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某某,不回頭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黃茗婷
一名女性如何在名利場沉浮中找到自我,又是如何用音樂記錄成長和表達自我?
在《乘風破浪》首度亮相的舞臺上,譚維維用一首歌,給出了答案。
燈光下,她一頭烏黑長髮,一身素白衣裳,簡潔的裝扮透露着一份成熟的力量。帶着最新創作的單曲《但求疼》,她唱道:
又一首跟自我成長息息相關的創作。
在這首讓她成爲當期節目“個人喜愛度得票排名第一”的作品中,她唱自己如今40歲的感悟。
譚維維在乘風破浪的舞臺上演唱《但求疼》
“我的兩極分化太嚴重了。我的外表看起來很強悍,像山一樣堅硬。但我內心住着一個公主,像我家裡的牀是公主牀,還有紗幔那種。”譚維維在接受南風窗專訪時說。
將自省、自覺、自洽的態度融入她的音樂表達中,是譚維維一直以來的創作特點。
12年前,她唱着那首《譚某某》,吐露自己屈居“06屆超女”亞軍的不甘。這次創作讓她承受了直面自我的痛苦,也給她帶來不少非議。但最終,這次刮骨療傷般的創作,開啓了她與自我和解的修行。
譚維維卸下因父親早逝而披上的“盔甲”,消解四川音樂學院高材生、登頂維也納金色大廳的傲氣,用心感受音樂與舞臺,用創作記錄自我成長。
音樂創作是一面鏡子,讓譚維維找到了自我,也察看到了世界。在譚維維38歲那年推出的《3811》專輯,她唱11名女性自治與自洽的故事,思考女性羣體的生存。
專輯《3811》
音樂創作,像譚維維的成長日記,一邊聽,一邊感受着清醒與成熟的力量。在南風窗的專訪中,譚維維將這本“日記”打開,真誠地分享了她的成長點滴。
“你瘋了?”
凌晨,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一聲驚呼,興奮當中帶着些不可思議。這是當董玉方聽到譚維維親口說,“想寫一首叫《但求疼》的歌”時的反應。儘管這位作詞者已經與譚維維合作過多次了,但還是一下子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但求疼》是譚維維爲登上了綜藝《乘風破浪》舞臺而創作的歌曲。“但求疼”三個字的字面意義是“但願求得疼痛,我希望我不要麻木”。但董玉方和譚維維都是四川人,他們都懂得“但求疼”的諧音在四川方言裡的意思:“經歷一切過後的無所謂。”
保持對疼痛的敏感,但經歷過之後也能輕易放下。這是如今的譚維維想通過音樂傳達的心境。
在多次合作建立的信任之上,譚維維向董玉方毫無保留地傾訴自己的想法。在電話裡,譚維維跟董玉芳“掏心窩”地描述自我畫像:如果性格有度量,譚維維的性格就處在度量的兩端,於是有了“我的兩極分化,多複雜”的描述;譚維維相信愛情,也有自己的信仰,便寫出了“穿婚紗或是袈裟,騎上我的白馬出發”的宣言。
字裡行間,《但求疼》透露着譚維維如今的清醒和鬆弛。這是多年前的“譚某某”無法到達的境界。從前的譚維維,是狂妄但擰巴的。
2006年的“超級女聲”比賽,是譚維維闖入大衆視線的契機。參加“超女”比賽前,她曾說:“我去(超女)當評委嗎?”
超女時期的譚維維
語氣雖然狂妄,但當時的譚維維的確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她在1998年考入四川音樂學院後,大一時已是校園音樂劇主演,在大三時登上了成都軍區戰旗歌舞團的舞臺。在2005年時,譚維維還作爲唯二的歌唱演員參加在維也納金色大廳舉行的中國新春音樂會。
專業的聲樂教育和耀眼的履歷,讓譚維維在參加“超女”期間備受關注。但在總決賽之夜,譚維維最終惜敗給當時的“素人”尚雯婕。
自然是心有不甘。但趁着選秀亞軍的紅利期還在,譚維維到處接商演。名和利讓譚維維和家人的生活有了明顯改善,母親和奶奶在鎮上分別有了房子,譚維維卻覺得,“找不到自己了”。
2009年開通微博賬號時,譚維維的第一條微博記錄了當時自己的狀態:“來試試新鮮事,讓我知道活得擰巴嗎?”
