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在黑色除夕夜(下)

監視器錄到Brandon與槍手搶奪手槍的情況。(截圖自網路視頻)

拜登總統來慰問,謝謝舞星老闆樑卓對社區的貢獻。(樑卓提供)

由左到右:作者、退休警察傷者吉姆、舞星主人樑卓。(邱瀟君提供)

一個兇手留下的謎團

是如何的瘋狂,讓這個73歲的老人在除夕佳節提起一把槍,橫過街頭,傷人性命?

是如何的憤怒,讓他會朝着一羣與自己來處相近的同胞開槍掃射?

又是如何的懦弱,讓他最終將殺人的槍口朝向自己,逃避生命?

如果殺人是重罪,那麼畏罪而殺了自己,又是怎樣的罪呢?

他覺得自己有罪嗎?

他原諒過自己嗎?

開槍前,陳友艮思考過嗎?

他猶豫過嗎?

他難過嗎?

根據警方調查,陳友艮在越南出生,後來移居香港,年輕時到臺灣求學。

在慘案剛發生時,許多媒體推測陳友艮行兇動機,是當天她的妻子參加跨年晚會而他未被邀請,因此憤怒嫉妒殺人。

CNN追訪到陳友艮的前妻,二十年前,她在舞星的一場舞會中遇到陳友艮,陳免費幫她上舞蹈課,兩人認識不久就結婚了。婚後她發現陳友艮暴躁易怒,兩人關係並不和睦。後來陳友艮逐漸對她失去了興趣,主動於2005年底申請離婚,法官於2006年批准。離婚後兩人完全沒有聯繫。依此調查看來,說陳友艮跨年晚會未受前妻邀請,因而挾怨殺人的推論,犯案動機不夠明確,可能性不高。

陳友艮生前曾開過卡車公司和洗地毯公司,但並沒有留下可追查的營業紀錄。2013年,他賣掉居住二十多年的房子,多次從華人聚居的蒙市附近往更荒遠的東邊搬遷。2020年他在離蒙市車程一個半小時的老人社區,買下活動房車,這種相對廉價的生活空間,成爲他最後的居處。

社區的鄰居常看到他騎着小摩托車進進出出,偶爾會開他的麪包車出門。他會停下來撫摸鄰居的狗,和周遭的人打招呼,在鄰居們眼中,是位和善安靜的人。

從另外一個線索來看,調查人員有理由懷疑他有情緒方面的問題,而且恐怕日趨嚴重。

就在槍擊案發生前一星期,一月十四號這天,陳友艮到他居住地的警局報案,說家人多年前曾想毒死他,同時還說他受到詐騙集團欺詐。 警方深入詢問時,他說要去拿出證據,離開警察局後就消失了蹤影。

槍擊案後,警方在陳友艮最後居住的活動房車內,緝獲攻擊步槍和大量子彈。

攻擊步槍和大量子彈!

如果他沒被警方圍捕?如果他沒有畏罪自殺?如果他成功逃回家了?

這一切都難以想像。

在他十四號離開警局,到二十一號持槍走進舞星,這中間發生過什麼,沒有人知道。

根據調查,陳友艮是臺灣政治大學畢業,以那個年代來說,是相當優秀的高材生。一個有爲的政大畢業生,滿懷希望地在美國這個土地上生根,玩樂,結婚,買屋,創業,數十年後,淪落到獨居在活動車房內改裝槍械,到舞星開槍漫掃,最後舉槍了結自己!這是什麼樣的生命歷程?

誰經歷過他?

他經歷過誰?

美國司法平等研究機構的「暴力研究計劃」數據分析指出,過去60年來,美國大規模槍擊案的兇手平均年齡爲32歲,截至2020年,只有一件大規模槍擊案的兇手超過70歲。陳友艮是紀錄上年紀最大的兇手。

槍擊兇手通常會挑選引發他們不滿的場合下手。資料顯示陳友艮曾是舞星常客,但他至少在過去五年沒有進過舞星。高齡七十三歲的他,爲什麼會挑在這個對華人來說最歡樂、最團圓、最泯除恩仇的除夕夜裡,拿着一把1999年2月便在蒙市購買的M11-9半自動衝鋒槍,對着一羣不認識的同齡者開槍濫殺?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謎團?

■〈三月裡的小雨〉未停

事發後,美國政府及當地有關單位組織了很多「倖存者支援會」支持在這起事件中的倖存者。

這些倖存者大多是舞蹈愛好者,他們倒是逐漸恢復喜愛舞蹈的舊日生活,因爲舞星巳經關門歇業,有些開始到來來舞廳,有些參加了附近糜鹿俱樂部的下午茶舞蹈時間。

早走了七分鐘,堪堪與死神擦身而過的周愚,現在改在「麋鹿俱樂部」茶舞時間出現。他指着明亮燈光中在舞池旋轉的顧客們,「這些人都認得十幾二十年了,通常只記得臉孔,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很少有深交,但一跳起舞來,便熟了。」

「不跳舞能做什麼呢?」想到高大哥仍然會落淚的莎莉坦率地說,來美國辛苦這麼多年,總算生活安定了。孩子長大,有自己的家庭,除了偶爾幫忙接送孫子外,平常和子女見面的機會都不多。長日漫漫,在音樂聲中,扭動一下身體,時間過得快。

