。有多快?我不知道。

擠進去競爭的人越多,然後排隊,人龍,越短的人龍,大家奔過去的速度越快,被抹平的速度越快,這個叫“大致的對”。你做人生的決定的時候,是“大致的對”,比你精確的方向性的對錯,重要得多。(本文首發於鈦媒體APP,作者|李程程,編輯|胡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