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過戰火,卻難逃絕望(下):南蘇丹流離的下一代,與接住他們的人

擔任心理輔導志工,讓珍娜不僅看見孩子們從憂愁轉爲快樂,也重新找回自己的夢想。 圖/Joshua Mwesigwa 攝影 via臺灣世界展望會

▌接續上篇:〈逃過戰火,卻難逃絕望(上):南蘇丹難民兒童與青少年的情緒風暴〉

文字/曾偉韻、陳佳霖(臺灣世界展望會)

臺灣世界展望會目前在烏干達畢迪畢迪實施的心理健康與兒童保護方案,是全球第一個正式引進EASE的計劃。心理輔導志工每週舉辦團體課程,參與方案的青少年須完成7堂課,照顧者則須完成3堂課。團體課程之外,心理輔導志工也會進行家訪,瞭解孩子與照顧者運用課程所學的狀況。方案也結合兒保倡議,在各村落成立培育照顧小組,透過圖文衛教手冊向難民及收容社區家庭推廣營養、親職養育、兒童保護等觀念。

珍娜(Janet)是5位志工中唯一的女性,身爲南蘇丹難民,她清楚知道此一身分面臨的壓力。「多數援助機構提供的服務都是針對成人,因爲他們認爲成人有很多心理壓力。但我在許多孩子身上,也看到他們有着不亞於成人的壓力,造成不安與沮喪。」珍娜表示,當孩子去上學但沒有書本和文具時,孩子就寧可不去學校,他們會在街上閒晃、玩紙牌,甚至酗酒、抽菸草等,「因爲這些行爲是孩子們想到唯一能解脫的方式。」珍娜期待藉由擔任志工,幫助這些封閉的孩子重新站起來,「我們要給孩子們心理健康支持與知識,鼓勵他們回到學校,幫助他們建立韌性。」

身爲2個孩子的母親,過去珍娜也曾把壓力與怒氣發泄在孩子身上,甚至打孩子耳光。「透過EASE志工培訓,我知道不能把情緒轉嫁到孩子身上。現在我努力當個好媽媽,當孩子來找我時,我們會坐下來聊天、一起玩耍,孩子也願意跟我分享心裡的話。」

珍娜在畢迪畢迪第二區負責帶領4個青少年團體,每個團體約10位孩子。訪問這天,珍娜帶着一羣女孩們認識自己的情緒,引導她們把所學知識記在作業本上,「我很高興團體裡每個孩子都願意談論自己的感受,也能發展正向的情緒管理。」珍娜分享,擔任心理輔導志工讓她看見曾憂愁、憤怒的孩子重拾笑容,開心與同伴玩耍;更讓她重燃自身夢想,「因爲戰亂,我以爲自己再也無法回到學校,現在知道我有能力讓未來的我更接近夢想。我到大學進修,希望有一天能成爲心理師。」

塔塔從世界展望會培訓中,學到如何運用心理健康技巧來克服壓力和情緒,他想鼓勵同爲難民的人們:「這不是世界末日,也並非生命盡頭,我們可以重新建立自信和韌力。」 圖/Joshua Mwesigwa 攝影 via臺灣世界展望會

與珍娜同樣來自第二區的塔塔(Tata)則和山度一起帶領男孩團體課程。他分享到剛接觸這羣孩子時,孩子們都是比較封閉、孤立的狀態,隨着每週一次課程進行,以及課程外的家訪,孩子們才漸漸願意打開心房與他人交流。

「其中一位參加團體的男孩,過去曾嘗試自殺,因爲他跟照顧者關係不好,而當下他只想到這個方法讓自己解脫。透過EASE課程,男孩才知道自殺並非應對壓力或困境的唯一方式,也學會如何正向處理壓力。男孩的照顧者也有參與課程,學到如何與孩子互動、關心他,一改過往只拿棍子施虐的教養模式。」塔塔說,如今這名男孩與照顧者的關係改善許多,男孩也變得較開朗,敢在大家面前說話,「他希望將來當醫生,幫助跟他一樣曾面臨不幸的孩子們。」

