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看大陸》大強封控記
上海是中國製造與金融中心,從 3月底進行疫情封控後居民無法工作, 至今已近2個月。雖然有部份企業復工,但實際恢復的比例仍偏低,供應鏈也跟不上。(圖/中新社)
我的小友大強,自從三月中旬進入上海,賃居地在下旬就被列入最嚴重的封控區,每天在斗室開視訊會議,至今爲止快40天了,爲了工作一頭撞到了槍口上,被打兔子摟草地連帶給「收拾」,這經歷已成了他這輩子跟性命攸關的,現在仍處於進行式的最嚴重功課。
一個上海外來客,在備受歧視下也不帶情緒地語帶保留,我只能以自認親友團的仗義,給這個曾在森林覆蓋率高達75%的地方長期工作的打氣,一心只盼他在獲得自由之前,千萬別得了幽閉恐懼甚至是憂鬱。
人間最美惜惺惺
沒有動詞或形容詞強化(或輔助)的單名,一看就是不必多作解釋的加乘義,大強的單名就一個強,我經常以長輩的資格連名帶姓喊,心裡早盤算着如有需要幫忙時,就添個有親暱味的「阿」,在人前無傷大雅時,就自動加個「大」,因爲被他近來的遭遇嚇到,早已想不起是否曾跟這位博士解釋過,我不能名符其實稱他爲「小」的原因。
小強(蟑螂)的威名在臺灣無人不知,經典到可以拿來考問偷渡客知不知道,也因爲這個有點書呆的經常在狀況外,加上娶的是公務員老婆,我平日沒太敢跟他亂開玩笑,怕成了他的「密切接觸者」之後,會害他哪天平白無故的被家裡罵:又在給境外勢力遞刀子。
跟大強的初次見面我永生難忘,那是在一場朋友的聚會上,我一說到剛幫親人辦完喪事,大概是腦子被煞壞,怎麼也想不起離臺前拿到手的,全世界都可以領該國貨幣的國際金融卡密碼,也忘了去辦個大陸手機號,實在非常不方便跟大家聯絡,要約爬山或喝茶只能上網發郵件。大強一聽完立刻悄然離席,誰也不知他幹嘛去,過了半小時回來,遞給我一張提款卡跟新手機,看得在座的全都兩眼發直外加滿肚子狐疑。
我之所以對這樣的當場救援一點都不感到突兀,是因爲向來很相信直覺,直覺告訴我,當兩個書呆相遇,那就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聰慧的人彼此之間的尊重跟寶惜,若要濃縮成兩字,那就是人間最堅固的基礎——信任。回臺前,我原封不動把提款卡請李姐轉交,兩個月後她告訴我:我問了那傢伙,他存款只有三萬(人民幣,下同),一口氣就給了你一萬,我問他爲啥要這樣?你知道他怎麼回?他說:惺惺相惜。
命中註定躲不過
我跟大強的聯繫後來全靠微信,我把走過的大半個中國足跡,慢慢回憶發而爲文跟他分享,他是不落人後,率先響應中國的二胎政策生了第二個女兒,一張剛進家門就被左擁右抱的照片讓我十分讚歎,我立刻提點:根據調查,有兩女兒的是最幸福的家庭。無法每天在家的大強是愧疚加疼惜,他說:我媳婦是真不容易。
3月28日浦東開始封,我一看新聞說原本只封四天的鴛鴦鍋,結果變成一大鍋,馬上微信大強:你囤食物了沒?
「放心!我囤了30斤大米。」
看得出這書呆沒犯傻,等我追新聞得知他所在的寶山區,是屬於只能下樓做核酸檢測跟拿物資的封控區時,北方的朋友不時傳給我吉林跟長春的慘況,大強的反應還真是強,因爲他住的地方是上海外來人口最多的地區,他倒是看破、想開、放下一起來,雖然《傳染病防治法》(第四章)第41條有規定:「實施隔離措施的,人民政府應當對被隔離人員提供生活保障。」法雖如此,就連不懂此法的都知道只能靠自救,大強是靠着團購,他列給我的清單如下:90顆雞蛋、12斤黃魚、15斤蔬菜。
羣聊裡的友友們羣策羣力,告訴我30斤大米夠讓中等身材的男生撐一個月,我這才肯定大強自行覓食的能力,長期在外生活的男生都知道如何照顧自己,話雖如此總有特例,先前被允許在防疫政策上「試錯」的上海人一聽到即將被封,在凌晨便犧牲睡眠開始到處買食物,朋友在第一時間發給我的視頻,雖然只有時間跟地點,沒有起因跟結果的說明,卻經常成了獨家上了隔天的新聞,半夜屯糧的上海有個畫面讓我十分感慨,一個身形頗爲大隻的壯男,手上提拉着至少三個大型的透明塑膠袋,裡頭竟然全都是碗麪,標題是:浦東區一位不會做飯的單身狗壯烈的背影。
這壯漢如果是一個月滿打滿算,一天三碗也不夠吃啊!我不好問大強他團購來準備戰鬥一個月的東西一共多少錢,只很悲觀的想到富蘭克林的話:犧牲自由以換取安全(亦可指生活保障)的人,不配有自由和安全。
