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寵完結:沒事,讓我來愛你

我乃清河崔氏女。

叛軍破城時,夫君丟下我跑了。

只有花樓肯收留我。

五年後夫君以功臣身份,伴新帝歸來。

我興沖沖出城迎接。

卻只換來他漠然一句。

「我若是你,便自行了斷,全了家族名節。何必還在世上苟活?」

我在風中紅了眼眶:

「我在花樓,只是歌女,不曾賣身。」

他半句不信。

可後來,天下最尊貴的男子擁我入懷。

「素娥,你說什麼,朕都相信。」

「你是朕見過,最有氣節的女子。」

1

叛軍被滅,天下太平,大軍入城。

所有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

除了我。

「崔姑娘,陳大人吩咐了。今日風大,您不必出城迎他。」

陳家老僕對我笑得客套,卻目光躲閃。

我捕捉到他話中蹊蹺:

「崔姑娘?我已是陳陵之妻,怎可還稱姑娘?」

陳家老僕見瞞不住了,索性說了實話:

「您在照月樓的事,陳大人都聽說了。大人的意思是,當年您二位尚未圓房便失散,算不得有夫妻之實。如今時移世易,他該放您自由。」

聽聞陳陵以功臣身份回京,我天不亮就起牀梳妝。

從前,他說我穿輕衫羅裙最是動人。

蕭蕭北風中,站在城門口的人,只有我穿得最爲單薄。

呼嘯的北風將我的鼻尖眼眶都凍得通紅,掩蓋住我眼底的淚意。

「我與他是拜過堂的夫妻,他怎能就這樣輕易將我休棄?」

陳家老僕笑得尷尬:

「您也聽說了,我家大人如今是有功之臣,將來要入朝爲官的。您流落照月樓,怕是已經……已經不能與我家大人相配了。」

瑟瑟寒風吹得我眼睛發痛。

閉上眼睛,我才能不讓眼淚落下。

我與陳陵被迫分離五年。

花樓紛亂,要保全自身並非易事。

但我拼盡全力,熬了五年。

以爲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時。

卻等來一句。

我早已配不上他了。

忽而一道嬌俏女聲闖進我耳朵。

「陵哥哥,你在看什麼?」

我一眼瞧見被人羣簇擁着,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陳陵。

他面向百姓時掛在臉上的笑容,在看到我的瞬間,凝滯不見。

2

方纔開口的紅衣女子和他並轡同遊,順着他的目光終於瞧見了一身薄裙的我。

「這位姑娘是?」

陳陵看向她,眼裡還寫着寵溺,笑容卻是擠出來的。

「不過故人而已。」

那姑娘大概是被家裡人寵壞了,向我開口時語氣帶上了幾分頤指氣使。

「喂,你是哪家的女子?」

我的婢女錦玉看不慣她這幅嬌縱模樣,上前一步將我護在身後。

「我家小姐是……」

我打斷錦玉,露出謙卑笑容。

「民女不過是照月樓的一個伶人罷了。」

女子的眼神霎時便染上鄙夷。

「原是煙花女子,怪不得這樣寒的天還要穿得這樣單薄。」

「我勸你還是回去吧,不要妄圖在這裡盼得新恩客憐惜了。」

她說話嗓門不小,周遭人投向我的眼光便有了顏色。

「怪不得是花樓女子,新主入城就這樣忙着攀附權貴?唉,到底是菟絲花罷了。」

更有潑辣的婦人拎着自家丈夫耳朵走了,嘴裡的話也不甚乾淨。

「老孃早就瞧見你偷摸打量那小蹄子了,你可不準去那腌臢地方!保不齊就得了髒病!」

我囁嚅半晌,含淚看向陳陵。

「我在照月樓裡,只是個彈琴的歌女。不曾賣身的。」

陳陵眼裡閃過一絲掙扎,可隨即,他不知道看到了什麼。

再開口時卻變得冷酷。

「五年不見,崔素娥,你竟學會扯謊了!」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到輕紗袍袖籠罩下,我的手腕。

