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癮少年放棄高中讀技校,19歲站上世界之巔直升“副教授”
2016年7月,江蘇常州進入最熱的季節。常州技師學院的車間裡,一個學生正在撥弄着燙手的機器——車間溫度接近40度。
那天是他第一次接觸電焊,然後一不留神,脖子被電弧灼傷了。
老師讓他趕緊回去休息,他說不,沒時間了。
這個學生叫宋彪,當時在車間裡揮汗如雨的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年多以後,自己上了新聞聯播,還和李克強總理握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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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1月,在安徽懷遠淝河鄉邵樓村,宋彪出生了。
因爲父母一直在外務工,沒辦法照顧孩子,宋彪在兩歲那年就被送到了爺爺奶奶家,然後一住就是13年。
宋彪剛讀初一那會兒學習成績還不錯,初二那年,他迷上了網遊。
因爲父母不在身邊,將宋彪引回正路的重任幾乎都落到了老師的肩上。可是面對老師一而再的嚴厲批評,失了魂的宋彪完全無動於衷。
“爛泥扶不上牆!”如果不是失望到了極點,宋彪也不會得到這樣的一句評價。
不過即便是初中那個“問題少年”宋彪,好像怎麼也比爛泥強一點——剛升到初三,他突然自己意識到不能再玩了。
“但是來不及了,我發現成績已經跟不上了。”許多年以後談起,宋彪還是掩飾不住遺憾。
中考成績出來了,重點高中想都不要想,宋彪的分數只比當地的普通高中線超出了一點點。
也就是在中考之後,父母重新把宋彪接回了身邊。那是宋彪和父親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促膝長談,父子倆只談一件事:今後的路,往哪裡走。
宋彪的父親以前幹過汽修工,宋彪小時候偶爾會鑽到父親廠裡,然後把一些小零件拆得到處都是。
但是小宋彪不知道的是,父親當年沒有繼續讀書,完全是迫不得已:那個年代,但凡家裡有弟兄幾個,哥哥們大都會出去掙錢,然後供着最小的那個去上學讀書。
這也是宋彪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爲什麼直到初中畢業,父母才把自己接回家:如果不是吃了當年讀書少的虧,如果不是迫於生計,誰不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
“你想不想上高中?”
“不太想,我這個分數能上的那個高中不太好,還不如去技校。”
宋彪後來回憶,那屆60個初中同學,上了高中的二十來個,讀技校的十來個,剩下的,乾脆就不念書了。
在當時周圍人看來,讀技校是一個兩頭不靠的,最差的選擇。
好在父親是支持的。父親送了宋彪一句話:“拿不好筆桿就拿工具。”
這句話默認的那個前提甚至有點經不起推敲:誰說的“拿工具”就是比“拿筆桿”更低一等的選擇?
當然父親想表達的意思我們都明白,宋彪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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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是剛到新環境,又是打小第一次離開家,宋彪感到有些不適應:一方面是文化課的理論知識,讓宋彪又有了初三跟不上老師節奏的恐懼感,另一方面,這裡的實踐課時明顯多了,宋彪本以爲自己從小動手能力還不錯,結果發現對很多操作領悟起來還是有點慢。
不過有一股子倔勁的宋彪,很快又成了同學眼裡的異類:所有的課餘時間,除了吃飯睡覺,宋彪幾乎全部撲在了學習和鑽研上,要麼問高年級學長,要麼自己琢磨,又或者乾脆纏着老師留在車間裡操作。
“你幹嘛要這樣啊?有什麼好學的?一塊兒去玩啊!”
