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我的南方朋友,都覺得吃饅頭可憐?

“吃饅頭到南方人這兒還變 繡花活了,擱我們那兒得讓人笑掉大牙。”

餐桌上的山東朋友忍不住吐槽。在他的對面,我正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剛 買回來的戧面饅頭仔細切成厚薄均勻的饅頭片。

這絕對是無心之舉,天知道這裡還藏着南北分歧!

“你知道我們在家怎麼吃饅頭麼?直接一個大碗,5個饅頭起,熱騰騰上手就吃。現在咱就兩個人,只分一個饅頭,還花半天時間你一半我一半切成片,在我們那兒簡直不能忍!”

我停下切饅頭的手,放出狠話“晚飯你今晚是不要吃了!” 這位北方糙漢才作罷。要知道,若不是真愛,我一南方人怎麼會用饅頭做主食?

是的,南方人不懂饅頭。

絕大多數南方人對饅頭的認知,來自蘸着煉乳的金銀小饅頭。偶爾家裡聚餐時,大人們會點給孩子的主食,一份小饅頭十二個小巧地擺在一個圓形白瓷盤裡,個頭比手掌的一半還小一些,一半蒸的軟嫩白饅頭(很可能加了奶粉和糖),另一半油炸香脆的金饅頭,擺盤時交替放上,不僅模樣可愛,口感也彷彿棉花糖。但我小時候,空口是吃不下去饅頭的,必須把饅頭渾身滾滿煉乳,咬下去一股濃濃的奶香,讓人停不下來。

我依稀記得大人們觥籌交錯的場景,我小小的身子爬來爬去,雖然推不動桌上的大圓盤,但仍然努力 夠着桌上那好吃的小饅頭。媽媽看到我專注用力的樣子,總會幫我推一把。我喜歡左右開弓,一手金饅頭一手銀饅頭,蘸好煉乳交替着吃,有種“本桌之王”的霸氣。

再往後,一種名叫“小腳饅頭”的東西在我的家鄉流行起來。臨街出租的門面,一口巨大的鐵鍋支在前方。鍋下面,鐵罐改造的爐子燒着熊熊的火。老闆在案臺上一刻不停地揉麪,搓型,將一個個彷彿“三寸金蓮”小腳模樣的面胚子貼在鐵鍋的周圍。最後是給每個饅頭澆一圈水,店主再蓋上大鐵蓋。不需要十幾分鍾,新鮮熱乎的“小腳饅頭”就出爐了。

老爸偶爾會因爲好奇買兩個回家,就着一鍋番茄雞蛋湯當晚飯。但陌生的口感讓我很難愛上,它太乾了,而且實心噎得慌。所以對小腳饅頭的唯一記憶,就是撕下酥脆的硬皮,那個幹吃倒是真的很香。

如果一個南方人聲稱自己愛饅頭,要不多少有點北方基因,要不跟北漂過有點關係。

我在北京愛上的第一款饅頭,名叫“紅豆貝勒卷”。不大的“饅頭卷”,滿滿當當的餡料。紅豆,核桃,板栗和紅棗,每一口都可以吃到。面的綿甜,紅豆的顆粒,核桃的堅果脆香以及板栗的綿糯在口中交織。尤其剛出爐或者剛回溫,還熱氣騰騰的時候,每一口都帶着“人間豐收”的喜悅。甚至,有種吃到了高級歐包的感受。

接納了紅豆卷,北方的玉米麪菜糰子,棗饅頭和紅糖饅頭就一個個進入我的探索計劃。不用着急一下全盤接受所有饅頭,探索北方饅頭的邊界,可以放慢腳步來。吃得越多,就越能理解北方人口中那種“麥子香氣”,原來是這麼一種充分咀嚼後,絲絲回甜的滋味;原來剛出爐的饅頭撲面而來的麥香,原來那麼讓人身心舒適。

