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尚經的自白

童尚經留下的自白書未能爲他換來自由。(羅辛攝)

景美白色恐怖紀念園區曾關進不少受言論自由之害的無辜人士。(羅辛攝)

因爲噤聲,曾經重要的人成了禁忌的名字,時間久了,大家就忘了。(羅辛攝)

他雖想離開政治,但政治卻不放過他。──張作錦

讀者看了這個題目,或許會問:「童尚經是誰?」

童尚經(一九一七~一九七二)是五○至六○年代──臺灣「五大副刊」主編之一──他是當年《新生報》副刊主編,《新生報》創刊於一九四五年臺北,當時日本投降臺灣光復,所以要研究光復初期一、二十年的臺灣政經、文化新聞,《新生報》是最重要的資訊來源,也是臺灣最早不可忽視的報紙;另外四位是《中央日報》的孫如陵,《徵信新聞》(中國時報前身)「人間副刊」的王鼎鈞,《聯合報》副刊的林海音以及《中華日報》副刊的林適存。

五位主編中,因林海音、王鼎鈞和林適存都是著名作家,各有廣大讀者,林海音《城南舊事》和王鼎鈞《開放的人生》,都是家喻戶曉之書,林適存(一九一五~一九九七)名氣雖不像林、王那麼人人皆知,但他是小說家,另有筆名南郭,着有長短篇小說二十餘種,其中《巧婦》、《加色的故事》也曾是當時頗爲知名之書;孫如陵作品雖少,但以仲父筆名,在「中央副刊」上闢有方塊,經常見報,後來結集出版,書名《寫作與投稿》,也是六○至八○年代想進軍副刊的文藝青年必讀之書。五人中唯有童尚經,著述少,但他編的《理想丈夫》和《理想夫人》可也是六○年代讓《新生報》大賺其錢的熱門書。童尚經,圈內人均以其筆名「童常」稱之,如今所以多數人忘了他或不再提他,主要,一九七○年五月十八日,他像大多數神秘失蹤的政治犯,突然被情治人員帶走,從此一去無蹤影,整整一百九十七天後,家屬終於接獲第一次開庭通知。

現在一般人稱那段時期爲「白色恐怖」,當時的黨營事業如中廣,以及臺灣省政府隸屬下的《新生報》,不管前者和後者,均有無數人突然被帶走,前者如中廣王牌導播崔小萍被判刑;不久中廣的副總經理李荊蓀也被捕了,接着寇世遠、王玫、胡閬仙亦先後涉案;後者從沈嫄璋、姚勇來到孫雪影,而童尚經可能感受到了事態的嚴重,事先寫了一封自白書,主動於一九七○(民國五十九)年五月十六日去見《新生報》安全室主任金賡自首,但自此沒有回家。

童尚經的女兒童小南當年還年幼,但她仍清楚記得,那時他們住在中和市公路村附近的一棟二樓洋房裡,童小南形容自己的父親離家前一天臉色蒼白凝重,桌上整理得乾乾淨淨,只有兩份文件擺在桌中央。

童尚經終於對家人說話了,以下就是那天童小南記下的情形和父親留下的這份自白書。童小南迴憶,當時父親低沉的聲音說了不少話,想要表達的和自白書裡的內容大同小異:

「你們都知道,我最近與新生報安全室主任談話好幾次,交代我的學歷與一些問題,我一直沒空對你們說清楚是爲了什麼事情。這是我花了幾天時間寫下來,最清楚的交代,我特別用新生報的稿紙,拿複寫紙寫的,所以一式兩份。這樣做的用意是,如果他們認爲我有叛亂嫌疑,要控告我的話,這份自白書可以證明我是自首的,否則怎麼會用新生報的稿紙寫呢?明天我要把正本交給金賡,我還找了報社同事駱明哲一起去,請他做證:我是在自由情況下交去的。我這一去,不知多久纔會回來。萬一情形變得很糟糕時,你們可以用這份複寫的自白書爲我申辯。法律有明文規定:匪諜自首,既往不究,可獲減刑,或者無罪。

我年輕的時候,就像許多那時代的青年一樣,熱血沸騰,想救國救民,以爲國民政府軟弱腐敗,而共產黨可以爲中國帶來新希望。可惜我的周圍沒有智慧的長輩,給我正確、實際的指引。你們看了我的自白書就會知道了。我曾經和共產黨人在一起生活過,非常可怕,每天晚上開檢討會、鬥爭沒完沒了,不但鬥外人,連自己人也要鬥爭,所以後來我就一直逃避他們,甚至用我的另一個名字『童名德』,遠遠地躲到香港。可是日本人佔領了香港,我只好回大陸,覺得到哪裡都會碰到他們,不如回到政治情況最複雜的桂林去,而且我已經改了名,他們不會料到,反而比較不會找到我。

