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北上廣”後選擇迴歸:小鎮青年無處安放的肉身與靈魂

一直以來,北上廣深作爲當代中國一線城市的代表,以其繁華的經濟、豐富的文化和便利的生活設施吸引着無數追夢者。每年畢業季,億萬滿懷激情和理想的小鎮青年來到這裡,期待實現自己的價值。而後,在經歷不知多少個通宵加班、彷徨迷茫、輾轉反側的夜晚之後,他們又集體發出“逃離”的吶喊。

北上廣深容不下肉身,三四線放不下靈魂。每個人都有各自想要的活法,有人選擇離開,有人選擇堅守,也有人百轉千回後發現人生的曠野還只能在北上廣深,又選擇殺了回來。只是這些大城市似乎早已看慣了年輕人的悲歡離合,在這裡最不值錢的就是眼淚。

或許從最開始,“逃離北上廣”就是一個不存在的僞命題。

選擇逃離,吾心安處是吾鄉

登上G1974次回鄉列車,靠在鬆軟的椅背上,閉上雙眼,來自河南的小鎮青年小哈腦海中走馬燈似地浮現出一幕幕畫面:斑駁的老屋安靜地矗立在黃昏的餘暉之中,滿頭銀絲的爺爺奶奶笑意盈盈地坐在門口閒聊着,小巷裡嘻嘻哈哈瘋跑打鬧的孩子像極了童年時的自己和玩伴們,還有那些令自己魂牽夢繞的家鄉美食,鮮美醇香的燴麪、熱氣騰騰的胡辣湯、一咬就掉渣的花生酥......

即便是肉眼觀察,也不難看出小哈回鄉僅僅半年後由內到外所發生的脫胎換骨的變化。

年少時,小哈曾與上海有過幾面之緣,彼時魔都發達的經濟、拼搏的精神、國際化的氛圍都在他記憶深處打上深深的烙印。2020年,小哈以優異的成績取得墨爾本大學碩士學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他沒有過多的思想鬥爭與糾結,懷揣着無限的憧憬孤身一人來到魔都上海,理所當然地認爲在這裡工作,有更好的發展前景,更多的工作機會,也有更高的收入。

不知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亦或是造化弄人,留學生們頭上的“天之驕子”光環早在幾年前就開始逐漸褪去,黑天鵝事件Covid-19更掀起一波歸國熱潮,據官方數據顯示,20年留學生回國人數首次破百萬。儘管畢業的墨大世界排名並不算低,但就讀的專業卻起不到錦上添花的作用,而且作爲百萬大軍中平凡的一份子,想要找到一份“光鮮”的工作又談何容易?好在對於現實的認知還算清醒,加之自身也並非眼高手低之輩,短暫的調整過後小哈入職了一家大型教培機構從事英語教學的工作。

這是一份“普通”到極致的工作,沒有通宵達旦的高強度加班,也鮮有同事間爾虞我詐的辦公室政治,自然,與之相匹配的也就是平平無奇的薪資水平了,除去高額的房租,再除去基本的個人開銷,能夠剩下的銀兩似乎已然不多。

小哈與教培機構老師們的合影

本就內斂的性格再加之羞澀的錢包使得小哈不想也不敢社交,兩點一線成爲他雷打不動的日常。很多時候,被擠在沙丁魚罐頭似的地鐵裡時,蜷縮在散發着老舊味的狹小出租屋時,看着自己日益走樣的身材時,強烈的迷茫與空虛就會陣陣襲來,自己爲什麼與這座繁華的城市格格不入?自己當初的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並非沒有考慮過回家,只是殘存的念想總驅使自己再堅持一下。轉機出現在22年,變化無常的疫情防控政策令無數企業不堪其擾,一紙“雙減”政策更是致使整個教培行業遭受滅頂之災,降薪成爲了壓垮小哈的最後一根稻草。同樣沒有過多的掙扎與糾結,正如他輕輕的來,這次他不帶一片雲彩地選擇了回家。

回家後的就業市場一如之前所預期的那樣,除了公務員、教師等體制內的工作,其他“正經”工作的機會少得可憐。小哈開始寄居父母生活,通過付出一定的勞動換取經濟支持,並提供父母相應的情緒價值,同時保持學習爭取考公考編上岸。沒錯,就是後來爆火的“全職兒女”,只不過彼時這一概念尚未流行。

不用通勤、不用坐班、不用勾心鬥角,還包食宿,每月月初4000元“工資”準時到賬。看似兩全其美、其樂融融,但用小哈自己的話說:“其實和職場並沒有什麼不同,幸福與否完全取決於甲乙雙方,但凡有一方勉強,就成了最沒有尊嚴的啃老了”。好在剛退休的父母倒也沒施加太大的壓力,只是不斷叮囑他要減肥要健康生活。

同樣是在疫情期間,理髮師小張也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滬漂”的夢想。如今他在江蘇老家過着三代同堂、兒女繞膝的生活,幸福溢於言表。每當回想起自己在上海打拼的七年時光,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後悔”之情,“我們這一行業也算比較吃人脈與資源的,一般來說在一個地方呆的時間越久生意纔會越好。年輕人哪個不輕狂不想去大城市闖闖?覺得那裡的生活更多姿多彩,這當然也不假。都說大城市包容性強,但在生活中遇上實實在在的問題,比如租店面租房子,又比如孩子上學之類的,你能夠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外來身份,這裡不是真正的家,自己並不屬於這裡。所以疫情之後和老婆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回家發展,日子平淡點也就平淡點吧,一家人在一起開開心心纔是最重要的。時不時也會想說,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出去,一直都留在這裡,生活有沒有可能比現在還要好一些。”

