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書籍收藏 毀滅與重生之間

圖書館生滅史(時報出版)

一六五○年六月七日早上,阿姆斯特丹的水壩廣場(Dam square)一如往常熙來攘往,生意興隆的「燃燒之柱」書店外顯得格外熱鬧。有一場拍賣會將從這天早上開始,持續幾天。到這時,拍賣會已經司空見慣,但這天早上的氛圍明顯有些不同。這天拍賣的是一名離羣索居的律師的藏書,他同時也是個詩人、書癡,更是赫赫有名的小偷。

薩弗裡德斯.席克提納斯(Suffridus Sixtinus)一生中收藏了兩千多本書,數量夠多,書籍本身不算出色,卻都是精挑細選的經典版本。最令人心癢難搔的是,那些手抄書在席克提納斯手上幾十年,沒有任何學者看得到。大多數學者會大方分享手中的藏書,甚至吹噓自己擁有的珍本,席克提納斯卻不然。他從一六二七年定居阿姆斯特丹之後,不曾對外展示他的藏書。很多人知道他爲什麼遮遮掩掩:據說他那些最珍貴的手抄書都是闖空門偷來的。

一六二二年席克提納斯闖進海德堡知名人文主義學者兼教授雅諾斯.格魯特(Janus Gruter)的家。格魯特的藏書帶給他榮耀與喜悅,更是他成名的主因,不過,哈布斯堡王朝的軍隊步步進逼時,他被迫逃離海德堡。席克提納斯趁軍隊入城前拿走最珍貴的書本。書籍被偷之後,人在圖賓根的格魯特絕望之餘寫信給朋友,控訴席克提納斯對他的書籍犯下暴行:「每天都有人向我描述席克提納斯令人髮指的行爲,人們說他爲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偷走我最珍貴的書。」席克提納斯也可以爲自己申辯,說他拯救了那些最難得的珍品。因爲他把書偷走以後,哈布斯堡的軍隊洗劫格魯特的住家,剩下的書籍都被帶走,跟其他王公貴族的藏書一起送往梵蒂岡。一六二五年春天格魯特回到家,他曾經引以爲傲的藏書只剩下踩爛的碎片:「看見那幕景象,石頭都會流淚。」

席克提納斯帶走的手抄書從此石沉大海。不難想像,當一六四九年他過世的消息傳出,立刻就像野火般傳遍各國書籍圈。他的藏書並沒有立刻拍賣,因爲費了一點時間確認遺產繼承人。幸運的是,他的繼承人(一名海爾德公國〔Geldern〕貴族)樂意賣掉那些藏書。這樣的大事不能錯過,只是,有些知名學者因爲工作和旅費的關係,沒辦法親自前往。他們照例請朋友或代理人爲他們出價。學者之間的關係靠彼此的信任與敬重維繫,只是,這一次貪婪仍然凌駕禮節。約翰.費德里希.格羅諾維斯(Johann Friedrich Gronovius)、尼可拉斯.海因修斯和埃塞克.沃修斯(Isaac Vossius)等三名主流學者,都委託德國文獻學者法蘭西斯科.朱尼厄斯(Franciscus Junius)代他們買書。一如預期,書籍的價格不低。朱尼厄斯彙報拍賣會過程時,對他競標的成果含糊帶過。格羅諾維斯和海因修斯不知道他幫他們買了什麼書。沃修斯知道的比較多,因爲朱尼厄斯是他的家族長輩,讓他優先挑選他買到的書。格羅諾維斯聽到消息後,不滿地說,沃修斯「會把他喜歡的書都拿走,挑剩的才留給我們。」最後格羅諾維斯拿到三本書。

不過,就連狡猾的沃修斯也不滿意。他最想要的書是凱撒的《高盧戰記》(De Bello Gallico)手抄本,可惜被多金的荷蘭收藏家揚.席克斯(Jan Six)高價買走。這本書是第九或第十世紀在法國的弗勒裡修道院(Fleury)抄寫的,是當時已知凱撒主要著作的最古老版本。這本書原本屬於格魯特的朋友,因爲格魯特要寫一本有關凱撒的新書,那位朋友大方將書借給他。後來朋友過世了,格魯特不知是有意或無意,一直留着這本書,直到被席克提納斯偷走。

這段自私、背叛與手抄書遭竊的陰暗故事告訴我們很多事。席克提納斯肯定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據沃修斯所說,他還是個酒鬼。只是,整件事看來,侵佔書籍的收藏家不只他一個,他只是最明目張膽的那個。稀有的冊子本是古典學術的命脈,學者用心研讀最優質的早期手抄書,而後發表古典著作的新版本,就能博取名聲。自從薄伽丘探訪卡西諾山修道院荒廢的圖書館以來,這一直是人文主義學者的核心信條。十七世紀的科學革命並沒有減損古典文獻學的魅力。另外,手抄書具有神學上的意義,因此仍然受到重視。烏特勒支大學的教授吉斯伯特斯.福齊厄斯(Gisbertus Voetius, 1589-1676)要學生到各地尋找手抄書和早期的神學書籍,以抵擋天主教教會「危險的清除行動」。他說,那些清除行動是「特利騰大公會議那些神父和監察官野蠻、邪惡的謀劃導致的結果。」(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