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雙城記 荷蘭時代的熱蘭遮與普羅民遮

【圖/文.臺灣光華雜誌】

臺灣全臺各地都有成功路,還有名之爲「成功」的各級學府。尤其在臺南,有「成功」的國中、小,甚至還有以其爲名的大學。

難道是臺南人,特別堅信「一定愛成功」?

此「成功」(鄭成功),非彼「成功」(succeed)。

臺南無所不在的「成功」,除了爲紀念以此地作爲統治中心的鄭氏政權。然,時常爲人忽略的是,當時促使鄭成功來臺,最後卻爲鄭家軍所驅逐的荷蘭人。

這段歷史的主要舞臺,就發生在熱蘭遮與普羅民遮。

鳳凰木、阿勒勃開花的季節,我們走入「成功」大學,聽學者重現這段大時代的風光。

夏季,是臺南的旅遊旺季,遊人如織的赤崁樓、安平古堡,這兩座建築之所以從史蹟到成爲觀光熱點,並不是偶然。歷史是延續性的,無論是否被察覺。

普羅民遮堡(又名普羅民遮城、赤崁樓)地點:臺南中西區 建造時間:1653年 居住者:城內約可容納40~50人之駐軍,市鎮以漢人爲主 興建目的:因1652年爆發郭懷一事件,荷人爲鞏固政權而建造

城市歷史的開端

1624年,是臺灣歷史激烈變動的關鍵年份。因着荷蘭政權的進入,臺灣社會由零星的部落進入到有系統的政權統治,也由有待察知的謎樣島嶼躋身到交易熱絡的全球貿易體系。

成功大學建築學系副教授黃恩宇專攻建築歷史研究,攤開古地圖,隨着他的說明,時間倒流到滄海桑田的17世紀。

彼時,臺南沿海沙丘起伏,臺江內海尚未淤積,現今的陸地仍是潟湖,寬闊內海尚足以行船,由水路可以連通大員沙洲與赤崁地區。

彼時荷蘭人在臺江內海的西、東兩側陸續興建了兩座城,包括建造在沙洲上的「熱蘭遮堡」(Fort Zeelandia,又稱熱蘭遮城),並且在城之東側興建了「熱蘭遮市鎮」(Zeelandia City)。並在今之臺南市區的赤崁發展「普羅民遮市鎮」(Provintia City),與城市的北方建造了舊稱「普羅民遮堡」(Fort Provintia,又稱普羅民遮城)的赤崁樓。

雖說隨着時日更迭,兩座城的建築、周遭地貌,均已有相當大的改變,但黃恩宇利用古今地圖套圖比對,發現城堡周遭的街廓規劃,竟仍維持着昔日格局。

以赤崁周邊爲例,現今的民權路、永福路、忠義路等街道,即是當年由荷蘭人所規劃,隸屬於普羅民遮市鎮的街廓寬度仍採當年設定的300荷呎(1荷呎約31.4公分),可視爲街道身世的印記。

堪稱臺灣最古老街道之一的民權路,還留有名列臺南水井第一的「大井」,目前被巨大半圓鐵蓋所蓋住,有人說,這是荷蘭人當時開發市鎮所留下的。學者鹹認,這裡,可視爲臺南歷史的開端。

至於在安平,因着街區歷代以來均未經大幅度的開發,不論是安平古堡內或者如中興街、效忠街、延平街等老街,有些地方仍可看到17世紀留下的磚牆,採用荷蘭傳統的十字砌法(Dutch cross bond)。

雙城比一比

投入建築歷史研究的黃恩宇。

臺灣第一個都市計劃

從地圖上可以清楚看出,荷蘭人所規劃的市鎮,呈現出規矩整飭的棋盤格規劃,與清代隨機生成的、彎曲自由的街道截然不同。

這樣的特點難免讓人心生好奇,彼時的臺灣尚稱地廣人稀,荷蘭人爲何格外費心規劃市鎮?

黃恩宇說明,原來,荷文國名「Nederland」即爲「低地國」之意的荷蘭,國土有高達三成都在海平面以下。可以說,與水共生,是荷蘭人的日常。

到了海權國家崛起的大航海時代,頗具生意頭腦的荷蘭人,合夥組成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來到遠東經商。他們率先取得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作爲根據地,爲了與日本、中國進行三角貿易,也在中國沿海尋找貿易據點。

初起,荷蘭人選中澎湖,在風櫃嘴興建了城堡,但因被明朝政府的驅逐而未果,來到鄰近澎湖,彼時喚作「福爾摩沙」的臺灣。

出於對航海與海軍實力的自負,加上爲控制貿易的水路運輸需求,以及素來與水共生的習性,最後讓荷蘭人擇定時喚「Taywan」(大員)的沙洲作爲落腳處,並在沙洲上建造了臺灣本島第一座的歐式城堡「熱蘭遮堡」。熱蘭遮堡原名爲「Fort Zeelandia」,除了挪用自荷蘭的Zeeland省,「Zee」爲荷文的「海」,「Land」爲「陸地」,原意的「海陸堡」,就當時的地理條件來看,可謂傳神。

除了興建城堡,一如中古世紀的城市,爲了稅收考量,統治者也同步興建城鎮,吸引農民離開鄉村,來到城市發展,並藉由賦稅制度爲統治者帶來稅收。

而對於荷蘭人而言,商人錙銖必較的性格使然,加上荷蘭母國土地的得之不易,這使得荷蘭人早早具備土地效益和地盡其利的概念。這讓他們順理成章,興建起可將土地作最有效利用的棋盤狀市鎮。若從臺灣建築發展史來看,「這是臺灣史上的第一個都市計劃。」黃恩宇強調。

