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和法國的「政教分離」百年情仇:從西化導師,到文明對抗?
回顧近幾年的土法關係,雙方外交大小衝突不斷,但是兩國的多年情仇,卻有更復雜的歷史關係。 圖/法新社
法國在11月初宣佈,將解散境內的極右土耳其民族主義組織——灰狼組織(Loups Gris)——防止這類的極端組織在法國激起紛爭,試圖緩和社會上因中學教師斬首案後的不安。此消息傳至土耳其,與灰狼組織關係相近的土耳其親政府在野黨「民族主義運動黨」(MHP)低調錶示,土耳其國內的灰狼組織是MHP的青年軍,但MHP在國外並沒有任何附屬組織,徹底切割與法國灰狼組織的關係。
雖然土耳其方面不對法國政府解散境內土耳其民族主義組織的舉動多做評論,但兩國間因區域政治而起的外交衝突與近期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反伊斯蘭的發言都讓兩國關係降到冰點。
回顧近幾年的土法關係,雙方外交上的大小衝突不斷,不論是土耳其出兵敘利亞、揚言將難民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歐盟、或是積極部署地中海東部海域搶奪天然氣的行動,都讓法國感到芒刺在背。
雙方的衝突不斷,不論是土耳其出兵敘利亞、揚言將難民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歐盟、或是積極部署地中海東部海域搶奪天然氣的行動,都讓法國感到芒刺在背。圖爲示意圖。 圖/法國國防部
法國在11月初宣佈,將解散境內的極右土耳其民族主義組織——灰狼組織(Loups Gris)。雖然土耳其方不對法國政府的舉動多做評論,但兩國因區域政治而起的外交衝突,與近期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反伊斯蘭的發言,使兩國關係降到冰點。 圖/法新社
在1990年代末期,土耳其的外交政策原是以加入歐盟爲目標,積極改革已取得歐盟大門的鑰匙,但多次敲門失敗後,土耳其開始改變外交方向,選擇不再傾向歐洲國家,與歐盟間的熱度也逐漸下降。
2016年土耳其政變後,政府大規模清肅政治界、媒體界、軍方等反對勢力,總統厄多安主導的強人政治更讓歐盟對與土耳其的外交合作持保留態度。但土耳其同時又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的成員國,不論是人口或是軍事力量都對歐盟都有很大的影響,因此歐洲國家多半選擇與土耳其保有一個適當的外交距離,不願意與之起正面衝突。
但今年在土耳其與希臘爲了地中海天然氣資源起衝突時,法國卻跳出來支持希臘,法國總統馬克宏甚至表示土耳其已經不再是區域內的夥伴,與土耳其的嫌隙逐漸浮上臺面。
10月中旬法國教師斬首案發生後,馬克宏表示要祭出更多規範境以限制內清真寺與伊斯蘭教寄宿學校,並強調將捍衛言論自由,對抗伊斯蘭分裂主義。馬克宏反伊斯蘭的談話激起許多中東國家的反彈。其中,土耳其總統厄多安更是直接以「法國總統需要接受心理治療」與「鼓勵國民抵制法國貨」將一直以來就處在緊繃中的土法關係推向了冰點。
10月中旬,法國教師斬首案發生後,法國反恐主義高漲,馬克宏表示要祭出更多規範,並強調將捍衛言論自由,對抗伊斯蘭分裂主義,激起許多國家的反彈。圖爲今年10月,尼斯聖母院恐怖攻擊事件。該案後續不僅觸發了法國反恐大清算,更因爲馬克宏與土耳其總統厄多案的人身罵戰,進一步升溫成穆斯林世界的「反法風潮」。 圖/法新社
▌土耳其「西化運動」的興起與反挫
回顧土法關係發展史可以發現,土法兩國早從鄂圖曼後期時開始,就有很密切的交流,法國的文化與思想也對土耳其的發展有重要影響。法國大革命後,在鄂圖曼帝國賽林三世(III Selim)的命令下,正式派遣留學生到法國學習法文,法文同時也是外交上的主要語言。鄂圖曼帝國所派遣的學生把法國的哲學、科學、軍事與文學書籍帶回鄂圖曼帝國,法文也就成爲當時知識份子需要學習的語言,這也是目前少數土耳其菁英學校仍使用法語教學的歷史根源。