原本應該是守宮砂的位置,被一道橫亙的可怖疤痕取代。

怎麼瞧,都不像是完璧之身。

我張了張嘴,淚雨先於話語落下。

陳陵卻不願聽我解釋,只與那紅衣女子並轡離去。

錦玉與我咬耳朵。

「小姐,你爲何不讓奴婢用家世壓她?清河崔氏,就算是新登基的小皇帝,也要避讓幾分吧。」

我看向這個心直口快的姑娘,慘然一笑。

「錦玉,你忘了嗎,我已經沒有家了。」

3

五年前,我一意孤行,要下嫁陳陵。

往日以我爲傲的父親,第一次對我發了火。

「你是崔氏的女兒,爲何要下嫁給一個白身?!」

母親一邊嘆氣,一邊抹淚。

「那個陳陵有什麼好的,論樣貌才情,大家族裡能比得過他的適齡公子比比皆是。你爲何一定要下嫁吃苦?」

我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脊背挺得筆直。

「陳陵能給我的東西,旁人永遠給不了。」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是崔氏女。

可談論起我時,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崔氏女的命運也是既定寫好的。

嫁入某個門當戶對的深宅大院,一輩子在後院蹉跎。

再被人提起時,便是某某夫人。

一輩子沒有姓名。

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

陳陵說,嫁給他,我可以過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必囿於後院一輩子。

我可以成爲崔素娥。

這句話誘惑太大了,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

「你既然鐵了心要嫁給陳陵,那崔家從此就和你毫無干繫了!」

沒有嫁妝,沒有送親,沒有婚宴。

我就這樣與陳陵成了親。

成親當日,我與陳陵飲下合巹酒之後。

他便提出要奔赴涼州。

彼時時局動盪,天下易主似乎已是必行之勢。

亂世出英雄。

「素娥,我想給你一個更燦爛輝煌的未來。」

陳陵將我留在京城,孤身前往涼州。

離開時,我們甚至沒來得及圓房。

陳陵離開的第十日,叛軍就衝入了京城。

我從陳府逃出。

偌大的天下,只有花樓,肯接納我這個弱女子。

只是,我不曾想到。

陳陵如今已經有了輝煌燦爛的前途。

可他的未來裡,沒有我。

4

陳家老僕看着自家主人的身影消失在不遠處,回身對我賠笑。

「我家大人說,要姑娘三日後到陳家祠堂,他當着列祖列宗的面,將生辰貼交還給姑娘,從此另娶另嫁,兩不相干。」

說罷,也追着陳陵的身影遠去了。

只剩下周遭那些沒來得及走散的譏諷與冷笑。

瑟瑟北風裡,我還沒來得及打寒戰。

忽而肩上一沉,洶涌的暖意包裹住我。

我低下頭,是一件做工極好的墨狐大氅。

暗衛擋在我身前,像一支筆挺的墨竹。

與悠悠衆口對峙。

一柄長刀橫亙在衆人面前。

不必出鞘,便已是警告。

「素娥姑娘高風亮節,名聲豈可被隨意玷污?」

那些圍觀嚼舌的烏合之衆被長刀震懾住,就此四散。

天上落下第一片雪花時,城門口只剩了我們主僕二人,還有這個暗衛。

他一身黑衣,背對着我,聲音疏朗。

「主子說,您如今得仔細着身子。」

「您十歲時在寒潭傷了身,可不能受凍了。」

就算我再遲鈍,這句出口,也覺察出不對勁。

往日跟在我身邊的暗衛雖然寡言,但到底也是說過幾句話的。

聲線與今日突然出現的這個陌生暗衛完全不同。

更何況,得知我十歲跌入寒潭之事的人少之又少……

那暗衛轉身,我對上一雙溫柔的桃花眼。

我當即就要跪下去。

卻被他穩穩扶住。

「養好身體,纔是最要緊的。不要再爲不相干的人傷神了。」

我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轉身吩咐錦玉。

「天冷了,我們回吧。」

5

三日後,我依約來到陳家祠堂時,陳陵已經套上了官服。

大概是時間匆忙來不及修繕,陳家祠堂仍舊窄小逼仄,昏暗得很。

陳陵穿着那官服,不像人穿衣。

倒像衣服把人當成架子,木頭一般,死氣沉沉。

背後的鬆與鶴僵硬乏味,和我從前在崔家遇到的達官顯貴沒有什麼不同。