塔塔表示,這項方案真的改變許多孩子及其照顧者,「有照顧者回饋,以前他們不知道如何照顧孩子,加上戰爭帶來的身心壓力,就只會用傷害的方式對待孩子。現在他們明白身爲家長該負擔的責任,也知道自己能協助孩子達成目標,建立更好的未來。」而在團體課程結束後,心理輔導志工會協助照顧者與孩子們成立互助團體,拉起持續的同儕支持網絡。

訪問塔塔和山度所帶領的男孩團體這天,其中一位男孩,也就是曾加入幫派的山桑分享:「我很高興能參加這個方案,但等課程結束後,我該怎麼辦?」聽見孩子心中的不安,塔塔溫柔迴應:「即使課程結束,我和山度都還在社區啊!你們的照顧者也學會如何好好照顧孩子,如果有需要,都可以來找我們,社區也有其他夥伴可以支持你們。」

正如塔塔所言,援助計劃有結束的一天,但同爲難民的心理輔導志工與孩子、照顧者之間的互助網絡,卻能在計劃之外延續,所獲得的知識也能化爲南蘇丹少年們成長的動力。塔塔說,他有時還會前往已結束課程的家庭拜訪,「我會鼓勵他們:生活中一定有新的挑戰出現,所以你要持續練習這些技巧和能力,才能幫助你度過困難的時刻。而且別忘了,我和山度都在社區,你需要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們,我們會想辦法幫你找找看其他的資源。」

縱然面臨諸多挑戰,塔塔、山度和珍娜等心理輔導志工,仍期待藉由EASE課程,帶給青少年及其照顧者繼續走下去的力量,讓南蘇丹的下一代保有希望。

參與EASE團體課程的孩子們寫下今日所學,例如面對問題時可以採取紅綠燈法則—紅燈代表暫停,辨識問題是什麼;黃燈代表思考有哪些可能的解決方式;綠燈則代表行動,選擇用哪種方式迴應。 圖/Joshua Mwesigwa 攝影 via臺灣世界展望會

▌修復親子關係 成爲孩子面臨逆境的緩衝墊

EASE課程不僅接住青少年的情緒,也幫助家長們修復難解的親子關係。過去南蘇丹家長較常用打罵和體罰的方式管教孩子,隨着難民生活壓力加劇,家暴狀況更加頻繁,也讓孩子與照顧者的關係漸行漸遠。但照顧者的支持是兒童與青少年度過童年逆境的關鍵之一,因此EASE除針對青少年,也納入照顧者進行心理支持團體課程。

其中一位參與方案的照顧者維多利亞(Victoria)分享,過往她常常對自己收留的離散兒童施虐,孩子因此漸漸失去對她的信任和尊敬。「當時我覺得很煩,很想放棄不再收留這個孩子。」維多利亞說,後來孩子加入EASE課程,第一次上完課回家,指著作業本上的圖案對她說:「妳看,這張圖片就代表憤怒,也就是妳對我做的事情。」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所以我就去參加照顧者的課程。」隨着課程進行,維多利亞和她照顧的離散兒童都漸漸改變,「他開始會喊我媽媽,還會幫忙做家事;我也會買東西送他。」兩人原本緊張的親子關係,開始出現轉機。

另一位參與者芮吉娜(Regina)是6個孩子的家長,最大的孩子吉福特(Gift)今年12歲,從2、3歲就被芮吉娜收留撫養至今。「以前吉福特對我的態度很傲慢,都不聽我的話,晚上會溜出門整晚不回家,而且他不愛讀書,也不幫忙家務。」芮吉娜的丈夫經常不在家,她一人照顧6個孩子已備感壓力,吉福特的行爲又讓其他孩子跟着有樣學樣,令芮吉娜非常頭痛。