1839年後鄂圖曼帝國開始進入「改革時代」(Tanzimat Dönemi),派遣大量留學生到歐洲,境內也設立許多法文學校,帶來許多法文的外來語。在改革時代,受到西化影響最深的鄂圖曼城市是目前位於希臘境內的賽薩洛尼基城,而那裡同時也是土耳其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阿塔圖克的故鄉。
但鄂圖曼帝國的改革政策並沒有讓他成功抵擋列強的攻擊,鄂圖曼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滅亡,取而代之的是凱末爾所帶領的土耳其共和國,而凱末爾也將西化運動推到最高點。
回顧土法關係發展史可以發現,土法兩國早從鄂圖曼後期時開始,就有很密切的交流。圖爲法國的法蘭索瓦一世(Francis I)和鄂圖曼帝國的蘇萊曼一世(Suleiman I the Magnificent)。不過,他們從未親自見過面,這是畫家提香(Titian)約在1530年創作的作品。 圖/維基共享
土耳其與法國的關係長年來時敵時友。1853年,克里米亞戰爭爆發。當時鄂圖曼帝國與法、英聯手,對抗俄羅斯帝國,也是世界上第一場現代化戰爭。 圖/維基共享
1910年法國邀請各國軍事觀察團一同在法國本土軍演交流的「皮卡第大演習」,前方手叉腰者即是時年29歲、官拜陸軍少校的青年凱末爾——凱末爾在當時的跨國軍官交流中,給當時的演習指揮官福煦少將(Ferdinand Foch,一戰末期成爲法軍元帥)留下很深印象,因此破格邀請官階低下的凱末爾一同參加高階軍官晚宴。但凱末爾卻因爲鄂圖曼軍服配戴的傳統「土耳其菲斯帽」,而遭到與會的西方將校歧視與嘲笑,這讓他會後生氣地表示:「只要你我頭上還有傳統守舊的標記,西方人就會一直把你當成野蠻人,而不會真正在意帽子底下的你,腦子究竟多聰明!」 圖/維基共享
凱末爾認爲,西化運動不只是模仿西方的制度,而是必須將西方與土耳其做整合,擺脫鄂圖曼帝國的影子,才能打造一個進步的現代國家。因此,凱末爾廢除哈里發制度、將休假日從星期五移至星期日(星期五爲伊斯蘭教的大禮拜日)、實施去鄂圖曼文字的字母改革、以歐洲國家的法律爲例制定刑法與商業法、實施西服運動等等。
不僅在政治性的硬規定上看得見土耳其共和國初期的西化運動,在電影與書籍上也可見到西化因素。例如在1930年代,土耳其上映的外國電影,除了加上土耳其文字幕外,也會加上法文字幕。但法文字幕也讓當時的民族主義者頗有微詞,後來便以「雙字幕佔太多空間,土耳其文字幕被壓縮而不易閱讀」爲由取消法文字幕。
除此之外,當年也出現許多學習西方禮節的書籍,例如在1927年學者翻譯喬力佛(Gaston Jollıvet)與赫勒(Marie-Anne L’ Heureux)所着的《熟悉世界的風俗習慣》(Pour bien commaitre les usages mondains),裡頭教導西式的打招呼方式,如親吻女性的手...等等。
凱末爾西化運動所帶來的西化(法國化)風潮,一直到1950年代前都影響着土耳其社會。
當年受到屈辱的凱末爾仍積極學習西方的軍事技術,並在一次大戰期間,於本土遇襲的驚滔駭浪之中打贏了英法澳聯軍進攻的「加里波利之戰」。此戰之後,凱末爾上校成爲民族英雄,並引領土耳其在戰後走入「共和國時代」。 圖/維基共享
凱末爾認爲,西化運動不只是模仿西方的制度,而是必須將西方與土耳其做整合,擺脫鄂圖曼帝國的影子,才能打造一個進步的現代國家。圖爲1925年的凱末爾。 圖/維基共享
凱末爾親自教授土耳其語新字母(1928年9月20日)。 圖/維基共享
凱末爾主義中的「世俗主義」(laïcité)確立土耳其爲一個政教分離的國家,世俗主義主張在公領域排除宗教因素,特別是在政治領域上。土耳其文的世俗主義「Laiklik」正是從法文而來,但兩個國家的世俗主義卻有些微不同。