這身袍子將人牢牢鎖在其中,沒了活氣兒。

看到我來,他臉上的笑容也是木的。

從前那個鮮活的少年陳陵,大抵已經消磨殆盡了。

我忽然就沒了和他糾纏下去的耐心。

「生辰貼呢?」

陳陵沉吟,笑而不答。

他這幅模樣,叫我毛骨悚然。

從前父親在府裡處置下人時,也是這樣一副模樣。

像惡鬼披上人的皮,陳陵忽然森然笑起來,眼睛在昏暗的祠堂裡亮的駭人。

「我回京前,郭將軍有意與我結親,將他獨女嫁與我。所以,我不能有一個流落煙花之地的前妻。素娥,你明白嗎?」

原來那日我沒看錯。

那個紅衣女子便是郭將軍的獨女。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關上。

一道白綾成爲祠堂裡最明亮的存在。

陳陵臉上畫上去的那點笑意已經消失殆盡。

只留下漠然一句:

「我若是你,便自行了斷,全了家族名節。何必還在世上苟活?」

早就埋伏在祠堂裡的小廝撲上來,用力纏繞住我的脖頸。

空氣逐漸變得稀薄,斑斑點點佔滿我的視野。

像我投奔照月樓的那個晚上。

月光透過窗櫺照進來,一個同樣被照月樓收留的小女孩依偎着我。

「姐姐,你身上的裙子好漂亮。是從前便在這樓裡的姑娘嗎?」

我搖搖頭。

「我出身清河崔氏。」

那小丫頭卻咯咯笑了起來。

「姐姐,便是我這種窮人,也是聽過崔氏的名字的。你不要吹牛了。若你真是崔氏千金,爲何他們逃難時,不帶上你?」

我幾乎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兩行滾燙的淚水從眼裡涌出。

那天同小女孩說的那句話,又響在我的耳邊。

「大家族,和大家族的女人,往往是兩種命運。」

家族繁榮昌盛、福氣綿延,是靠一個又一個貴女的骨與血堆砌起來的。

就在我徹底失去意識前。

祠堂的門忽然被人「咣噹」踹開了。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站在門口,只瞟了我一眼。

隨即便視若無睹般,對陳陵皮笑肉不笑。

「咱家遍尋陳大人不得,原來在這裡。」

「皇上怕您忘了酉時的慶功宴,特地叫咱家來請您入宮。」

6

大太監一出現,陳陵想殺掉我的計劃不得不中止。

但因爲大太監並沒有對我的存在表現出什麼。

陳陵只示意小廝在他走後,將我了結。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

大太監不僅帶走了陳陵。

陳陵走後,還有兩名有身手的婢女悄然潛入,將我從意欲行兇的小廝手中救下。

「崔姑娘,奴婢奉聖上旨意請您入宮。」

我久久不能回神。

「我只是一介伶人,爲何聖上要我入宮?」

那宮女輕輕笑了。

「您可是平叛的大功臣呢。那冷心冷情的陳陵不知,聖上卻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了龍座旁,珠簾之後。

畢竟以我如今的身份,還不好輕易示人。

酒過三巡,陳陵忽而上前跪下。

「聖上,臣有一事請求。」

我本一心將目光落在那個明黃身影上,卻冷不丁聽到陳陵下一句:

「請聖上,爲臣與郭將軍之女賜婚。」

皇帝蕭蘊聽見這話,不着痕跡看我一眼。

「朕怎麼記得陳愛卿,從前是有一位妻子的?難不成,是要郭將軍的唯一的女兒做妾不成?」

陳陵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臣從前與崔氏結了連理,但並未有過夫妻之實。況且她在亂軍攻城時,便與臣失散。前不久,臣纔打聽到,原來她被叛軍玷污,已經自盡多時,屍骨無存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陳陵居然還掉了兩滴眼淚。

「故而,臣便不算娶過妻子。此生只願與郭小姐一生一世一雙人。」

7

徒我一人在珠簾後氣得發抖。

他不承認與我婚姻便罷了,偏偏要編排我,還要爲我潑上一盆髒水。

「哦?」

蕭蘊臉上泛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那看來,陳愛卿是註定要和郭小姐喜結連理了。朕便允了這門親事。只是……」

