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是倫敦市長:一個藍領小區的階級故事
2016年當選倫敦市長的沙定康(Sadiq Khan,又譯薩迪克.汗),因爲自己穆斯林與移民後裔的背景,而被全球媒體所關注。 圖/美聯社
從我家徒步到圖亭市場(Tooting market)大約卅分鐘,如果搭地鐵的話就是一個站的距離,平日常去那採買。圖亭市場充滿中東與南亞移民的氛圍,在傳統菜市場裡面,無論是賣雜貨、魚肉蔬果,還是修鐘錶、賣手機,或是按摩店、美甲店、一鎊商店等等,都是移民與勞工階級的樣貌。這裡也是新任倫敦市長沙定康(Sadiq Khan;臺灣亦翻譯薩迪克·汗)生活的地方,他每天離市場不遠的圖亭大道地鐵站(Tooting Broadway)出發,像個普通市民一樣搭地鐵上班。
圖亭大道的藍領階級跟移民社會的氛圍,可以從其周遭的店鋪感受出來 。 例如一間曾經在倫敦很普遍,如今卻很罕見的派與馬鈴薯店(Pie & Mash shop),自廿世紀初的開店以來,以直都是傳統倫敦工人階級填飽肚子的小吃店,裡頭販售着產自泰晤士河的鰻魚、馬鈴薯泥、肉餡餅等等。店內不僅保持古老破舊的模樣,也維持一貫的低廉價格。最近地鐵站旁邊則新開了一間共產黨信徒的主題餐廳——游擊隊(Guerrilla)——雖然賣着比薩,但打着自由古巴、自由圖亭(Freedom of Tooting)的口號,很有草根革命的味道。
但圖亭最大宗的族羣還是巴基斯坦裔移民。市場旁邊一間很著名的巴基斯坦&印度菜餐廳——Lahore Karahi——就是巴基斯坦裔移民開的,店家有超過20年的歷史,店內販賣各式咖哩跟現烤薄餅,經常高朋滿座。由於生意太好了,我經常需外帶回家。
還是圖亭區國會議員時,沙定康跟圖亭居民在販賣咖哩跟烤餅的Lahore Karahi聊天。 photo credit:沙定康Flickr
除了店鋪,一個區坐落在社會階級的哪一層,似乎也可以從繳得市政廳稅探出究竟。大倫敦(Greater London)的每個行政區都有不同的市政廳稅,像是圖亭所屬於旺斯沃佛區(Wandsworth),其市政廳稅就比隔壁的莫頓市政廳(Merton Council)低很多;也因此一跨越兩區交界,就可明顯感覺出圖亭的道路標誌老舊、垃圾四散、乏人清理。然而近年隨着愈來愈多移民移入,以前破舊的傢俱廠或商店,紛紛被改建爲大廈公寓,餐廳也愈開愈多,呈現一片欣欣向榮的模樣。在這樣的一個充滿異國文化的地方,竟然產生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倫敦市長,也算是地方之光吧!
事實上,倫敦一直到1998年才設立市長一職,到目前爲止也只有三任市長:李文斯通(Ken Livingstone)、強森(Boris Johnson)、沙定康(Sadiq Khan )。在此之前,位於英國國會大廈對面、隔着泰晤士河與西敏寺遙遙相望的倫敦郡府(London County Hall),長期被工黨把持,尤其在李文斯通當郡長時,經常在郡府外懸掛抗議布條,高調又火爆地向當時保守黨的柴契爾夫人叫囂,柴契爾一氣之下解散倫敦郡,並把建築物變賣給日本房地產開發商。現在的郡府大廈已變成旅館、展覽館跟商業辦公室。1997年工黨的布萊爾政府上臺後,發覺這麼大一個倫敦還是需要有市長來整合跟協調,因此重新設立了倫敦市政廳(London City Hall); 李文斯通再度當選第一任市長,成了在位最久的倫敦市長。之後除了保守黨的強森一度風光攻下市政廳,現在的倫敦又落回工黨手中了。
位於英國國會大廈對面、隔着泰晤士河與西敏寺遙遙相望的倫敦郡府,目前已被改建爲萬豪酒店,並與倫敦眼、倫敦水族館、倫敦地牢等娛樂景點相鄰,成爲了倫敦現代地標的一部份。 圖/London Marriott Hotel County Hall官網
1997年工黨的布萊爾政府上臺後,發覺這麼大一個倫敦還是需要有市長來整合跟協調,因此才又再倫敦塔橋(Tower Bridge)附近,重新設立了倫敦市政廳(London City Hall)。 圖/歐新社
而今年45歲,五月初剛上任的倫敦市長沙定康,原本是圖亭區工黨籍的國會議員。1970年出生於地鐵站附近的聖喬治醫院,四十幾年來未曾搬離過這個區。1960年代的倫敦,爲了解決巴士駕駛的人力短缺,於是從國外大量引進移民,沙定康的父親就是這樣從巴基斯坦搬來倫敦的。康爸爸開了25年的巴士,所駕駛路線,就是從圖亭到倫敦市中心。康家有八個子女,七男一女,食指繁浩,所幸有社會住宅棲身,一份穩定的工作養家活口。沙定康畢業於北倫敦大學(現改名爲倫敦大都會大學;London Metropolitan University)的法律系,與名校相比,不是個非常顯著的學歷,但之後沙定康又到法律大學(University of Law)進修律師實務課程,成爲一名人權律師。