土耳其的世俗主義是從政府往下施行的計劃,這個改革計劃從少數菁英發起,試圖影響整個社會;法國的世俗主義則是由人民發動往上的,18世紀末期,法國的世俗主義者與共和主義者聯合對君主制度與天主教會抗爭,比起土耳其來說更是一種鞏固於社會的思想。甚至有部分專家認爲,凱末爾的西化政策打壓草根人民的伊斯蘭信仰,世俗主義與政府受「軍方專制」息息相關,不但在後期遭到保守派揚棄,甚至造成更大的保守派反撲力量。
但連代表土耳其溫和伊斯蘭保守派政黨——正義發展黨(AKP)——的土耳其總統厄多安也曾表示:
就此看來,土耳其與法國所捍衛的價值觀相同,無疑地也同樣反對極端宗教份子的恐怖攻擊。
厄多安也曾表示,「政教分離主義並不是無神論、也不是宗教的敵人,而是代表國家與『每個宗教』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圖爲2013年,厄多安於自己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內發表談話,背景是凱末爾與自己的肖像。 圖/美聯社
▌被極化的「言論自由」單選題
在法國教師斬首案中備受討論的是「言論自由」與「伊斯蘭教價值」,也讓人想起2015年的《查理週刊》恐怖攻擊事件,當時這類的討論也曾掀起正反兩方的討論。對法國來說,「嘲諷漫畫」是長期以來的法國文化之一,嘲諷漫畫所嘲諷的對象可以是富人、政治家,也可能是基督教或伊斯蘭教。對法國人來說,嘲諷漫畫背後所代表的意思是一股由下往上的反叛能量,也因此受到大部分人民的擁護,認爲這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
但無論是誰,都不希望自己成爲嘲諷的對象,嘲諷漫畫中對於伊斯蘭教的玩笑,普遍讓穆斯林感到不舒服,但並不表示受到嘲諷的穆斯林就支持激進份子的攻擊行爲。無論是《查理週刊》恐怖攻擊事件或是這次中學教師斬首案,土耳其政府與社會輿論都譴責這種暴力犯罪行爲,土耳其社會也普遍認爲會策劃恐怖攻擊或是傷害他人行爲的人,並不是真正的穆斯林,因爲這種行爲違背伊斯蘭教信仰。更有部分民衆認爲,這是有心人士爲了抹黑伊斯蘭教所做出的行爲。
對穆斯林來說,伊斯蘭教並不只是宗教,而是涵蓋了自我認同、價值觀與生活方式的概念。穆斯林並不是經不起嘲諷,而是在法國或是其他歐洲國家,2015年後因伊斯蘭國發動的恐怖攻擊所帶來的威脅,加深了西方國家人民對於伊斯蘭教的偏見與誤解。
不同地區的穆斯林,對於馬克宏的言論也有着不同的反應。圖爲印尼保守派教士號召的反法大遊行。 圖/美聯社
「我們也愛亞當、諾亞、亞伯拉罕、摩西、耶穌,以及經典裡的衆先知,那爲什麼呢?你們不也可以喜歡先知穆罕默德嗎?」在羅馬清真寺外,義大利穆斯林如此問道。 圖/美聯社
在歐洲國家,穆斯林在社會上原本就屬於較弱勢的一羣,對穆斯林來說,嘲諷漫畫並不是單純只是玩笑,反而更像是一種社會集體霸凌,只會加深族羣間的裂痕。法國教師斬首案中,引起伊斯蘭國家不滿的並不是法國教師所使用的教材、或是嘲諷漫畫裡對於先知的褻瀆,而是法國總統馬克宏反伊斯蘭的發言。馬克宏在此事件中,無視社會中屬於弱勢族羣的穆斯林移民處境,反而將這次法國教師斬首案件過度簡化爲宗教因素,把言論自由與政教分離直接放在伊斯蘭教的對立面,更加深化社會的伊斯蘭恐懼症,這也是他受到批判的原因。
馬克宏在今年8月黎巴嫩大爆炸後大動作前往勘災、介入地中海東部土希天然氣紛爭以及在法國教師斬首案中打壓伊斯蘭教的做法,都讓各界猜想是爲了國內選舉做準備。同樣地,土耳其總統厄多安,不但在這次與法國的衝突中採取強硬的態度,在區域政治內更與希臘搶奪地中海東部的天然氣資源,也積極介入亞塞拜然與亞美尼亞的紛爭,也被外界解讀爲企圖轉移國內民衆對於疫情失控、失業率居高不下、里拉暴跌等問題上的注意力。
隨着土耳其與美國間的關係逐漸疏遠,土耳其的外交路線也逐漸偏向中東與俄羅斯,爲了成爲中東地區的「老大哥」,以及凝聚國內力量,土耳其對於與西方國家間的外交摩擦的反應將更加激烈,也爲中東的區域政治增添更多變數。
所以百年盟友兼宿敵的法國-土耳其,會怎樣發展呢?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