陸續吃了幾年後,我也終於知道了北方饅頭最考驗水準,也是最常見的模樣,就是“戧面饅頭”。

我曾跟一個做麪點的山東籍呂師傅聊過,爲什麼南方饅頭跟北方饅頭差距如此之大。思考之後,他給出的答案是:南方人做麪食不得法。“做白麪饅頭是有說法的。南方氣溫高,空氣溼度也高,發酵就快。但很多人時間把握不好,久了就會酸。”

“第一次發酵後,一定要新摻入一些乾麪粉,才能保持相對溼度更低。然後還得揉乾淨面裡的空氣 —— 一定要揉乾淨,這很重要 —— 揉到稍硬些之後,蒸出來的饅頭纔有北方特有的那種嚼勁。”

似乎一語點破南方饅頭的問題。

“對了,蒸的時候要涼水上鍋,中火蒸。蒸出來後也彆着急起蓋,燜上二三分鐘,一定是一鍋好饅頭。” 呂師傅又忍不住叮囑。

所以做饅頭是一個很辛苦的過程,尤其是把饅頭做成職業。

我租的房子樓下就有一個山東人開的饅頭店。老闆每天凌晨四點起牀,和麪,發麪,團饅頭,上蒸籠,出籠,一天要做上20多籠,只賣1塊錢一個。我還認識一個做饅頭批發的老李,也是山東人,僱了家鄉幾十個人,一天至少做1000多公斤饅頭。那可是日夜顛倒的生活:每天凌晨一點多鐘起牀和麪蒸饃,三四點鐘出籠給客戶送去,回來八九點鐘,吃完早飯睡兩個小時接着蒸,下午三四點鐘出籠繼續送,回來已是遲暮。

人民網多年前做過一個調研,全北京3000多家饅頭加工點,員工60%是山東菏澤鄄城人,30%是山東德州樂陵人,下餘10%是安徽、河南人。每年有接近8萬鄄城人在北京求職,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的,都在做饅頭。

簡單的說,山東人包圓了北京的饅頭生產,而鄄城是裡面的主力軍。老李就是鄄城人,他說自己是92年來的北京,“當時村裡好多人都來了,我也跟着一起來,饅頭麼,山東人還能不會做!”

鄄城人和北京饅頭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1982年,老家鄄城的一對夫婦在石景山區糧店工作。他們看老家貧窮依舊,便叫侄子、妻侄等三人來京幫工。侄子是裡面腦袋最靈活的,他發現北京有很多來自山東,河南,河北的人,對饅頭情有獨鍾,可糧店的饅頭又限量供應賣不夠,便毅然 地開始了饅頭生意,迅速成爲萬元戶。消息傳播到村裡,變成了全村的希望。於是到了1990年,不大的鄄城村,就有300多人開始在北京做饅頭賣。他們往往攜家帶口,招幫工也都是村裡的鄰居,不一會兒就佔有了“北京饅頭”市場。

鄄城人也是真的愛饅頭。如果你趕在我家樓下饅頭店老闆休息的時候,跟他扯兩句,他會忍不住的想告訴你:它的老麪肥可養了幾十年,普通酵母完全敵不過;或者你在老李送饅頭的時候誇讚幾句,他會告訴你爲什麼饅頭包圓的時候手法很重要:這樣蒸好了掰開是一層層的,才能吃出整齊劃一的勁道…

而熱愛最極致的體現,莫過於他們如今早已衣食無憂,卻仍然堅守着自己的饅頭店。不想擴張,也不想休息。知道我日常不怎麼買饅頭,但偶爾看到我回家路過店門口,都熱情打招呼:“裝兩個走?熱乎的!”

久而久之,我一個南方人,也習慣了隔三差五,在北漂的出租房樓下,拎兩個大饅頭回家。

這可能就是我一個南方人愛上北方饅頭的全部過程:在日漸熟悉的白麪饅頭滋味裡,我不僅吃懂了麥香,吃出了甜蜜,也吃到了用心的味道。

本期作者| 季池邦

編輯|梅姍姍 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 《風味人間》 小紅書@櫻花季、@獨唱團wy、@歐意、@Hello寶兒、@小包紙愛吃魚、@C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