這種迷茫和擰巴,曾讓她將自己關在家裡不停地聽歌,或者開車時產生了衝向懸崖的衝動。她掙扎過,走出禁錮自我的牢籠,嘗試去做自己喜歡的音樂,由此創作了“《出嫁》三部曲”,但等來的,卻是公司的反對。
“維維,你放棄吧,你眼裡已經沒有那一抹藍了。”高曉鬆對她說。相反,他看到了譚維維身上的搖滾精神。
在和高曉鬆喝酒、聊天時,譚維維一股腦地將對4年前那場決賽的不屑和對自己忙於名利的嘲諷發泄了出來。
觥籌交錯之間,《譚某某》誕生了。
“我是老超女譚某某”“我忙着商演”“被捧得神魂顛倒”,歌詞簡單直白卻大膽真實。
《譚某某》專輯封面
在與高曉鬆還有當時的老闆龍丹妮的交流中,譚維維開始自省:自己在“超女”比賽上的表現,像一場角色扮演,呈現的是一個由專業院校培養出來的知性歌手的模樣,但譚維維真實的情緒和想法卻被隱藏在角色的“套子”中。歌聲裡,空有技巧,缺乏感情,連自己也無法被打動。“所以我變得很猙獰,所以說我纔會討厭‘超女’的角色。”在接受易立競採訪時,譚維維說。
《譚某某》的創作,像一面鏡子,讓譚維維看到了自己的不自信和虛榮,也一度讓她感到受傷、想退縮。她問高曉鬆:“能不能不要這樣寫?”
後來,譚維維將自己當時的退縮定義爲“一次掩耳盜鈴”。
“你爲什麼不能正確地面對自己?”旁人的質問,給予了她走出自我遮蔽、直面真實的自我的勇氣。
2010年,《譚某某》歌曲面世時,曾一度引起輿論場的騷動,關於“06屆超女不和”的流言蜚語,不止一次向譚維維發射飛矢。
“但我一點都不後悔,那就是我20多歲的樣子。”12年後,與南風窗再次回首這段往事,譚維維語氣裡充滿釋然。她說,如果回到28歲,自己仍然會創作《譚某某》,那是接納自己的開始。
2015年,在《我是歌手》的舞臺上,譚維維一身黑裙亮相。她唱《烏蘭巴托的夜》,“穿過曠野的風,你慢些走,唱歌的人不時掉眼淚”,用這首歌,來紀念離去的父親。
唱歌時,她仰起頭,眼含淚光地看着遠方。
“父親就在那個地方陪着我。”譚維維對南風窗說,“他從未真正地離開。”
那個遠方,是家,是譚維維心裡的桃花源。那裡竹影婆娑、炊煙繚繞,重要的是,父親從未離去,家人就在自己身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我的家就是這個地方。”譚維維對南風窗說。家,是對她影響最大的地方。
1982年,譚維維出生在四川省自貢市。從小,父母給予她的是無壓力的快樂教育。因爲4歲就上一年級,譚維維讀書時成績不好。當她拿着一張38分的試卷回家時,當着衆人的面,父親將試卷倒過來說,38分就變成83分了。
回憶起父親在世時的一件件小事,譚維維感受到的,都是生命中的快樂。但這種快樂,在譚維維15歲那年,父親因病離世時,戛然而止了。父親的離世,成爲了譚維維人生裡最大遺憾。跟南風窗談到父親時,譚維維的聲音稍帶哭腔。
譚維維採訪片段
在那之後,譚維維曾不合時宜地爲自己披上“父職”的盔甲,充當着父親的角色。家庭裡的所有事都被譚維維攬在身上,她態度變得強硬,連母親都對自己忌憚三分。
譚維維以爲,只要如山般堅硬,就能保護這個殘缺的家庭;只有成名、到遠方、出人頭地,才能給家庭帶來更好的環境,纔是不枉此生。所以在“超女”甚至是之後的歷程中,她多次在公衆場合直言不諱自己想“紅”的野心。
