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的復興:日本半導體這十年
2022年8月,豐田、索尼、鎧俠、NEC等8家日本公司共同成立了日本新一代半導體國家隊Rapidus。日本政府慷慨解囊,提供700億日元補貼。
“Rapidus”的拉丁語含義爲“快”,這家公司的目標是和臺積電並駕齊驅,在2027年實現2nm工藝的國產化。
上一個肩負重振日本半導體產業使命的公司是2002年成立的爾必達,與三星酣戰10年後,被韓國人打到破產,最後一點家當也被美光打包收走。
在那個移動終端市場爆發的前夜,整個日本半導體產業陷入了巨大的迷茫。正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爾必達的破產也成爲產業界反覆咀嚼的對象,隨之誕生了一系列以《失去的製造業》爲代表半導體傷痕文學。
同一時期,日本官方組織了多個追趕與復興計劃,但收效甚微。
2010年後的新一輪半導體行業增長期中,曾經叱吒風雲的日本芯片公司幾乎集體缺席,優勢領域被美國、韓國和臺灣地區悉數瓜分。
除開已經被貝恩資本收入囊中的存儲芯片公司鎧俠,日本芯片產業最後的底牌,就只剩下了索尼和瑞薩電子(Renesas Electronics)。
過去三年,全球大流行疊加消費電子需求萎縮,原本應該是芯片產業的下行期。2023年,全球半導體產業仍在週期下行探底,日本卻在2月領先所有其他地區,率先實現銷售額回漲,很可能成爲今年歐洲以外唯一實現增長的地區。
也許是日本芯片公司的回暖,加之對供應鏈安全的訴求,推動了爾必達之後最大的復興計劃Rapidus的誕生,其與IBM合作也被認爲是“日本重返尖端半導體制造業的最後機會,也是最好的機會。”
從爾必達破產的2012年算起,日本電子產業在這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災後重建
爾必達在2012年的破產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與之並行的是日本半導體產業的全線崩潰,松下、索尼、夏普三大巨頭製造了創紀錄的虧損,瑞薩走向破產邊緣。這場破產引發的劇震,也給日本產業界帶來了影響深遠的次生災害:
其一是終端品牌的衰落:夏普的電視、東芝的空調、松下的洗衣機和索尼的手機關的關賣的賣,消費電子巨頭幾乎都收縮成了零部件供應商。最慘的是索尼,照相機、walkman、音響影視這些優勢項目,一個接一個撞在了iPhone的槍口上。
其二是上游產業鏈的坍塌:從面板、內存,到芯片製造,能輸給韓國人的仗基本都輸了。曾經大殺四方的日本存儲芯片,只剩下東芝閃存一顆獨苗,結果由於東芝轉型核電受阻加之財務造假影響,閃存業務改名鎧俠,揮淚甩賣給了貝恩資本。
學術界集體反思的同時,日本官方和產業界也展開了一系列災後重建工作,第一個重建對象是爾必達的難兄難弟:瑞薩電子。
和爾必達類似,瑞薩電子整合了NEC、日立、三菱除DRAM之外的半導體業務,2010年4月完成整合工作,出道即爲全球第四大半導體公司。
在日本錯過移動互聯網時代的遺憾聲中,瑞薩重金收購諾基亞的半導體部門,計劃將其與自身處理器產品線結合,上一波智能手機的末班車。
但重金補票的代價是每月20億日元的虧損,到了2011年,日本爆發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疊加生產重心泰國的洪澇災害,瑞薩虧損達到626億日元,半隻腳踏進破產清算。
第二個重建對象,是一度被喬布斯視作電子產業典範的索尼。
索尼的陣痛可以歸結爲對軟件能力的輕視,這也是日本電子產業的通病之一。無論是其與愛立信合資品牌還是索尼的智能手機,都被吐槽是用最好的硬件做出了用戶體驗最差的手機。
2017年,重達半斤的Xperia XZ2P便是這種“硬件迷信”的集大成者。
2002年,索尼的支柱業務電視就開始持續虧損,Walkman直接被iPod絞殺,接着是數碼相機、智能手機陸續跌落神壇。2012年,索尼虧損達到了歷年最高的4566億日元,市值從2000年巔峰的1250億美元縮水到100億美元,賣大樓的梗也誕生於此。
雖然兩家公司都弊病纏身,但放在2012年,這已經是日本電子產業無數不多的底牌。
2012年4月,渾身是梗的平井一夫就任索尼CEO,同月發佈“一個索尼(One Sony)”全集團整合方案。年底,瑞薩獲得日本半官方基金產業革新機構(INCJ)和豐田、日產、佳能等八大客戶注資的1500億日元,宣佈業務重組。
平井一夫和他的前任Howard Stringer
日本半導體走出泥潭的步履,無可奈何地開始了。