面對同學的疑問,宋彪其實覺得有點好笑:當年他沉迷網遊的那段日子,其實也是獨來獨往比較多,何況現在他已經戒了。
許多年以後面對記者,宋彪是這麼回答的:“當時我跟那些同學也不是很熟,我想着那不如干脆跟老師去學習算了。”
宋彪第一學期的成績不太理想,但第二學期沒開始多久,學校老師們都開始注意到這個異常自律的男孩——畢竟在技校裡,這樣的學生真的很少見。
宋彪入學的第一年,恰好學校開辦了第一屆技能比賽,但因爲是一年級新生,宋彪沒有參賽資格。
等到了第二屆,因爲學制問題,比賽中的很多理論和操作宋彪壓根兒都還沒學到,按理說他還是沒辦法參加比賽。不過就在比賽開始前半個月,老師破格推薦了他。
不過這並不是什麼慧眼識才的橋段,真實的情況是,當時老師對有資格參賽的學生普遍不太滿意,這才勉強同意讓二年級的宋彪去試試。
後來宋彪拿了第二名,他也憑藉這一成績進入到了校集訓隊。回頭來看,這個不太起眼的全校第二名,對宋彪來說是一次真正的轉折點。
2016年6月,第44屆世界技能大賽江蘇省選拔賽向省內各個學校確認參賽名單,常州技師學院將宋彪的名字遞了上去。
於是一個月後就有了文章開頭,宋彪被電弧灼傷脖子的那一幕。
那個暑假,宋彪一天都沒有休息。他每天在車間至少要呆上10個小時,機械加工調試、液壓傳動、設備組裝……這些專業名詞不是內行根本看不懂,反正那時的宋彪,硬生生把自己變成了一臺機器,一臺在那個火熱的夏天沒有停過的機器。
8月,脖子上的傷還沒有痊癒的宋彪,拿到了江蘇省選拔賽的第一名。
宋彪和父親在那次談話時想象過的路,以一種意外的形式提前鋪開了——宋彪走出了江蘇,奔着國字號的方向而去。
宋彪在廣州參加全國選拔賽的時候,一度因爲過度緊張出現腸痙攣的狀況,醫生問他是否能堅持,他的腦海中曾閃過一絲念頭:如果“因傷退賽”,自己終於能自由幾天了,倒也不錯……
然而恰恰是這個有點想要逃避的念頭,讓他的緊張情緒瞬間消失了,陰差陽錯之下,宋彪反正還是走進了賽場。
全國賽第三名,宋彪對這個成績並不滿意,不過這次比賽最大的收穫,是發現自己在圖紙閱讀和裝配調試的基本功上還存在問題。
進到國家集訓隊之後,宋彪意識到競爭環境更加殘酷了。他所在的這個項目一共有6名候選,從“六進三”、“三進二”到“二進一”,三輪階段考覈,宋彪成了那個拿到世界技能大賽入場券的幸運兒。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一步都不能有差池:能進到國家集訓隊,沒有人是不努力的,也許宋彪只是恰好比其他人再多努力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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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第44屆世界技能大賽在阿聯酋阿布扎比開幕。
68支代表隊,1268名參賽選手,宋彪身着統一的國家隊制服跟着隊友們在開幕式亮相,那個感覺和奧運會沒什麼不同。
宋彪參加的是工業機械裝調項目(Industrial Mechanic Millwright),這是第44屆新增的一個項目,新到什麼程度呢?反正之前在國家隊,宋彪和老師們幾乎是“摸黑”訓練。
當時拿到官方手冊之後,團隊把要求大概翻譯了一下,是這樣的:要求選手不僅熟練掌握現代鉗工裝配技能,對工業機械進行精密安裝、調試、檢測和維護,還需要掌握焊接、車工、電工、管道工等多工種技能。
圍繞這些關鍵詞,國家隊走訪了許多大企業,但各家企業對其中的技術細節到底應該怎樣設定標準卻莫衷一是,更難的一點在於,國家隊甚至不能確定用什麼樣的工具來訓練,因爲有些工具、量具在國內都很難找到。
“摸黑”訓練也就罷了,這裡還有更絕的:往屆的工業機械類競賽項目,世界技能組織會提前6個月將賽題公佈給各參賽隊,然而這次的新項目,完全是“盲題”模式!
不過宋彪倒覺得這樣很刺激。
用於賽前熟悉場地的那個下午,隨着全場“three、two、one”的吶喊聲,大幕揭開,謎底揭曉,比賽樣機終於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看到題目的那種激動心情稍稍平復之後,宋彪很快和項目指導專家在現場開始了對樣機的研究,賽事組給了他們半個小時時間。
坐着、跪着、趴着,宋彪和教練爲了摸清楚細節,什麼姿勢便於研究就怎麼來,但這個準備時間還是太有限。
晚上回到酒店,宋彪和他的團隊制定了一套詳細的比賽方案,到了這個時候,教練們只有一句話:放鬆心態,按照平時的訓練節奏,正常發揮就行了。
宋彪的比賽跨了4天,時長共計20個小時,比賽任務包括焊接、機械加工、電氣預防性維護和最後一道大題——腳踏式水淨化器的製作。
前三天的比賽都非常順利,但到了第四天臨上場前,突發狀況出現了:
裁判組告訴宋彪,前一天的比賽計時出了問題,中國選手少計了半個小時,所以今天的比賽時間要被減掉半個小時……
宋彪整個人都懵了,第四天比賽本來就只有3小時,現在,他只剩2.5小時。
“我前一天的計時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我又拿不出證據反駁,我也只能聽他們的指令。”
就這樣,當其他選手都已經開始比賽了,宋彪只能一個人待在選手休息室裡,他必須等上半個小時才能出場。這樣的局面,有過任何考試經驗的人都明白意味着什麼,就是那種空氣都要被燒焦了的感覺。
宋彪第四天的比賽計劃因爲這個意外完全被打亂了。最開始的五分鐘,宋彪又出現了高度緊張的狀況,他不斷念叨着,“這樣很可能做不完了,做不完了”。
也許是有上一次腸痙攣的經驗,宋彪逐漸平靜了下來,他現在只能借這半個小時做一件事:把整個任務細節再過一遍,然後重新制定新的方案。
有意思的是,當宋彪真的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這半個小時裡的一分一秒又突然變得異常寶貴了。
宋彪終於可以上場了。今年東京奧運會女子1500米預賽,荷蘭選手哈桑在中途摔倒的情況下奮起直追,最後還是跑了小組第一。2017年的宋彪,就有點兒這意思。
完賽後的宋彪回到了休息室,他感覺自己的表現應該有希望拿個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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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9分,宋彪領先第二名多達53分,“半小時後再出場”這個插曲只是給這塊金牌平添了一抹傳奇色彩罷了。
領完金牌之後,宋彪已經回到觀衆席疊好了國旗,那意思提前收拾好東西,閉幕式完了就可以撤了。
此時臺上又重新開始講話了,宋彪沒有注意聽(當然注意聽也應該聽不懂),掏出手機開始給家裡報喜。
“宋彪!是你!趕緊上臺領獎!”領隊突然跟宋彪說。
“啥?怎麼又領獎?”