抗戰勝利後,結了婚,決定到臺灣,這是一片剛剛收復的新土,一片清新,需要建設,有很多發展的空間,好在,他們一直沒有找上我。

來臺灣以後,我跟很多人一樣,都把年齡報大,希望如果被徵兵,可以早點退伍。另外,我正式的學歷只有初中畢業,怎麼能找到像樣的工作,我在廣西大學中文系曾經旁聽了很多課,也認識了很多教授和學生,所以學歷填寫的是:廣西大學中文系肄業。我一直很不安,今年初不編副刊,工作輕鬆了,纔有時間去處理這個問題。今年二月春節以後,我主動去找安全室主任交代,是託同事駱明哲約的,也找他陪着一起去,我怕他們以後說我不是自首的,那我還有個證人。

調查局的人根據我當年寫的年齡和學歷不確實這一點,認定我說的話都不真實。現在,明天交去的這份『自白書』所寫的,都是實情。將來如果他們要審判我,你們可以提出這份複本,證明我是自由情況下交代清楚的。

金賡說:『你一家四口,我也是一家四口,我用一家四口的命,保你一家四口的命;我是基督徒,不會說謊的。你這是自首,既往不究。你好好寫,交代清楚,我們會從寬處理,沒有什麼事。幾天就可以回家的。』

即使我被國民黨政府叛了刑,你們要記住:最重要的是,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們要好好用功唸書,好好做人。無論我會發生什麼事,記住,不要仇恨,要樂觀積極,做對社會人羣有意義的事情。」

我在本篇開頭題目後引了一句以終身只有一個工作──記者爲榮的張作錦(着有回憶錄《姑念該生》)的話──「他雖想離開政治,但政治卻不放過他」,這個「他」並非指童尚經,而是指陳寅恪──陳寅恪是一九二五年回國就被吳宓主持的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聘爲「四大導師」之一,另三人爲梁啓超、王國維和趙元任。「清華學校」改成大學後,他是中文、歷史兩系教授,又在北京大學兼課,還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主任,這麼重要的學人,當一九四八年底國共內戰,共軍進逼北平,蔣介石總統派飛機搶救北平學人,陳寅恪和胡適搭最後一班飛機到南京……但陳寅恪最後沒有和胡適、傅斯年隨國民政府到臺灣,一來他並不喜歡國民黨,對蔣介石亦無好感,所以最後他決定留在大陸,陳寅恪覺得若不過問政治,躲在自己的書房裡,應該還能過着青燈黃卷的歲月,但事與願違,文化大革命,他像所有的學人一樣都受到極大的羞辱,他珍藏多年的大量書籍和詩文稿,多被紅衛兵洗劫,他家裡連臥室,枕頭邊都被貼滿大字報,一九六九年,陳寅恪終因心力衰竭逝世。(見二○二一年八月十三日「聯合副刊」張作錦〈陳寅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一文)

無論是留在大陸的陳寅恪,或逃離大陸來到臺灣的童尚經,他們都想遠離政治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但政治不放過他們,文人或學人遇到政治,捲入政治漩渦,看來都沒有好下場。

童尚經,一個標準的好好先生,我敢這麼說,是因爲童尚經先生是我確確實實接觸過的人,雖然我們年紀差了一大截,一九六二(民國五十一)年,我在政工幹校新聞系畢業前,我和班上的每一位同學,必須到新聞機構實習一個月,而我選擇的單位就是《新生報》,當時採訪主任張明,人稱沈大姐的沈嫄璋,那時就是《新生報》的名記者,彼時童尚經正是副刊主編,我因曾向新生副刊投過稿,且在「新生副刊」刊出〈紫太陽〉等好幾篇小說、散文,所以和童尚經先生見到面就有一種親切之感,何況他確實對人和藹可親,所以聽到他涉嫌匪諜且被捉去之後,的確感到震驚,但那是政治氛圍敏感的年代,只要任何人被說成是共匪同路人,就沒有人敢說話了,就沉默了,「童尚經」曾經是一個禁忌的名字,沒有人說他的事,也沒有人追問,他最後到底怎樣了,久了,真的大家就忘了他,忘了他曾是臺灣五○年代那麼重要的一位副刊主編。

童尚經是江蘇鎮江人,他的夫人華世貞當年服務於美新處,是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士,曾在林海音先生的客廳出現過。童尚經一向關心兒童文學和兒童讀物的發展,他也編過《新生報》兒童週刊,早年在中國大陸,童尚經出版過一本書名《在內蒙古的草地上》的兒童讀物。

根據他女兒童小南的回憶,原來她父親被關在景美看守所,每一週,她和哥哥陪着母親會去送牢飯,直到一九七一年六月二十三日,他們家人唯一的一次開庭(第一審第二次)獲准出席,她看到父親戴着沉重的腳鐐和手銬,艱難地走過院子進入室內,兩年多不見天日的臉,顯得蒼白,他顯然在搜尋等在室內的妻兒,小南說,我們都珍惜這僅有的幾分鐘相聚一堂,沒有玻璃鐵柵相隔,然而也僅能隔着一段距離,彼此互望,什麼話也不能說。

小南只能在心底呼喊:「爸爸,你知道我們多麼愛你,捨不得你,他們卻冤枉你,刑求你,判你死刑……而爸爸你還叮嚀我們,在你不在家的日子,要我們好好照顧自己,可是你呢?我再不能搥搥你的背,被你抱抱親親……爸,他們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對付你,我們任何人都束手無策……」

到底童尚經犯了什麼罪,讓軍法處非要判他死刑?