有一天,心理輔導志工珍娜拜訪芮吉娜的家,爲他們家和吉福特的狀況作評估,便邀請吉福特和芮吉娜參加EASE課程。芮吉娜回憶:「吉福特參加第一次課程回來就有一點改變,以前他不喜歡上學,現在他會自己主動看書,在學校的表現也有進步。而且他在家還會幫忙洗碗、打掃環境,也開始認真聽我說話。」芮吉娜自己也從EASE課程中學習:「以前我很粗魯,不懂得控制怒氣;現在我學會辨識與管理自己的情緒。我以前也不知道讚美對孩子有多重要;現在我常常稱讚孩子們做得很棒,他們聽了都很開心。」

不過她最開心的改變,還是在於吉福特。「他是年紀最大的,其他孩子都會模仿他的行爲,以前孩子們總跟着他一起搗蛋,真的很令我苦惱。現在吉福特會將EASE課程學到的知識分享給弟弟妹妹,大家都一起改變了。」

芮吉娜表示,雖然今年家裡受到糧食援助削減的影響,收入減少許多,「但我們全家關係變緊密了,吉福特也不再時常在外遊蕩。現在就是努力讓孩子們都能上學,平日我會打零工,週末孩子們也跟着一起幫忙,希望生活越來越好。」

吉福特(灰色V領上衣)與媽媽芮吉娜,以及他的弟妹們。 圖/Joshua Mwesigwa 攝影 via臺灣世界展望會

▌即時調整,脆弱中增添韌力

從牙牙學語的幼童到叛逆期的青少年,在畢迪畢迪長大的南蘇丹孩子們透過EASE課程,開始學着梳理動盪生活中的情緒,爲紛亂的心找到安定。然而外在挑戰依舊不斷,顧問費歐娜坦言,WFP的糧食配給削減就對方案影響很大,「有些孩子餓着肚子來參加,學習效果相對打折;也有些照顧者爲了謀生,無法穩定參與課程。」因此在課程中預備點心、或維持與照顧者的定期溝通以確保出席,都有賴第一線心理輔導志工即時調整作法,持續推動方案。

此外,正如所有的心理介入方法一樣,EASE課程在每個人身上所啓動的轉變,亦有時間長短的差別,特別當照顧者與青少年經歷重大創傷事件或出現嚴重心理症狀,往往需要更長時間才能看見覆原的契機。

15歲的安蘿(化名)從小由阿姨撫養,全家人在她7歲時從南蘇丹逃到烏干達,「阿姨一直對我很好,像對待親生孩子一樣照顧我,讓我去上學。」但這一切在安蘿被性侵懷孕後變調,「阿姨開始罵我是妓女、是小偷,罵我像我酗酒的媽媽一樣糟糕,甚至好幾天都不給我東西吃。」

安蘿的阿姨回憶當時情況:「當我發現安蘿懷孕時,我感到非常失望、羞愧和生氣,擔心我們家人會成爲社區的笑柄。」阿姨補充說明,她聽過在畢迪畢迪有些女孩因生活窘困、缺乏照顧、或迫於同儕壓力而遭遇性侵,「但我從未想過這會發生在我家,所以我以爲安蘿交了壞朋友,差點想把她趕出家門。」囿於傳統文化,縱使阿姨知道安蘿並非自願懷孕,卻難以擺脫社會對性侵倖存者的負面眼光。

藉由EASE課程,安蘿和阿姨各自學習調適情緒。安蘿學會慢速呼吸的技巧,「每當我被辱罵或被拒絕時,我就練習緩慢呼吸,讓腦中不要一直想負面的事。」安蘿也開始在世展會設立的美髮班實習,希望習得一技之長,照顧自己和孩子的生活。阿姨則學到要少發脾氣、多些耐心,冷靜聽孩子們說話。

圖左:安蘿在世界展望會設立的美髮班練習編髮技巧。圖右:安蘿和她的寶寶。安蘿在美髮班實習時,展望會安排社區成員擔任保母,協助安蘿及其他小媽媽們照顧孩子。 圖/烏干達世界展望會