28歲遇到《譚某某》後,她慢慢將心打開。像貓咪在熟人面前露出毛茸茸的肚皮一樣,譚維維會將自己柔軟的一面展示出來,“在柔軟中找到安全,也會變得真實”。
30歲時,在父親墓碑前痛哭一場後,譚維維對着已經逝世15年的父親說:“我不想再做你。”
這是一場漫長的告別。譚維維用15年的時間,作別一份“莫須有”的職責。
這也是一場新的相遇。像蟒蛇在萬物勃發的春天裡蛻皮一樣,譚維維遇到嶄新的自己。
隨着心態的擺正和閱歷的增加,在譚維維的生命裡,她遇到了一份美好的感情。她與愛人陳亦飛相遇、相識和相愛。在譚維維看來,這是“吸引力法則”在奏效,當自己變得越來越好,身邊的人和事也會受磁場影響,變得越來越好。
陳亦飛來自臺灣,說話語氣向來溫聲細語,性格開朗陽光。面對一個體貼細心的伴侶,從前再強硬的譚維維,也會被這份溫柔軟化。
2016年,在西藏岡仁波齊山面前,陳亦飛向譚維維求婚。在戴上婚戒的那一刻,譚維維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譚維維從不避諱在公衆面前談論自己的感情生活。但這不是一種高調的炫耀,也不是一種造勢的宣傳,而是真誠的分享。“好的感情讓我成長,讓我安定。”譚維維的語氣充滿堅定。
譚維維與愛人陳亦飛
這種成長與安定不僅滋養了譚維維的家庭和生活,還反哺她的音樂創作。
2015年,是譚維維音樂事業的新巔峰。那一年,她在不同平臺的四個音樂綜藝節目上都留下了驚豔的亮相和競演。
在《中國之星》的舞臺上,譚維維與五位來自黃土高原的七十多歲的華陰老腔藝術家共同演繹了《給你一點顏色》,創造了一個無論是視覺效果還是聽覺享受都充滿激情的舞臺。
表演剛結束,坐在臺下按捺不住激動的崔健就站起來對觀衆說:“這是一個教科書級的中國搖滾樂。或者說是一個真正的民謠音樂和搖滾音樂結合最佳的典範。”
幾個月後,這個表演受邀登上央視春晚。在籌備節目時,譚維維面臨着一些困難,是來自家庭的溫柔和鼓勵,給予了她力量。譚維維繼續爲老藝術家們爭取一個更大的舞臺、讓觀衆得到更多瞭解中國傳統民間文化的機會而努力,創造得以順利進行。
在2016年除夕夜,譚維維與這些藝術家們再度聯手。在央視敞亮的演播廳裡,相比於上一次前衛先鋒的舞臺,這次在全球華人面前的表演,多了一份對民族文化堅定的自信和成熟。
多年來,自我、女兒和妻子的身份,都在一定程度上啓發或者滋養了譚維維的創作。漸漸地,隨着年齡的增長和對自我身份感知的加深,一個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做一張關於女性的專輯。
在最早的構想中,這原先只是一張記錄少數民族女性生老病死的作品。但在兩年的採風、斟酌和細化中,38歲的譚維維和團隊最終寫出了講述11個女性故事的專輯《3811》。
有譚維維從小的偶像三姨,她像希臘神話裡帶着融化的翅膀飛向太陽的伊卡洛斯一樣,是勇敢奔向愛情的《章存仙》;有大膽解開情慾鈕釦、用生命與曖昧纏繞的《魚玄機》,也有年老不識字、子女離散的《趙桂靈》,還唱出了無數個《小娟(化名)》無聲的吶喊和呼救。
舞臺上的譚維維
在專輯前幾首作品推出時,得到的反響不及預期的好。譚維維清楚地記得,她打開音樂平臺,看到自己作品下的播放量和留言量真的很少,“甚至沒有人知道譚維維發專輯了”。