一臉懵的宋彪又匆忙回到臺上,世界技能組織的官員遞得他兩手都是金燦燦的東西。終於興奮起來的宋彪在臺上大吼了三聲:“中國!中國!中國!”
但是宋彪事後承認,他當時根本不知道那是個什麼獎。
“我拿着獎往下走到一半的時候還在想,這是……最佳選手獎?等我回到觀衆席坐下來才知道,哦,這是阿爾伯特大獎。”
其實宋彪猜的八九不離十:“阿爾伯特·維達”大獎以世界技能組織的創始人命名,也就是“最佳競賽獎”,是專門爲整個賽事的最高得分者而設。
不過宋彪不知道的是,在他上臺領獎的過程中,那些特寫照片很快傳遍了世界:所有人都會知道,拿到大獎的,是一個臉上長滿了青春痘的年輕人。
“一到要比賽,痘痘就爆出來很多,要說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而且我們總是訓練到很晚,跟內分泌也有關係。有一次和教練爲一個技術問題弄了半天,擡頭一看,已經夜裡三點了。教練說不能練了,趕緊睡覺。”
拿了金牌和獎盃回國後,學校給宋彪放了一天假,那天早上,宋彪睡到自然醒。那是他近半年以來,第一次睡到自然醒。
宋彪那年19歲,省人社廳爲他授予了副高級專業技術職稱,我們大致可以理解爲一個19歲的學生直接升了副教授。
宋彪還被授予了“江蘇大工匠”稱號,並得到了80萬元的政府獎勵,“本來年底爸媽說要給我買房的,現在不用了,我自己來”。
成名之後的宋彪,在當地很容易被人認出來,但父母提醒他“別把路走偏了”。
不過宋彪給自己的導航倒是異常清晰:回校以後他最大的變化,是從模具製造專業轉入了中德班,爲了後面在德國的深造,宋彪自學起了德語。
2017年11月21日,宋彪在中南海見到了李克強總理。李克強在座談會上說:“中國青年有匠心,能始終不渝追求卓越,中國品牌走向世界就有大希望。”
在常州技師學院畢業之後的宋彪,拒絕了許多大企業的高薪邀請,他用留校任教的方式,踐行了自己的“匠心”。
2019年,人社部發布了一則通知,將《宋彪的故事》這本書作爲全國技工院校開學第一課的讀物。
其實宋彪的故事一直在繼續,當年一舉成名之後,宋彪也一直在告訴所有人,是常州培養了自己,現在是時候回饋母校了。
所以2019年的第45屆世界技能大賽,宋彪以技術顧問的身份指導了本校學生的訓練,2020年12月在廣州舉行的全國首屆技能大賽中,就有選手是宋彪的學生。
別忘了,宋彪今年也不過23歲。
有人問常州技師學校的學生們,宋彪老師和其他老師有什麼不一樣,學生們的回答是:宋老師是最嚴格的一個。
這倒不奇怪,昔日的那個問題少年,在戒除網癮之後,首先對自己就嚴格到有些殘酷。宋老師從不給學生講什麼人生道理,因爲他自己就是一本活生生的教材。
至於現在許多人對職業學校的偏見,宋老師這些年的人生故事已經做了最好的迴應:
職業學校,講究的是操作,講究的是勤學苦練的硬功夫,只有足夠的務實,職業學校的孩子們才能向全社會證明:“拿工具”可以和“拿筆桿”一樣優秀,甚至更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