與城鎮之相輔相成存在的,是同樣首度出現在臺灣的城市治理的概念。根據現今所留的文獻,我們可以發現,荷蘭人爲當時留下了鉅細靡遺的地籍資料,包括了所有者,土地的長、寬、面積、所在之街道等資訊,甚至還有圖作爲參考。

荷蘭人也在熱蘭遮市鎮內設置了交易使用的公秤所,以及負責民事案件的市政法庭。判決也會參考市民的意見,其設計近似於今日的「國民法官」,着實令人佩服觀念之先進。

雙城與古代國際市城市的比較

黃恩宇指出,自古以來都市都是自由發展而起,但有兩種例外,會產生大規模的都市計劃。其一,是既有政權意圖規劃新城市,如唐代的長安城;其二,是統治者面對新徵服的殖民地,在領地上所興建新城市,如英國國王愛德華一世所征服的威爾斯,或條頓騎士團征服的波羅的海地區等。

作爲後者的熱蘭遮堡或普羅民遮堡,也展現出了殖民城市的特殊性。市鎮並非以同心圓的方式將城堡包圍,而是城堡與城鎮之間,間隔着一大片如廣場的空地(荷文爲plein,並非荷蘭城鎮常見的市集廣場)。黃恩宇解釋,這是由於對領主來說,土地是征服而得,因此,空地是爲了城堡的防守之用,從城堡到市鎮的距離,恰恰好是當時火炮的射程範圍,利於城堡的守衛。

投入考古50年的劉益昌,在熱蘭遮的考古發現有諸多斬獲。

荷蘭人的臺灣生活

由於熱蘭遮堡是荷蘭時期的行政中樞,與之遙望的普羅民遮堡,則是爲了監控漢人之用,兩座城堡的性質類似,卻又各自肩負着不同使命。

成功大學考古學研究所特聘教授劉益昌自2018年開始執行熱蘭遮堡研究,2020年又與臺南市政府合作,率考古隊在熱蘭遮堡投入考古調查。調查的發現,也讓過往一貫由從文獻解讀的史實增添了不少有憑有據的「人味」細節。

「考古家的本行,就是要能看到地表以下的東西。」劉益昌說。由於安平地區地層下陷嚴重,加上日治以前,垃圾均採就地掩埋,地表除了埋藏着當時建物的地基,更留有豐富的文化遺物。

「你知道這些文化性格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歐洲人,是怎麼生活的嗎?」劉益昌反問。

出土的遺物,讓我們發現了荷蘭人帶來的歐洲產陶瓷器、菸斗、藥膏罐、啤酒瓶,但他們也會就近使用中國、日本甚至東南亞生產的陶瓷器。

不過,即便使用的是當時相當普及的中國青花瓷器,也會因族羣的生活習慣不同而產生差異。不同於漢人習慣使用飯碗、碗公,雞肉斬剁後才盛盤上桌;荷蘭人習慣用大盤盛裝全雞,上桌後再以刀叉分切。並且,飲食習慣因地制宜的荷蘭人,也有吃米的紀錄,並喜食近海捕獲的星雞魚。

見證臺南400年曆史更迭的赤崁樓,至今也是觀光客絡繹的觀光景點。

海、陸思維的交換與融合

兩座城的命運,到了以漢人爲主體的鄭氏時期有了很大的變化。爲了治理上的方便,鄭氏治臺末期,將行政中心遷到普羅民遮堡,並將城堡改名爲「承天府衙門」,直到清代,赤崁樓都是臺灣行政中心府城的衆多衙門之一。

至於熱蘭遮市鎮,由於清政府實行海禁政策,少了貿易帶來的繁華,城鎮繁榮不再,城堡則被轉爲軍事用途。1930年,適逢熱蘭遮堡300週年(以城門額上刻字的1630年起算),故在臺南舉辦「臺灣文化三百年紀念會」;1935年臺灣總督府指定爲重要史蹟,並斥資整修。

到戰後,1970年代末期,臺南市政府在安平古堡內蓋起,如今被視之爲安平古堡的象徵符碼,呈現倒梯形、內部有着幾何迴旋階梯的眺望臺,更讓這座歷史建築一舉成爲臺南熱門的觀光景點。

可以說,熱蘭遮與普羅民遮的行政中心轉移,象徵着從海權國家到陸權國家的轉變,但,因着荷蘭人而被推上國際貿易舞臺的臺灣,島國的海洋性格,並沒有因此消失。

臺灣人爲何擅長國際貿易?又爲何特別喜歡出國旅遊?一如《傀儡花》作者、臺大醫學院名譽教授陳耀昌便指出,臺灣人的DNA之中,除了有作爲海洋民族的原住民基因,也明確留有荷蘭人基因的證據。劉益昌提及,荷蘭時期來臺的首批漢人移民,有安土重遷的農民,也有不少千年以來,頻繁在東亞海域來去,擅於航海貿易,敢於冒險犯難、勇於出走的商賈,這使得陸地思維中也融合了海洋思維,因而形塑出臺灣人的「文化基因」。

這些難解卻又確實存在的現象,至少在這兩座歷史遺蹟中,悄悄留下了「知其所以然」的答案。

回望建於安平沙洲上的熱蘭遮堡及其市鎮,不僅對臺南,對臺灣歷史發展的進程均饒富意義。 (林旻萱攝,馬英凱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