小哈與小張不是孤獨的,2022年也註定是載入史冊的一年,衆多“身心俱疲”的小鎮青年不約而同地在這一年選擇“逃離”……

選擇歸來,三四線放不下靈魂

根據各地公開資料顯示,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這四座一線城市在2022年同時迎來了常住人口的負增長。

北京2022年常住人口爲2184.3萬人,比前一年減少了4.3萬人;上海爲2475.89萬人,比去年末減少了13.54萬人;而深圳爲1766.18萬人,同比減少1.98萬人。

2019-2022年間四座一線城市的人口變化統計(數據來源:各城市人口統計數據/公報)

對此,多位人口學專家的解讀是:就業崗位減少,非戶籍人口流失。他們預測人們會在不遠的未來再次回到大城市中。

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預測,最新數據顯示,僅僅在集體負增長一年後,四個一線城市又全部重回正增長的軌道。2023年底,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的常住人口分別增長了1.5萬、11萬、9萬和12萬。

同樣回鄉半年,小帥卻絲毫沒有感到解脫與輕鬆,在家的這些日子裡他反而更清晰地意識到到自己的“靈魂”依然留在了自己奮鬥了6年多的北京城裡,於是選擇殺了回去,開啓自己的“回籠漂”之旅。

在熟悉的親朋好友眼中,小帥是不折不扣的“天生反骨”,生長於山東小城的他沒有像父輩們那樣對於體制內的“鐵飯碗”有瘋狂的執着。相反,對於“自由”卻有着純粹的渴望。體制內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是他無論何時無法接受的,在他的心中從小埋藏着一顆“電影夢”的種子。

多年前,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中國傳媒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地成爲“北漂”大軍的一員追逐自己的夢想。那些年的影視圈,熱錢涌動,熱鬧非凡,小帥很幸運地成爲那個時期的見證者吃到一些紅利。只是在諾大的北京城,一個多小時的通勤時間,月亮不睡我不睡的工作節奏,獨居小單間半夜起來撞到桌角疼到飆淚的瞬間,無一不讓他感到在這座高樓林立的城市裡自己沒有一絲一毫歸屬感,只有愈發遙不可及的距離感。但他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爲了自己的電影夢,他願意這樣“疼並快樂着”。

工作閒暇之餘,小帥喜歡和朋友們一起聚會

誰也未曾想到,“凜冬”會來得如此突然。2019年,行業監管開始趨嚴,資本市場對行業的投資開始謹慎,這場影視狂歡戛然而止。根據企查查數據顯示,19年至22年三年間共有16.78萬家影視企業悄無聲息地倒下。作爲影視從業者的小帥被迫失業,被迫離開了北京。

回到家後,家人通過關係幫小帥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工作內容雞肋又枯燥,每天都是重複性的任務,找不到太多自我價值和存在感,夢想開始逐漸生鏽……

或許對於不少漂泊在外的遊子來說,家是溫馨的港灣,能夠容納漂泊的靈魂。然而,對小帥而言絕非如此。在這片“不孝有三,不考編爲大”的土壤上,年逾三旬依然沒有“正經”工作而且仍孑然一身的小帥無疑是一個異類。催婚、催考編成爲他回鄉後每天都縈繞在耳邊的話題。他開始懷念起在北京打拼充實的日子。至少當深夜飢餓時,會有24小時的便利店、種類齊全的外賣;週末無聊,可以和朋友相約網紅點打卡,更有無數展覽、話劇能夠滿足精神上的空白。

明知重新出發需要忍受更大的精神孤獨,小帥還是接受自己平凡,努力工作,好好生活,尊重內心選擇,繼續上路。

逃離還是留下? 理性權衡後,做最快樂的自己

過去幾年,我們親眼見證了一次又一次社會的鉅變。城市經歷了停滯、變化、重啓;人羣經歷了靜止、啓動、活躍,從一種生活流向另一種生活。

小鎮青年懷揣夢想來到北上廣深是因爲這裡充滿機遇和希望,他們選擇“逃離”回到家鄉是因爲“房價高”、“交通堵”、“加班晚”、“空氣差”、“朋友少”。然而,家鄉就一定是輕鬆躺平的樂土嗎?每個人的答案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毋庸置疑,生活在熟人圈裡,做事有人幫襯,生活意義感纔會更豐富。其實不難理解爲何在小城市沒有“關係”的人如此熱衷於考編,在這裡“家族企業”盛行,老闆的親戚朋友可能就佔據了公司員工的大半,哪有你發揮的空間?沒有人脈關係,更別黃粱美夢地想什麼國企單位了,就算憑藉自己的努力考上編制大概率也只能在基層度過自己平淡的一生。這樣的生活難道不比北上廣深更“卷”嗎?

對於當代年輕人而言,肉體和靈魂本來就很難做到統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詩和遠方,究竟是該走出舒適區去往北上廣深追逐自己的理想還是該盤踞在自己的家鄉當一個“縣城婆羅門”,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給出答案。逃離或者留下雖然有時候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決定,但既然做了,最重要的就是讓自己變得快樂。

(文中涉及受訪對象均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