眼角眉梢剛涌起笑意的陳陵表情凝滯,看向皇帝。

「朕也有一件喜事要宣佈。」

「如今叛亂已定,天下太平。朕繼承父皇龍位前,卻還未娶妻。如今,朕有意封一位女子爲後。」

蕭蘊朝珠簾後投來一個眼神,片刻又轉回去。

隔着珠簾,我也能看到他的耳朵通紅。

「朕自少年時便心悅於她,對她情根深種。可朕當年還沒來得及提親。便被父皇派去涼州封地,陰差陽錯與她錯過。再得知她音訊時,她已然嫁人。」

我坐在珠簾後,心砰砰跳了起來。

連端着酒杯的手也不住顫抖。

「朕不曾對她吐露自己的心意,只因她還在等着那個負心人回心轉意。」

「可就在剛剛,那個負心漢親口說,他們不算夫妻。」

蕭蘊沉沉的目光落在陳陵身上。

「陳愛卿,你覺得,朕此時去向心愛的女子表白,她會接受朕嗎?」

陳陵就算再駑鈍,此刻也聽出了蕭蘊的弦外之音。

席間的大臣們也露出驚訝之色,紛紛低聲討論起來。

滿座目光都指向了陳陵。

大約陳陵從未被這樣多異樣的目光注視過,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滴落。

我坐在珠簾後,心情卻沒有什麼起伏。

不過是被指指點點一會兒而已。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五年。

8

然而尚未等到陳陵回話,一道銳利的破空之聲便響起。

一支利箭直朝龍座飛去。

「護駕!」

蕭蘊這個皇帝,當的並不順利。

他本是先帝第八子,母妃早逝,外家也並不顯赫。

故而在宮裡,蕭蘊並不如何受先帝看重。

早早就被打發去並不富庶的涼州封地。

如果一切如常的話,這輩子,蕭蘊大抵都與帝位無緣。

但變故偏偏發生在他去涼州三年後。

老皇帝昏庸,一支叛軍自東南直指京城,勢如破竹。

諸皇子中,只有遠在涼州的蕭蘊精通兵法打仗之事。

老皇帝在奔逃涼州的路上暴斃,連太子也折在流寇之手。

餘下的幾個皇子,也被叛軍打的落花流水。

唯有蕭蘊,在此時站了出來。

統率三軍,又在京城建立情報網,裡應外合,終於了結叛軍,收歸天下。

可天下太平了,蕭蘊那些苟活的兄弟卻又不安分了。

射出的箭被護衛打落,那僞裝成樂師的刺客乾脆掏出長劍朝蕭蘊衝來。

樂師的位置在離龍座不遠處的側面,衝上來最近的路,便是直接掠過我的珠簾。

不過一瞬,那道明黃色身影卻忽然迅捷朝我撲來。

蕭蘊將我嚴嚴實實護在身後,卻沒了格擋刺客的機會。

眼看那道劍鋒就要直直沒入蕭蘊心口,好在侍衛長及時趕到,一刀砍在刺客小腿上。

刺客支撐不住,向後歪去,被侍衛長卸了下巴,繩之以法。

蕭蘊臉上已經恢復了鎮定的模樣,收攏袍袖站起身來。

通身滿是殺伐果斷的帝王氣派。

「將他看好了,問出指使者之前,不能叫他死了。」

9

說話時,蕭蘊的大手仍舊牢牢地牽住我。

似乎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我站在蕭蘊身後,目光卻看向臺下的陳陵。

他臉色慘白得很,剛從柱子後鑽出來,小腿還顫抖得厲害。

那位即將要和他結親的郭將軍站在他不遠處,看向他的眼神滿是鄙夷。

但陳陵卻顧不上自己的未來岳丈。

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我與蕭蘊交握的手上。

臺下的諸位大臣顯然也注意到了我。

「敢問陛下,這位姑娘是?」

我在閨閣裡,從不輕易見外男。

故而臺下的大臣們幾乎沒有認得我的。

蕭蘊臉上剛綻開一抹笑容,卻被一道突兀的聲音打斷。

「此女乃是照月樓的伶人。陛下方纔對此女子的袒護,臣下們都看在眼裡。可此女身份低微,恐難爲國母啊!」

說話的,是前任御史之子。

此人繼承了父輩的古板,守舊得很。

更別說,他私下本就和陳陵交好。

也曾見過我一面。

陳陵似是從放空中回神,看向我的眼神已經變得惡毒。