外來人口難度日
當全世界都準備與病毒共存,中國有「魔都」之稱,去年財政唯一正收入的第一城市,其防疫政策下的次生災害真是光怪陸離,我那些「大無畏」的朋友個個都是急先鋒,任何視頻發出前也不處理一下,有餓到跳樓、上吊,企圖逃出封鎖的被大白(防疫人員)圍毆,更有人多勢衆的小區居民衝破阻攔的關卡,大半夜的上街遊蕩後乖乖回家睡覺,完整演練了易中天先生說的:現狀不可描述,未來無法預測,一切皆有可能。
在上海,原本就不住「山上」的外來人口將近1千萬人,以前的土匪在深山,現在的土匪在機關,爲了對付這些專拔「電線杆」的外地人,寶山區書記竟然在4月17日下了軍令狀,說是3天后清零,於是照三餐狂篩核酸,這樣的庸醫治駝背,只管直不直,不管死不死,誰都預先知道結果會是數據造假下的自欺欺人。
到了4月20日,朋友發來視頻,說是有民衆吃了政府發放的物資拉肚子,我趕緊微信大強:要注意保供物資的品牌跟日期。大強除了很慶幸地發給我拿到的是第一品牌的食用油,還無奈地說小區仍在不斷做核酸。
在三區(封控、管控、防範)的劃分下,數十人因新冠重症死亡,因次生災害死去的卻有數百人,這個不成比例讓我猛然想起有人發給我蘇州車站的一個立牌,上書:「上海來的旅客原地返回。」連個「請」字都沒有,我立刻要大強算算日後從上海回老家得花多少銀子,規定是說從上海來的要就地隔離30天,一天費用最少500元。
上述的明顯歧視,讓所有參與建設上海有功的1千多萬人,開始知道要替自己發聲了,網上瘋傳他省援助的蔬菜被當垃圾處理,小區團購的天價菜在網上被天天曬,在三名幹部盜賣援助物資發國難財後,免費物資才總算到了大部份的外地人手裡,人在他鄉爲異客,遇到災情之所以成了頭號敵人,全都因深植部份中國人骨子裡的階級鬥爭,上世紀的幽靈持續作祟至今,沒有平等遑論民主,更別說是自由了,寶山區書記的軍令狀跳票後,4月29日我問大強:你們小區有沒有參加28日的上海音樂節?
明珠不該被投暗
4月28日前,網上就有許多海報盛傳,上海人準備在28日晚上7點30分到8點敲鍋抗議,喊出要解封、要自由、要民主等口號,我看了後覺得全都不如一道發射到大樓樓身的五字雷射光束——我們要物資。我原本想叫大強別再囤糧解封有望了,誰知他回的是:現在連家門都不準出了。還很阿Q的說:我們小區沒敲鍋,有聽說別的區要在解封后在陽臺開音樂會。
上海對外一再宣佈的物資不缺,這絕非謠言,在民衆餓到自盡的消息頻傳下,官方是一貫採取闢謠的手法,下過軍令狀的寶山區,到了五月黃金週仍未解封,防範區的被允許限時出門購物,可交通仍未恢復,肩挑扁擔掛滿一袋袋的搖搖晃晃,這讓寶山區只能下來逛的等不及了,一聞到居委會所在的屋子飄出惡臭,弄開門才知道菜肉寧可放到爛也不發給民衆,又是三名幹部被起訴後,居民們隔天就又收到物資,有人就問了:上海是不是隻會闢謠?樓下的答得妙:也不容易,天天闢謠,容易嗎?
莫列科夫,這個在2021年中俄軍演之後受到表揚的男人,一手主導了布查大屠殺,從此被稱爲「布查屠夫」,他對50歲以下的烏克蘭男人一個都不放過,而當烏克蘭人在替400多位布查遇難同胞一一確認身分,記錄死亡日期跟原因時,中國最有驕傲感的城市,一批菁英老人卻因精準防疫變死磕清零,導致延誤就醫致死,與其他平民百姓被列入上海哭牆名單,同一時期,我95歲的阿母是整個臺南殯儀館裡唯一掛紅障的喜喪,在進行各項儀式時,總覺得路過的給我們家投來羨慕的眼神,死者圓滿生者心安,這不該是最基本的人權嗎?
窗外不該只有陽光
閩南話的「龍一尾,較贏塗蚓(蚯蚓)一畚箕。」是形容有能力的決策者十分重要,在上海疫情裡躺平的官員固然可惡,而放任生命力旺盛的蚯蚓(特殊人員)作威作福,到處去考驗老百姓的耐受度,鬆動過久的,將會是難以挽回的民心。在武漢疫情時飽受批評的作家方方說:正是每個人都求自保,我們才活成這個樣子,說句話都害怕,你還幸福甚麼?
因爲「家教」使然,我從不敢奢求大強跟我主動多聊,莎士比亞曾說:「人的一生是短暫的,但如果卑劣地過這一生,那就太漫長了。」五四(1919)已過百年,我仍覺得那是中國最有精神的日子,看着2022的五四靜聲滑過,我真不知該對大強這個歲靜派的漫長禁足ing說甚麼纔好,每天騎腳踏車出門運動時,卻老想起他曾說的:今天窗口有陽光。
(朱言紫/臺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