「我們纔不會讓一個瘋子偶然一次的瘋狂行爲,改變我們對跳舞的熱愛。」好幾位人士這樣說。

周愚老當益壯,開了一個「文舞雙全」的羣組,在羣組中廣邀老舞伴們到麇鹿俱樂部來重聚。

丹尼爾發出了幾個視頻通知大家,在舞星事件後的三個月,老朋友們終於找到了新的尬歌場所,可以一起放聲高歌。

朋友們彼此安慰,提醒要爲了張曼君而繼續歡笑,在天上的她,一定希望大家共樂。她生前最喜歡邀約大家相聚歡唱,到了天上,一定也是如此期望。

■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事發當晚,被舞伴吉姆擋了子彈的彭嘉溱,現在改到「糜鹿俱樂部」跳茶舞。衣衫華麗的她,舞藝超絕靈活,不斷被男士們邀舞。偶爾坐下來休息,拿着扇子搧動,拂去臉上汗水,她說:「真希望那個晚上我生病沒有去,真希望把那個晚上從記憶中抹去。」

開甜甜圈店的莎莉,告訴大家,上星期有個黑人彪形大漢衝進店裡,對她大聲吼叫:「我有槍,把錢櫃的錢都給我。」莎莉鎮定的說,「看他這樣嚎叫,我心中想,你有槍早就掃射了,哪裡會在那裡呱呱叫。」她一邊打911報警,一邊拿起店裡的掃把,往彪形大漢打去,施力太猛,連掃把都打斷了,彪形大漢反身奪門而逃。聽的人一面佩服她的勇氣,一面擔憂她的安全,莎莉豪氣的說:「經過舞星那夜的生死之旅,這些綠豆般的小事那裡嚇得到我。」

回到原來生活中,看起來沒變的人,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了。

或許更勇敢,或許更畏懼,或許,更孤單了。

譬如舞星之夜後鮮少對外發言的伊靜(化名),那晚因爲座位的關係,蹲躲在第二排,讓她和兇手之中多了一排人牆及桌椅,所以她比其他人鎮靜。槍聲一停,她從後門奪門而出,衝上自己的汽車。「我往外倒車時,聽到警車呼嘯而來,差一點就走不了。」

伊靜現在改到「來來」跳舞,舞星慘案對她最大的影響是在來來跳舞時,她一定坐在後排,而且總會不由自主地看向門口,怕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伊靜沒有告訴任何家人當舞星槍殺案發生時,她就在現場。「如果他們知道,就不會再讓我出來跳舞了。」

對五十七歲的伊靜而言,不能出來跳舞,比什麼都更讓人害怕。

■寫在遺忘中的數字

在白宮的網站上,美國總統拜登寫着:「我們都看到舞星經營者樑卓的勇敢堅強,我要謝謝她傾注心力,爲社區提供這樣溫暖和諧的埸地,凝聚社區的向心力,尤其是照顧那些年長者。」

事件結束後,統計出死者共十一位,傷者有九位,然而,舞星案件的受害人,絕不只十一位死者及九位傷者。事隔五個月,民意調查證證,因爲寒蟬效應,不但舞星在事後隨即永遠關閉,在舞星附近的飯店,小生意,都仍未恢復以前的景氣。尤其周圍幾家飯店,幾乎從早到晚沒有客戶上門,面臨了生存上的危機。以往的老客人總說,走到附近,就覺得腳軟,有毛骨悚然的感覺。畢竟,十一條無辜的性命,在這裡兀然消失。

現在晚上開車經過蒙市,儘管飯店商店都開着燈,但可以看到裡面沒什麼客人,以往大巴士帶來吃中餐買伴手禮的遊客也不見了,顯得特別荒涼。市政府在街道掛上的大橫幅「我們用跳舞團結」(United we dance),隨夏風刷刷的飄着。

幾年前,有一位槍案受害者的家屬說過:「在美國,槍殺案只是一星期的頭條,一個月的新聞熱,然後就過去了,不再有人記得。對人們而言,這只是一個數字。但是,對受害者家庭而言,天地永遠變了。」

舞星槍案是近幾年發生的華人槍擊案件中,死亡數字最高的一件。這些受害的長者們,年輕時爲了更好的前途,爲了家人,離鄉背井,在新環境中奮鬥一生,終於可以放下重擔,在退休的年紀,用健康的舞蹈消磨時光,卻因爲一個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原因被槍殺了。

若他們有知,是否感到憤怒?是否爲生命的消亡感到疑惑?是否想要報仇?

陳友艮也死了,他們是否碰上了?

是鬥毆?是操着帶有鄉音的母語爭吵?或是一笑泯恩仇,乾脆再跳一場舞?

不管如何,我們還在,必須把他們的故事留下來。

截至6月19號爲止,美國在2023年巳發生了311件造成四人以上死亡的大規模槍擊案件。槍聲不斷,猶如音樂不停。

是的,很快的,這件事會被遺忘,這些人會被遺忘,變成一個數字記載,天地並不會變色。

而〈三月裡的小雨〉仍然會響起,旋轉的華爾滋,仍然會繼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