「是啊皇上,此女以賣弄皮肉爲生,怎可被納入後宮呢?」

臺下的大臣聞言露出駭人表情,交頭接耳起來。

惡毒的言語像潮水一般涌向我。

其實從前的我早已習慣

可我被蕭蘊拉住的手,終究還是在這些指責裡一點點變得冰涼。

他是平定天下的皇帝。

傳唱千秋萬代的功績不應當因爲有了我這個污點,而被遮蔽。

我試圖抽回手,卻被蕭蘊握得更緊了。

10

蕭蘊一把將我拉到身後,看向陳陵的目光冰冷無比。

良久,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陳侍郎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難不成是經常出入秦樓楚館的熟客?」

殿中倏然鴉雀無聲。

其實老皇帝的死,並不體面。

他是在逃亡路上,因爲馬上風纔沒了的。

故而新帝即位後,嚴厲查處了聲色場所。

官員若是隨意出入被發現,也是要被處罰的。

蕭蘊這句話一出,陳陵瑟縮得更厲害了。

不遠處的郭將軍也露出了憤懣的神情。

聽聞這位將軍愛妻如命。

妻子因生女難產而亡後,他一直沒有另娶。

女兒也是獨自帶大。

聽說,這位將軍最看不起的,就是花心對不起妻女的男人。

而陳陵這些話,擺明是踩在了郭將軍的雷區上。

我被蕭蘊牢牢護在身後,他高大的背影擋住了所有不懷好意的目光。

我垂下眼眸。

蕭蘊再度爲我擋住了脣槍舌劍。

他總是這樣,處處護我周全。

殿中那些流言蜚語終於漸漸平息下去。

陳陵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晌才說出一句。

「臣只是聽聞,她是照月樓裡的伶人。那裡面的女子,不都是賣皮肉爲生的麼?」

這話一出,滿殿的官員都附和起來。

有幾個古板的,已經跪在地上朝蕭蘊磕頭,求他收回成命。

蕭蘊冷着臉掃過底下的人。

忽然拉住我的手,將我帶到人前。

他開口時,聲如洪鐘,響徹大殿。

「素娥姑娘是在照月樓不假,但她是朕親自安插進去的情報處線人。」

11

那位御史之子,聽完蕭蘊的話,還在嘴硬。

「皇上莫不是被這妖女迷了心智,竟然爲了這女人,連這樣的彌天大謊也能說出!」

蕭蘊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開口。

「王春年,朕記得你的父親,是上個月壽終正寢去世的。」

御史之子匍匐在地:

「是陛下帶兵救出了被圍困在雲州城中的家父和百姓。若非陛下,臣的父親恐怕就要客死他鄉,哪裡能壽終正寢呢?」

王春年大抵是個孝子,說話的時候,眼裡的淚花還在不住打轉。

蕭蘊看着他,一字一頓。

「那你可知,雲州城一戰,朕是如何攻下的嗎?」

王春年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自然搖頭。

倒是站在一旁的郭將軍忽然開腔:

「雲州城易守難攻,若是有登雲梯或可勉強一試。但當時陛下帶輕騎從涼州奔襲,大抵也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郭將軍心直口快,將困惑寫在臉上。

「臣也不知,陛下是如何攻破雲州。難不成,是神兵天降,老天護佑?」

蕭蘊緊繃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笑意。

他緊緊拉住我的手。

「朕之所以能攻破雲州城,是因爲拿到了雲州叛軍排兵佈陣的路線圖。」

他忽然轉頭定定地看着我,眼中似是承載了萬水千山:

「而這份路線圖,則是由崔素娥姑娘,用迷香,迷暈了叛軍將領,抄送出來的。」

「崔姑娘所做貢獻,遠不止雲州。我朝能從陷落恢復至如今,崔姑娘功不可沒。」

殿中的羣臣,因爲這一句話,肅靜下來。

他們看向我的眼神,鄭重了許多。

唯獨陳陵,仍舊死死盯住我,眼睛裡是遏制不住的怨毒:

「即便她立了大功又如何?說到底,還不是一點朱脣萬人嘗?」

12

蕭蘊想再度開口,卻被我攔下。

這一回,我走到陳陵面前,親自與他對峙。

「陳大人處處貶損我,朝我潑髒水,不就是爲了證明,當年你拋下我,是對的。是嗎?」

此言一出,原本安靜的朝堂再度沸騰起來。

我卻不再懼怕。

「我崔素娥的確與你沒有過夫妻之實。但到底,我們是有過拜堂的。今日,當着聖上和諸位大臣的面,我便要與你陳陵和離。」

陳陵臉上和善的面具搖搖欲墜,他直起身,臉上的青筋幾乎要爆出來:

「你這個娼婦!不守婦道,是我陳陵要休棄了你!」

我居高臨下與跪着的陳陵對視,毫不退縮。

「妻子犯錯而丈夫無罪,才能休妻。如今,便請聖上與諸位大臣說說,你我之間,罪在何人?」

我向前一步,從袖中取出一冊薄薄的賬本來。

「這賬簿,是京城剛從叛軍手中收復,聖上還未入京時,妾身偶然從一權貴身上所得。」

蕭蘊方纔其實說得很清楚,我這五年來,一直依靠劑量巨大的致幻迷香麻痹來到照月樓的高官,用夢境爲他們編織記憶,實際上,是爲了獲得情報。

我將那賬簿翻開,遞到蕭蘊手中。

「妾身翻看這賬簿時,意外在其中看到了陳大人的名字。」

郭將軍雖然是一介武夫,腦子轉的卻快:

「叛軍已經退去,那崔姑娘遇到那個權貴是何方勢力?」

我還未開口回答。

方纔護駕的侍衛長已經半身鮮血走入殿中。

「回稟陛下,那刺客可算是招供出了幕後主使。」

13

「據那刺客所言,他是被……六王爺指使,來刺殺聖上的。」

侍衛長說到一半,擡頭窺視一眼蕭蘊神色。

六王爺,也即先帝的六皇子,是貴妃所生,驕橫跋扈,胸無點墨,卻因爲母妃的緣故,很受聖上寵愛。

當年蕭蘊還在宮中時,因爲外家凋敝,經常受六皇子欺負。

看來,六王爺這是嫉恨蕭蘊繼承了大統,故而特地派人謀殺。

蕭蘊聽完侍衛長稟報,面上卻並沒有什麼異樣。

而是將賬簿丟進了不遠處的懷裡。

「王德全,你來念。」

大太監王公公低頭看了一眼賬簿封面的字跡,大驚失色,隨即跪在了地上。

「此本賬簿……乃是六王爺貼身長隨之物。」

王德全朝蕭蘊求饒道:「奴才奉了您的旨意,去請陳大人來,可陳大人剛隨奴才進宮不久,就說身體不適,奴才將陳大人領到休息之處,之後奴才便再也不知陳大人去做什麼了。」

蕭蘊冷哼一聲,目光落在陳陵身上,意味深長。

陳陵已經面色慘白,抖若篩糠。

「皇上,那刺客並非是臣帶進來的啊!」

行刺皇帝這個罪名可是不小,陳陵貪財好色是真,但恐怕還到不了做這種事的地步。

蕭蘊顯然是想到了這一處。

「那你倒是說說,爲何你會與那人的長隨有錢財來往?」

14

陳陵的頭埋得極低,囁嚅半天才道。

「那筆錢並非是六王爺給臣的。這個賬本是長隨私賬,那筆錢,是臣給長隨的。是、是三年前,臣向長隨打聽聖上下落,給他的消息費……」

羣臣的目光紛紛落到陳陵身上。

就連蕭蘊的眼神也降到冰點。

這倒是我並不知情的事了。

片刻,蕭蘊忽然自嘲一笑:

「素娥,你知道陳陵爲何被封爲五品官嗎?」

我愣了片刻:

「聽聞陳陵救駕有功,是匡扶社稷的功臣……」

語至一半,我恍然大悟。

「所以,當年陳陵是故意演了一出救駕的?」

蕭蘊看向陳陵的目光已經毫無波瀾:

「陳愛卿可真是處心積慮啊。」

他面向殿中所有大臣,沉聲:

「陳陵這樣一個不忠不義之人,居然屢次試圖攀咬崔姑娘。女子名節之重要,想必諸位都清楚。陳陵如此這般,不過是爲了將崔姑娘這位大功臣置之死地。」

「傳朕旨意,陳陵不忠不義,自今日起,廢爲庶人。若有求情者,一律同罪處置!」

蕭蘊這番定性的話一出,滿場鴉雀無聲。

既然我已經成了蕭蘊口中匡扶社稷的大功臣,自然不會有人再來觸他的逆鱗。

衆目睽睽之下,蕭蘊再度牢牢牽住了我的手。

「崔素娥,是這世間最有氣節之女子。」

15

因宴席上出了行刺一事,蕭蘊選擇將我留在了宮中。

「宮裡到底有侍衛把守,比你宮外府邸要安全許多。」

至於他是不是有旁的私心,我並未挑明。

月上中天時,錦玉替我剪掉燭芯。

「小姐,你還不睡嗎?」

我微微一笑,「還不到時候呢。」

話音剛落,王公公就滿臉堆笑而來。

「崔姑娘,皇上來了。」

蕭蘊壓根沒給我行禮的機會,乾脆利落將我扶起。

「朕漏夜前來,是要與你說清楚一件事。」

蕭蘊面色鄭重,一雙眼中,唯有我一人。

「朕的確對你情根深種。但朕並不想你因爲朕的情意而有負擔。」

他說到此處,忽然紅了耳廓,低下頭去。

「朕今日所說的話,並非君命。只是一個赤誠男子,對你的告白而已。」

就算是九五之尊,愛上一個人時,也會將頭低進塵埃裡。

他說完這一番話,便要轉身離去。

卻忽而被我拉住。

我凝視着蕭蘊,半晌開口:

「你當真對我之前的身份並不介懷?」

我緩緩將自己有着傷痕的那隻手腕舉到蕭蘊面前。

「我的確是你在照月樓的線人不假,可我的守宮砂,的確因爲意外不見了。所以,並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證明我的清白了。」

我眼中的淚水搖搖欲墜。

「即便如此,你也毫不在乎嗎?」

16

蕭蘊注視着我手腕上的傷口。

沉默良久。

我原本因爲蕭蘊柔和的心,漸漸懸掛起來。

被夜風吹得乾涸冰冷。

就在我以爲他也要像陳陵一般棄我而去時,蕭蘊終於開了口:

「痛嗎?」

我的耳邊嗡鳴一聲:「什麼?」

蕭蘊輕輕捧起我的手腕,看向它的眼神如珍如寶:

「你問朕是否在乎你的守宮砂不見了,朕其實並不在乎。朕真正在乎的是,你這裡被傷到的時候,痛嗎?」

我呼吸一滯。

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了。

縱然蕭蘊留給我的迷香在很多時候可以輕鬆放倒一些大漢,但醉酒的男人到底還是難搞。

全身而退是很難的事。

我手腕上的疤痕,便是某次搜尋情報時,叛軍將領中途醒來,用匕首劃傷我的。

只是恰好,劃掉了我的守宮砂。

一顆痣而已,說明不了什麼。

但從那時起,無數的流言蜚語便圍繞着我。

所有人在提到我的身份時,都會想到那一條傷疤。

無論它是如何得來,但落在旁人的眼裡,便成了我污穢的證明。

只有蕭蘊,關心我那日被傷到時,痛不痛。

一滴眼淚,就這樣毫無徵兆地落到那條傷疤上。

過往所有的委屈像撕開了個缺口,傾泄而出。

「蕭蘊,我好痛啊。」

蕭蘊握住我的手忽然僵硬一瞬,隨即手忙腳亂給我擦去眼淚。

「素娥,朕在你心中,是不是扣成負分了?朕聽姑姑說過,女孩子都喜歡給追求她們的男孩打分。一旦扣成負分,那麼這個追求者就回天乏術了。」

我聽了他的話,忽然破涕爲笑。

「蕭蘊。」

我大着膽子,叫他的名字。

「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旁人無可超越的存在。」

17

但我最終,還是沒有立刻答應蕭蘊的告白。

他太過美好。

以至於我自慚形穢。

那天蕭蘊離開後,我望着月亮出神。

陳陵說我與他不相配時,我不服氣。

可蕭蘊邀請我站在他身邊時,我卻變得膽怯。

次日我離宮時,向蕭蘊提出自己想周遊各地的想法。

他並沒有過多詢問。

只是眼神心碎一瞬,便再度向我盈滿溫柔笑意。

「素娥,你儘管去做你想做的就是了。」

離開京城時,我回望皇宮。

我年少時,因爲陳陵對我說的一句「我可以成爲我自己」而被迷了心智。

卻不想,我卻從未明白,我自己想要做什麼。

但我如今卻知道。

我至少要讓世人知道崔素娥的名號,纔能有勇氣站在他身邊。

三年後。

我已經二十五歲。

素娥女學已經在全國紮根。

我內心的夙願也算得償,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京城。

大概是近鄉情怯的緣故,我並未在回京的第一天就去見蕭蘊。

而是選擇下榻一家客棧。

可我不曾想到,我剛入住,報上名號,竟然就被趕了出來。

18

那小二站在門口,頗有些不好意思:

「女客官,我家老爺吩咐過,但凡是素娥女學的人,都不允許入住。」

其實這狀況,我也曾預料到。

我擰起眉頭,卻不像三年前畏縮。

只挺直了腰板看他:

「爲何?」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崔素娥是我們崔家的敗類!所以,老朽才……」

他的話,在看到我的瞬間卻卡在了喉嚨裡。

「二叔。」

「您的確是腐朽了。」

我朝他露出一個疏離笑容。

拿着令牌的手高高舉起。

「聖上口諭,任何人不得阻止興辦女學,也不得以任何方式歧視或傷害女學學生。」

我脣角勾起:

「發現違令者,可到官府舉證。」

「那些孤苦女子或許不敢做,但只要我崔素娥來了,就沒有不給她們撐腰的道理!」

我話音剛落,一道中氣十足的女聲忽然在門口響起。

「好!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崔素娥。本宮沒有看錯你。今日總算是見到真人了。」

我循聲看去,一位兩鬢斑白的華服女子站在客棧門口,身後的婢女皆是宮裙制式。

「妾身崔素娥,見過大長公主。」

19

蕭蘊同我提過,他幼時不得皇帝看重,他的姑姑卻寵他得很。

而且,他的姑姑雖然是先帝妹妹,卻與尋常富貴人家女子多有不同。

就算是名門貴女,言行舉止也多有桎梏。

可這位大長公主似乎卻離經叛道得很。

那日我離京前,曾聽蕭蘊提起過他的姑姑似是異世之人。

聽聞當年大長公主選婿,便鬧了個滿城風雨。

而蕭蘊幼時得她教導,耳濡目染。

我離京那日,蕭蘊對我輕聲說:「素娥,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而非那個什麼都不能代表的痣。女子的貞潔並不在羅裙之下。」

最後那句,便來自蕭蘊幼時,大長公主對他的教導。

雖然一把年紀了,但大長公主脾氣還是潑辣得很。

「好啊,崔雲生,你這個爛木頭也是叫本宮抓住把柄了!前幾次聽聞有女學生住店便被你拒之門外,之前一直被你逃脫,如今,也算是有了人證物證。」

大長公主心情很好地挽起我的手:

「走吧,咱們跟這老登官府見。」

我迷迷糊糊跟隨大長公主上了馬車,卻瞧見馬車外,似乎有一個清俊的侍衛一直跟隨在側。

大長公主注意到我的視線,笑得曖昧:

「這是本宮府裡的新人,怎樣,長得俊吧?要不要本宮也給你物色幾個長得好的?」

我漲紅了臉,結結巴巴推辭。

大長公主這才一拍腦門:

「我忘了,皇宮裡還一個望妻石呢!」

我呼吸一滯,沒想到這麼久過去,蕭蘊果真一個妃妾都沒納。

說到一半,她停下來看我神色:

「小崔啊,你這幾年,有沒有心有所屬啊?」

我被大長公主這過於開朗的問法逗笑:

「有的。」

大長公主臉色尷尬一瞬:

「這樣啊……」

我眨眨眼:

「就是遠在皇城裡的那塊石頭啊。」

車簾忽然被猛地掀開。

方纔那個低調的車伕忽然摘了斗笠,一張俊臉出現在我面前:

「也沒有很遠吧。聽到你說喜歡朕,朕這不就出現在你眼前了?」

他輕輕牽住我的尾指:

「拉鉤。往後,朕就是你獨一無二的心上人了。」

夕陽西斜,我撲進久未謀面的蕭蘊懷裡。

像把高高在上的明月,擁入懷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