其實,沙定康在當選倫敦市長之前,已數度受到《觀察家》(The Observer)、《Channel 4》、《獨立報》(The Independent)、《新政治家》(New Statesment)等英國當地媒體的關注,甚至被票選爲政壇明日之星。其最令人稱道的政績是2007年在成爲工黨黨鞭之一時,負責推動立法刑事審判與移民法」(the Criminal Justice and Immigration Act)、「刑事證據(證人匿名法)與強迫婚姻法」(the Criminal Evidence (Witness Anonymity Act) and the Forced Marriages Act))等法案。曾經,英國每年有高達四百件的強迫婚姻案件,因爲在穆斯林與印度教社區時常發生子女被父母強逼結婚的糾紛,例如,最常見的情況是小孩子回到孟加拉或巴基斯坦探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父母親安排婚事。由於這些案件往往發生在英國境外,導致處理起來非常棘手,沙定康即是針對這類狀況推動法案,希望有效保護受害者。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移民勞工之子,能夠在英國首都市長之役上,戰勝保守黨推出的富二代——戈德史密斯(Zac Goldsmith)。名門出生、畢業自名校又居住在傳統富豪區里奇蒙區(Richmond)的戈德史密斯,是金融大亨之子,其父曾在1995年組織建立疑歐的公投黨(Referendum Party)。有點諷刺的是,戈德史密斯的姊姊潔米瑪(Jemima Khan)曾是黛安娜王妃的摯友,在嫁給巴基斯坦籍的板球球星后冠了夫姓(跟沙定康一樣是「康」,或有些譯爲「汗」;Khan),並改信伊斯蘭教,甚至曾出言抗議弟弟充滿種族偏見的競選語言。
曾擔任人權律師的沙定康,在當選倫敦市長之前,就已被媒體關注爲「英國政壇的明日之星」。 圖/美聯社
任誰也想不到,一個移民勞工之子(右,沙定康),能夠在英國首都市長之役上,戰勝保守黨推出的富二代(左,戈德史密斯)。 圖/路透社
不同於英國其他地區,人口超過八百萬的大倫敦市種族多元,大量外來人口與移民天天在社會底層爲生活奔波與奮鬥、天天煩惱交通、房租與生活開支。因此,與其說沙定康是移民第二代者,或是圖亭是異國文化之地,沙定康跟圖亭所展現的,或許纔是真正的倫敦人與倫敦的生活。
也正是這樣的背景,在競選過程中沙定康所提的政見,招招打動人心,清楚訴說出大多數小市民的心聲與需求。例如,沙定康誓言修正保守黨造成的住房危機,讓倫敦人有安全的生活、承諾不亂漲交通費用、協助創業與就業,以及讓倫敦人的薪資收入,能夠支付得起基本的生活開銷等等。
但沙定康上任一個月後,就發現選舉政見處處窒礙難行,必須略做調整,這自然地被保守黨的政治人物,以及保守黨支者跟媒體大作文章。
首先在交通方面,沙定康高喊「沒有如果、沒有但是」(no ifs, no buts), 無論如何都要凍漲倫敦交通費四年,並調整公車票價計價方式,一小時內轉乘不重複收費。倫敦地鐵票(Oyster Card)適用大倫敦地區的交通網,火車、公車、地鐵都可以通用,但部分火車路線屬私人經營,無權單方面強求私人公司不調漲價格的政府,只能凍漲地鐵車票;但對時常需要三種交通工具混搭使用的倫敦人來說,沙定康的競選承諾等於跳票。
在選舉期間,沙定康所祭出的「2020年倫敦交通費凍漲」的政策,選後很快地破了功。 圖/美聯
交通費之外的政策跳票亦層出不窮:在居住方面,選前沙定康力挺「住房互助協會」(Housing Associations),承諾一年蓋出八萬間房屋,選後卻改口說沒辦法保證房屋數量。又例如,沙定康本來要阻止興建橫跨泰晤士河的花園橋(Garden Bridge),但由於前市府已簽了合約,錢也付了,毀約所要付出的代價,比如期開工要高出兩倍,陷入兩難的沙定康只能嘗試找出停損點,確保後續工程不會再多花納稅人的錢。
而沙定康原本信誓旦旦地表示會把警察局長(Commissioner of Police of the Metropolis)換掉,當選後卻發現,倫敦市長根本沒有權力撤換警察局長 ;就連計劃恢復原本工黨執政時期的社區巡邏警力模式「1:2:3」(一個警官,兩個警察,三個社區警衛隊員),也在無法被拔除的局長的堅決反對下,只好作罷。
所以說,政策髮夾彎不只臺灣有,英國也一樣。
但有趣的是,原本勞工階級氛圍濃厚的圖亭菜市場,在沙定康當選市長後,居然新開一間非常雅痞又中產的英式酒吧,裡面有各式各樣的調酒。這幾日我隨手翻了一下《Time Out》雜誌,大概是搭着市長熱,四月份那一期特別推薦了圖亭菜市場內的幾個小舖,看起來又潮又文青,跟平常充滿生鮮食物氣味的傳統菜市場,完全不一樣。連圖亭地鐵站外的老舊的欄杆跟落漆的交通標誌,最近也都被重新粉刷了,突然之間圖亭變得輕新整潔,讓經常來這裡買菜的我們,感覺相當新鮮,也不免大笑一番 「這不是我認識的圖亭菜市場啊!」
原本勞工階級氛圍濃厚的圖亭菜市場(圖),在沙定康當選市長後,竟變得又潮又文青,「這不是我認識的圖亭菜市場啊!」 圖/Tooting Market 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