但兩人破裂的關係仍未完全修復,需要時間與彼此更多的理解。安蘿說,阿姨至今仍不時責罵她,也不像過去那樣穩定供應她日常所需。阿姨則說,雖然她和安蘿的關係很難回到從前,加上自己最小的孩子剛出生,難以再幫安蘿照顧孩子,「但等我的孩子大一點,我想幫安蘿照顧小孩,讓她能回到學校。」

安蘿和阿姨的關係,或許就像南蘇丹企盼已久的和平一樣,在真正的和解到來之前,一旁陪伴的人們所能做的,就是爲脆弱之地持續增添韌力,讓他們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在和平到來之前,我們還能做什麼?

WHO於2005年即提出「有心理健康纔有真正的健康」(No health without mental health),去年世界心理健康日主題更訂爲「心理健康爲普世人權」。然而對逃離戰亂的南蘇丹人,以及全球近1.2億流離失所的人羣而言,當有限的人道援助資源連滿足飲食、住所等基本需求都有困難,這項「普世人權」便成爲1.2億人的奢望。

「人道救援工作絕不能忽略心理健康,」費歐娜再次強調,不只是人道危機發生之始的衝突、災害會對人產生衝擊,「甚至在危機發生前,來自脆弱社區的人們已有較高風險罹患憂鬱症、焦慮症等心理疾患。而後續的流離失所,更爲他們的心理狀態增加風險。」因此世展會不只透過EASE課程爲10至15歲青少年提供支持,也研擬針對5至10歲兒童、以及16歲以上青少年及成人的心理介入方案,期盼儘可能填補資源匱乏地區的心理健康服務缺口。

費歐娜與烏干達世界展望會人員及難民定居點的家長們對談。 圖/Phiona Naserian Koyiet

負責畢迪畢迪EASE方案的烏干達世界展望會兒保專員賴雅(Layer)也指出,心理健康應融入到所有人道救援方案裡,否則無法迴應參與者真正的需求,「如果我們只給一位貧窮的少女媽媽縫紉機和縫紉技巧培訓,卻忽略她是因爲遭受性暴力才成爲母親、沒有考量和照顧到她所經歷的創傷,這樣的方案是無法真正協助她的。」另一位兒保專員瑞貝卡(Rebecca)則表示,或許心理健康方案很難測量成效,「但依然很重要,因爲無論是難民、窮人或富人,每個人都會有情緒脆弱的時候,也唯有具備一定的心理強韌度,人們才能在困境中持續前行。」

當暫居的難民定居點逐漸成爲家園,在畢迪畢迪的南蘇丹人想望着母國仍未實現的和平,返家之路終究漫漫無期。但還有一羣不放棄希望的人們,在和平到來前努力裝備自己,茁壯內心,也盡力接住失落的下一代——就像EASE方案的心理輔導志工,以及每位參與的照顧者與青少年們。

志工山度說:「我希望孩子能活在一個重視兒童權利的世界,遇到心理壓力也都有人迴應、保護和協助他。」塔塔也說:「即使經歷創傷,我相信南蘇丹孩子還是有未來,希望盡我一點力量,陪伴這些孩子好好長大。」珍娜則期盼從自身開始創造和平,先與自己和解,再與他人建立和平關係,最後擴展到整個國家,「如果我們自己內心都沒有和平,就不可能將和平帶回南蘇丹。」

而在聽見參與方案的照顧者摩西(Moses)分享後,我們開始相信,這項計劃已爲南蘇丹的未來帶來一絲曙光——「我希望有更多人一起學習EASE,有一天當我們回到南蘇丹時,我們這些受過訓練的人就會成爲改變的可能,將和平帶到南蘇丹。」

畢迪畢迪難民定居點內,一位南蘇丹難民寶寶。 圖/路透社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