調查局的偵察報告是這麼寫的:「主編新生報副刊的時候,在民國五十五(一九六六)年十月中旬全國正在籌備慶祝總統華誕之時,你登了一篇文章說十月三十一日是鬼節,侮蔑總統;你刊登綠島服刑人之投稿,以變相資助政治犯;你舉辦『理想丈夫』、『理想夫人』、『兄弟姊妹』徵文,企圖用親情來沖淡民衆反攻大陸的士氣;舉辦『血債』徵文,要挑起與日本的民族仇恨、離間我與友邦之感情。你擔任新生報資料室主任時,購買《觀察》、《展望》等查禁刊物,爲匪宣傳,提供情報給在臺灣潛伏匪諜……還購買《盧梭懺悔錄》、《少年維特的煩惱》……這些書,影響社會人心……」

對於這些指控,童尚經也不是沒有辯駁──因爲十月三十一日在美國正是一個叫Halloween的節日,原是祭悼亡魂,後來變成小孩裝神弄鬼挨家挨戶去討糖果,好玩的日子,所以俗稱鬼節,被認爲有問題的這篇文章,是一位在海關工作、不認識的人,從一份英文雜誌裡翻譯而來,題目是〈爸爸的鼻子〉,講一個男人每年在「鬼節」,鼻子都會受傷,是一篇幽默風趣之作,沒想到竟然演變成被控侮蔑總統。

童小南後來聽說連投稿人也被捕了。

童尚經繼續答辯:「理想丈夫」、「理想夫人」徵文刊出後由於反應熱烈,帶動臺灣報界徵文之風,進而培育了許多業餘作家,出版單行本後,《新生報》因而轉虧爲盈,國民黨及省政府還因此多次嘉獎,蔣經國先生亦多次褒獎,基於受到各方鼓勵,我才又辦了「兄弟姊妹」及「血債」徵文,「血債」徵文更是爲配合當年黨政機關要推行全國「不說日語」、「不買日貨」運動而舉辦,如今卻換來這麼頂大帽子,成了一項罪行;至於香港《觀察》、《展望》等雜誌,是在被政府宣佈查禁刊物之前買的,爲報社資料室所訂購,供內部參考之用,宣佈查禁之後,就依法打包封存,調查人員是到報社的倉庫找出來的,而《盧梭懺悔錄》、《少年維特的煩惱》這些世界名著,都是因譯者身陷大陸,也是民國三十九年之後才被查禁,也和那些期刊一樣打包封存,但調查人員在倉庫找到後卻指控我爲新生報資料室購買,是要影響社會人心;至於自首一事,早在民國五十九(一九七○)年春節後就主動向新生報安全室主任金賡報告,最後在五月十八日,交上我用新生報稿紙寫的自白書,交代了我在民國二十五年在上海蔘加宣導抗日的教育團體「新安旅行團」,後來國民黨補助經費中斷,被共產黨滲透……我在二十九年秋冬加入共產黨,當時國共合作抗日,共產黨是合法的團體……

然而庭上不理睬童尚經的這些陳述,童家請的律師沈維翰儘管當場也不斷補充說明,可小南說:「而我們的國家,竟是這樣的,司法不能獨立於政治之外,也不傳喚爸爸所提出的任何一位證人,我們一輩子吃苦、好學、奮鬥且永保赤子之心的父親,由於軍法處和調查局爲表示表面的和諧,硬是犧牲了我父親寶貴的生命。」

關於這點,童小南也有所說明:

那天上午已經開庭快兩小時,休息之後,又接續開庭,四位(其中一位爲書記)之中爲首的那位,終於擡起頭來,語氣出奇溫和,嘆息地說:「唉!這個案子在我們軍法處裡,十個軍法官推來推去,沒有人願意辦。軍法處看來,你沒有什麼事,可是調查局不肯,一定要說你有罪。

判你重了,我們對不起良心;判你輕了,從此調查局和我們軍法處沒完沒了。推來推去,這個審判長的位子,最後推到我頭上,我年資最淺,沒有辦法。」

說到這裡,他低下去的頭又擡起來,面對着爸爸說:

「童先生,我要對你和你的家屬說:如果判決不能令你滿意,我要請你們諒解,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

每逢過年過節,童尚經遺族都須到警察局「特別關注」,童夫人華世貞忍受不了這種長期精神折磨,最後只好帶着兩個孩子離開臺灣,在美新處同仁協助下,一九八○年移民美國加州;得年六十五歲的童尚經之墓也不得不選在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