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顆星──懷念悅然
瑞典漢學家馬悅然曾將《現代臺灣詩選》編譯爲瑞典文,其中收錄紀弦、洛夫、余光中、商禽、楊牧等人的詩,爲瑞典唯一的臺灣詩選翻譯作品。(本報資料照片)
十月十八號早上起牀後,習慣性地打開手機,猛然看到文芬發來的微信:悅然十七號下午三點半鐘,坐在家裡餐桌旁的椅子上安然去世了。一時間,難以置信的衝動讓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爲了證明自己的難以置信,我馬上翻看之前的微信記錄:九月二十一號文芬來信,講述他們一年之內的四次病危又轉危爲安的經歷,還在講悅然難以癒合的腳傷一隻已經好轉。隨後還有悅然坐在輪椅上的照片,雙腳包裹紗布,人瘦了很多,沒刮鬍子的臉上還是那個熟悉的笑容。文芬說,現在右足傷口差不多好了,繼續奮鬥左足。我回答說,相信他能給我們一個奇蹟。爲了給他們鼓勁,我還專門找出2006年6月我和蔣韻陪他們兩人同上五臺山,尋訪能海法師的幾張照片。靜穆的寺廟背後,遠山、森林、藍天、白雲一派澄澈,浩蕩的山風吹亂了我們的頭髮和衣角。一切恍如昨日。
爲什麼不呢?既然九十三歲的悅然還能完成新的譯作,爲什麼九十五歲就不能繼續下去呢? 可是,不能。真的不能了。永遠不能了。
文芬說,悅然吃了兩口麥片加牛奶,說了一句不舒服,十秒鐘之內就坐在椅子上升天了…… 從1986年6月悅然寧祖給我第一次寫信,商討翻譯《厚土》,到2019年10月17日,足足三十三年的友情,悅然撒手而去。
不知爲什麼,眼前忽然閃現出悅然在邸家河捧起冰涼的泉水赤膊盥洗的豪爽場面。那是一個經歷了十五年等待和挫折的約定。從1989年初一直等到2004年8月28日下午,悅然終於實現了他的願望,來到呂梁山當年我插隊六年的邸家河村。第二天一早,從閏月子家的窯洞裡醒來,悅然舀了半盆大缸裡的泉水,就在窯洞前的臺階上脫光了上衣赤膊而浴,嘩啦嘩啦撩起的冷水在晨光裡晶瑩璀燦地飛濺,順着他健壯的胳膊又嘩啦嘩啦地流回到盆裡,閏月子和家人站在一邊喊,嗨呀,水太涼!不敢着了涼!不敢洗啦!嗨呀,看這老漢硬麼!這哪像個八十的?比個十八的後生還莽撞!文芬站在一旁笑而不語。閏月子和他的家人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這個八十歲的老漢是個漢學家,還是個院士和教授。他們只是驚訝這個從外國來的洋人,比中國人還會說中國話。居然還和閏月子是本家,都姓馬。
在邸家河住了三天,悅然還出錢請全村老少打牙祭,辦了一場地道的鄉村酒席。總算圓了他的一大心願。總算圓了他的一個夢。一個瑞典人因爲喜歡中國文化而走進了中國,因爲翻譯一本小說,而記住了呂梁山,記住了千萬裡外那些原本和他毫無關聯的山民們。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說法,像悅然這樣坐在自己家裡,在自己的親人身邊離開世界,是壽終正寢。和那些渾身被插滿各種管子,在冷冰冰的重症監護室去世的人相比,九十五歲能在自己家裡壽終正寢,應當說是一種福氣。理性告訴我,這是活着的人面對無可抗拒的死亡最終也最無奈的自我安慰。這也是每一個人最終無可逃脫的面對。
面對永遠的訣別,面對永逝無回,面對永無回答,面對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面對永遠無法填滿的黑暗,所有的安慰就像是撒進大海的沙子。可是,你必須接受大海,必須接受沙子,你還必須接受自己給黑暗的無用的解釋。
一直呆舉着的手機瞬間黑屏了,就像世界突然在眼前中斷。耳朵裡忽然聽到外孫女無比興奮的尖叫聲:星星!星星!爺爺--爺爺!快來看看星星呀--!
我朝着孩子叫喊的房間走進去,原來她把自己關在黑屋子裡,用手電筒照亮了她自己做的星光桶,手電筒的光芒從桶壁的星形空檔裡照射到黑暗的牆壁上,於是,黑暗中就亮起無數燦爛的星光。面對這麼多自己造出來的星星,讓這個五歲的小女孩驚喜、興奮,幾近發狂。
心裡頓時想起那個代代相傳的民謠: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接着,又想起,以後如果想悅然了,如果再想看看他,再想和老朋友聊聊天,就可以擡起頭來看看滿天星斗,在天上,在廣闊無垠的黑夜裡,一定會有一顆星星是他,是悅然。
孫女還在不停地尖叫,孩子停不下她的驚喜和興奮。她沒有看見,也不會明白,爲什麼身後那個滿頭蒼蒼的人忽然溼潤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