蟄伏的十年
2013年,瑞薩董事會煥然一新,車企巨頭豐田、日產高層紛紛入駐,擁有豐富汽車零部件供應鏈經驗的作田久男稱爲新任CEO,預示大變革在即。
爲了輕裝上陣,作田久男決定先給瑞薩“瘦身”。2000人規模的裁員不過是前菜,不賺錢的業務挨個感受到了寒氣:
用於4G手機的LTE調制解調器業務賣給博通,用於手機攝像頭的CMOS傳感器工廠賣給索尼,用於顯示屏的顯示驅動IC業務賣給Synaptics。
一系列拋售意味着瑞薩徹底退出了智能手機市場,重新聚焦自己的傳統優勢項目:MCU。
MCU是俗稱單片機,最大的應用場景是汽車。一直以來,汽車MCU都是瑞薩最賺錢也最有優勢的業務,佔據全球近四成市場。
重新聚焦MCU的瑞薩在2014年就迅速重整旗鼓,實現成立後盈利。但刷完無用的脂肪,如何增肌又成了新的難題。
對於小批量、多品種的MCU來說,強大的產品組合是立身之本。2015年,完成歷史使命的作田久男功成身退,瑞薩迎來了既沒幹過半導體,也沒幹過汽車供應鏈的吳文精,他只擅長一件事:併購。
在吳文精掌舵期間,瑞薩接連收購美國公司英特矽爾(Intersil)、IDT,英國公司Dialog,補齊了電源管理芯片、無線網絡和數據存儲用芯片、無線通訊上的短板。
在穩坐汽車MCU老大的同時,瑞薩還滲透進工控、智能駕駛、智能手機領域,甲方從特斯拉到蘋果,全是明星龍頭。
相比瑞薩,索尼的復興之路更加波折,但思路大同小異。
平井一夫“One Sony”改革方案的核心,是Playstation之外的終端產品,比如電視、手機、筆記本,做到掛名參戰即可,輸給韓國人也不丟人。
同時,將有限的研發資源,投入到以CIS芯片爲代表的數碼影像業務,以零部件供應商的身份參與移動終端浪潮。
CIS芯片(CMOS image sensor)是將光學圖像轉換爲電信號的一種電子器件,是智能手機中不可或缺的零部件,也就是俗稱的“底”。2011年,iPhone 4s首次採用索尼IMX145,CIS概念開始炙手可熱。
可以參考雷軍的技術貼
有蘋果的示範效應,從三星的S7系列到華爲的P8、P9系列,索尼的CIS芯片幾乎成爲旗艦機型標配。
等到2017年,索尼攜三層堆疊CMOS圖像傳感器亮相ISSCC會議,霸主地位已無可撼動。
2018年4月,索尼年報以有史以來最高的營業利潤,結束了長達十年的虧損。不久前宣佈卸任CEO的平井一夫,露出了久違的姨夫的微笑。
與CPU、GPU這類依靠集成度提高計算能力的芯片不同,MCU和CIS作爲“功能型芯片”,對先進製程要求不高,但對可靠性、耐用性的要求更高,在設計和生產過程中非常依賴工程師的經驗積累和大量的隱性知識(know-how)。
換句話說,就是非常依賴工匠精神。
比起索尼的高端CIS還需要臺積電代工,瑞薩的MCU產品工藝製程大多停留在90nm甚至110nm,技術門檻不高、更新換代緩慢,但生命週期長,而且客戶一旦選用不會輕易更換。
所以,雖然日本的存儲芯片被韓國打得滿地找牙,但在以模擬芯片爲代表的產業話語權,日本幾乎從未旁落。
另外,在蟄伏的十年中,瑞薩和索尼都抱上了一條足夠粗的大腿。
日本汽車工業本身就有“肉爛鍋裡也不給老外吃”的傳統,豐田近千萬的汽車銷量,爲瑞薩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訂單。
索尼的手機業務雖然常年在others擺爛,但由於CIS芯片難以替代的地位,讓索尼依然能在移動終端的末班車補了張站票。
2020年下半年起,前所未有的缺芯荒籠罩全球,多個行業因芯片停擺。作爲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半導體產業的孤島,日本又一次站上了臺前。
日本式的勝利
2021年3月,汽車芯片供應最緊張的時期,瑞薩位於茨城縣的核心產線那珂工廠發生了一次耐人尋味的火災,本就緊繃的芯片供應鏈再遭重創。
產業界驚訝的發現,時至今日,日本芯片公司仍然掌握着整個產業鏈的命脈。
汽車MCU和CIS芯片,都是這次缺芯荒的絕對主角,而掌握兩者最高產能的,恰恰是瑞薩和索尼。
不同於存儲芯片“越虧越投”,在行業低谷頂住虧損、靠價格戰擠壓競爭對手的反週期打法,CIS和MCU依靠產品組合確立優勢,且定製化程度和客戶粘性高,反而對價格敏感度不高,越是全行業缺貨的時候,越是有意控制產量,人爲加劇供應緊張。
瑞薩產線失火的同一時期,恰好是美國西南部遭遇寒潮,同爲MCU生產商的恩智浦半導體(NXP Semiconductors)和英飛凌(Infineon)順勢宣佈停工躺平,進一步加劇缺芯。