當下的她,將情緒發泄到了微博上:“曾經,我以能夠灑脫、隨性地‘做自己’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但有時候,‘做自己’的代價就是失去市場,失去關注。我再怎麼相信自己、鼓勵自己,踏實做音樂就好,也會在這樣的無聲無息中感到失落。這一刻,我承認我羨慕那些流量歌手。”
“人氣和實力哪個重要?”出道16年來,譚維維一直被問到這個問題,在與南風窗的對話中,她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最終堅定地說:“有人氣是如虎添翼,我還是很羨慕的。但我依然會覺得實力最重要。”
或許從流量的角度來考量,《3811》是無法與其他流行音樂較量的。但豆瓣8.9的分數、《3811》線上音樂會在線550萬的觀看量等數據,可以量化這次創作的傳播效應。“譚維維歌詞好敢寫”的詞條登上熱搜,高曉鬆將這張專輯稱爲“今年(2020年)華語樂壇最震撼的作品”。這張專輯對女性羣體的關注、形成的社會效應,更是無法用數字去概括的。
專輯《3811》目前豆瓣評分8.9
這一次音樂創作,譚維維將視野拋向更宏大層面的女性共同體,超越了音樂的範疇,落腳到人的生存上。
正如主要作詞人尹約所說的,可能是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經驗來寫下這些作品,譚維維從這些歷史上、現實中、甚至是虛構出來的女性身上,感悟到了富有生命力的內核。“不管是面對愛情還是生活,這些女人都能自治與自洽,她們都有一種覺悟的力量。”
譚維維說,她不喜歡用“境況”這個詞來概括這些女性的故事。這個稍帶消極意味的詞,窄化了女性羣體的生存現狀,將女性放在了一個弱勢的地位。“女性從來都不需要特殊對待,也不需要給女性特定的標籤,能看見不同、尊重不同就可以了。”
相反,女性的力量,是不言而喻的。
今夏,譚維維帶着“但求疼”的心態,與30位女性藝人站在了《乘風破浪》的舞臺上。女性力量的集結,讓她的心態發生着變化。
參加節目前,她曾經懷疑、糾結過:出道16年,我還需要新的舞臺去證明自己嗎?
這時候,陳亦飛跟她說:“如果你們每一期的作品都能讓更多的人感受到這個作品的正能量和價值觀,這就好了。”
在和胡杏兒、黃奕、張歆藝組成的團隊中,譚維維作爲隊長和唯一的專業歌手,她不再帶着往日“爲自己爭第一”的野心,而是帶着一種“爲他人當綠葉”的心態,爲團體達到最佳效果而奉獻。
譚維維克制引以爲傲的高音炫技,用平緩的聲線,融合到其他三名藝人的合唱中。她們唱:“請你別擔心,請你別回頭,過去的就讓它走”,似乎是再次與以前的自己對話:“要大聲歌唱,送給逝去的,我們曾經不留遺憾做過夢。”
從28歲的《譚某某》到40歲的《但求疼》,12年間的創作與舞臺記錄了譚維維接納自我的修行,“儘量過得坦誠和真實”,變得柔軟、厚重、透亮。
在柔軟之上,譚維維“但求疼”,騎上白馬,繼續出發。
編輯 | 何子維
新媒體編輯 | 蘇 米
排版 | 文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