這也導致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同爲缺芯困擾的邏輯芯片(比如GPU),供應早已恢復,甚至老黃的新顯卡都沒人買。但以汽車MCU爲代表的模擬芯片,雖然度過了最緊張的擠兌階段,但芯片供應依然吃緊。
汽車業缺芯的另一個受益者是索尼,CIS芯片在自動駕駛中負責對環境信息的捕捉,也就是汽車的眼睛,重要性不言而喻。從2016年開始,索尼逐漸將CIS的戰略重心轉向車載領域,爲了推銷自家的激光雷達,索尼還專門做了兩款概念電動車。
學者湯之上隆在《失去的製造業》中,曾總結過日本優勢產業的特點:
日本公司的強項是在一條長坡厚雪的賽道做持續的創新,在產線上逐漸積累隱藏的know-how,比如電池和半導體材料這類“幹中學、學中幹”色彩強烈的產業,卻對“技術延續性”比較弱的領域難以適應。
內存和麪板的特點是標準化程度高、技術迭代快,需要依靠大規模的產能擴張壓低成本。日本面板的衰退是個很好的例子:
1994年,日本液晶面板產量佔到全球的95%,但這些產能大部分都是1、2代線。但由於經濟衰退和亞洲金融危機,日本企業沒有投資意願,兩年後就被猛砸3代線的韓國超越。
而CIS、MCU這類芯片反而看重穩定性和生產工藝的持續優化,三星的內存做到80%的良率就可以大賺特賺,但車企對MCU芯片的穩定性要求無限逼近100%。因此同樣信仰技術第一,瑞薩可以重整旗鼓,爾必達的結局卻是破產。
日本芯片產業得以保存下來的火種,從MCU、CIS、半導體材料再到半導體設備,其特點都是需要依靠工匠精神深耕細作。加上有汽車工業這張底牌,給產業轉型留下了足夠的騰挪空間。
因此,與其說日本半導體迎來了復興,倒不如說日本公司逐漸收縮到了自己更擅長的領域,守住了工匠精神最後的壁壘。
最後的壁壘
在2000年後的消費電子市場大爆發中,曾經風靡世界的日本品牌遭到了全方位的打擊,八大金剛只剩下了索尼還有些存在感。
這種放棄下游向上遊收縮的過程,在《日本電子產業興衰錄》裡被概括爲:日本電子產業越來越具有零部件供應商的色彩。
這也是讓日本官方和產業界難以介懷的地方:相比失去的傳統優勢項目,他們得到的實在太少了。無論是材料還是設備,合計不過一千多億美元的市場,和麪板、存儲相比並不算大。
因此,日本官方從未放棄收復失地的目標,這也是瞄準2nm工藝的Rapidus成立的重要背景。另一方面,即便是MCU、CIS等最後的壁壘,也面臨東亞鄰居的挑戰。
汽車MCU的技術門檻並不高,核心問題在於MCU車規認證標準嚴苛、條目繁多、流程漫長,因此產業格局非常穩定。
但即便如此,不少國內廠商已經進入車企供應鏈,雖然大部分是二供三供,但當年京東方和舜宇光學,也是靠着安卓手機的二供一步步打入了蘋果產業鏈。
另一方面,瑞薩能夠度過危機重新崛起,多少要仰仗豐田沒怎麼受到資產負債表衰退的影響,但考慮到豐田在純電路線上的欠賬,這條大腿還能抱多久,也存在疑問。
索尼的CIS業務也面臨類似的情況:老對手OmniVision被中資收購後,慢慢擠進了手機輔攝和三攝的供應鏈。三星在幾年前祭出了“小像素”的技術路線,結合自家芯片製造的一體化能力,蠶食了很多主打性價比的非旗艦手機市場。
對索尼來說,曾經和它並駕齊驅的前輩們用高昂的學費換來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小看韓國人。
芯片產業的一大特點是既需要高昂的投資購買設備建設產線,又需要充足的技術儲備應對技術路線的變化。
從2002年爾必達成立算起,日本官方領導的產業復興已經持續了20年,但無論是投資能力還是投資意願,日本都難以和中韓相比。同時,引領技術創新的終端品牌與中小企業,日本也難與中美抗衡。
過去20年,日本的方法是不斷將大公司的業務剝離重組,以謀求集中力量。爾必達就由日立、NEC和三菱的DRAM組合而來,瑞薩則由三家公司的其他業務組成。
日立和三菱一度想把兩家的芯片製造業務剝離,組成“日本版臺積電”,但未能成行。
由八家公司共同組合而來的新一代國家隊Rapidus,似乎又在重複這樣的輪迴。
在《失去的製造業》中,湯之上隆將這種規劃比喻爲把洋蔥的表皮從外到內一層一層剝下,最終,“剝光了皮的洋蔥,究竟還能剩下些什麼?”
參考資料
[1] 日本賭上“國運“組建“夢之隊”Rapidus,EETimes
[2] 瑞薩電子:火災帶來損失比預計嚴重,全面恢復需100天,澎湃新聞
[3] 日美向2nm半導體邁出一步,日經中文網
[4] 日本車「失策」的真相,日經中文網
[5] 失去的製造業,湯之上隆
編輯:李墨天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李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