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成爲獨立女性，我花錢買了個“月入過萬”的工作
引誘一個女性進入騙局，需要幾步？
答案可能是統一的——“和她強調經濟獨立的重要性，告訴她有一份工作可以兼顧事業和家庭，沒有任何一個女人不向往這樣的生活”。
這是本文作者的前同事告訴她的。這位前同事拉她入夥，加入某化妝品品牌團隊，聲稱只要3個月內通過公司考覈，就能成爲月薪過萬的經銷商。
但所謂的考覈，需要你發展12個美容顧問，再讓這些顧問繼續拉人，購買產品。
爲了達到指標，她不斷挖掘親戚、朋友、同事、同學的資源。完成了一個考覈，升級成明星顧問，又被要求背上更高的指標，才能成爲督導、經理，得到更高的薪水。
在這家名爲天麗（化名）的公司，沒有不負債的美容顧問。刷爆的信用卡，套光的花唄、借唄額度，還有不斷透支的親情友情。
這一切瘋狂的舉動，只爲追尋那個虛無縹緲的，自欺欺人的萬元督導夢，或者是更高級別的首席。
本文作者是逃離該品牌的前經銷商，她曾管理300人的“美容顧問”團隊，最後卻負債幾十萬，逃離了天麗。
以下是她十餘年“直銷”生涯的自述：
（因該品牌目前依然使用金字塔式的洗腦銷售模式盈利，
本文公司名稱及人物均用化名）
文 | 楊慧
編輯 | 萬芳
1
2008年，我參加了一次同學聚會。在聚會上我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陳燕。
她衣着光鮮亮麗，化着精緻的妝容，談吐優雅自信。我很驚訝，大家都成皺紋橫生的黃臉婆了，可她還是那樣的年輕美麗。說不羨慕嫉妒，那是假的。
我們好奇地打聽陳燕做什麼工作，她一甩頭髮，說她在天麗公司做着明星美容顧問，現在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工作室，算是個小老闆。說完臉上露出一絲小得意。
短暫的聚會結束後，陳燕要了我們每個人的電話號碼，一人發了一張她的名片。我拿起粉紅色的卡片，上面寫着“天麗美容顧問—陳燕”。實話說，誰也沒聽過這個公司。
大約半個月後，我接到了陳燕的電話，她約我去她的工作室上美容課，說是教我怎麼正確護膚。那時的我便宜的國產貨都很少買，所以我婉拒了她的邀約。
沒想到十來天后，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要請我幫個忙，她需要一個模特，來進行彩妝大賽。
我想直接拒絕，又有點拉不下面子。電話那頭的她顯得很着急，說是已經找了兩個同學答應過來，但還差一個。“真的就差一個了，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我實在難以招架，於是請了半天假來到了陳燕的美容工作室。
那是一個裝修精美燈光閃爍的粉色世界。粉色的氣球、粉色的桌椅，穿着粉色職業裝、畫着精緻妝容的女人們，也有一兩個穿着藍色職業裝，但同樣畫着精緻妝容。她們個個笑意盈盈，美麗優雅。
我環顧四周，看到幾個跟我同樣穿着普通的人正在閒聊，才感到不那麼自卑了。
我在人羣中搜索着陳燕說的老同學，結果一個也沒看見。我問陳燕：“你不是說還有兩個同學也要過來嗎？她們還沒到嗎？”
陳燕說：“她們都臨時有事，說來不了。親愛的，你真夠意思，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後悔來到這裡，等會兒你看我怎麼變魔術把你變漂亮！”
我沒有多問，跟着陳燕坐到了粉色的桌椅上。這時一位穿着藍色衣服的女人看着陳燕身邊的我，笑着對陳燕豎起了大拇指，“親愛的，你真棒！”陳燕起身擁抱她，“謝謝老師！”
接着一位穿着鮮紅色衣裳，打扮十分時髦的女人走上了臺，她拿着話筒說着一長串美麗的話。我已記不清她說了什麼，只記得聽完心潮澎湃，沉浸在她的美麗夢幻中。
比賽開始了，陳燕拿出一面黑色的鏡子，並給了我一瓶卸妝油和一個小棉片，讓我卸妝。在她的指引下，我卸完妝，開始用天麗的洗面乳洗臉、敷面膜、洗面膜、擦水，然後保溼乳，最後是各種面霜、防護。
接下來陳燕拿出彩妝，教我怎麼使用眉筆，怎麼畫眼睛，我實在不會的地方，她就會幫我。
最後我看着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實在不敢相信我也可以這樣漂亮。陳燕從前和我一樣，她也是這麼變美麗的嗎？
周圍每個粉色桌椅上的普通女人都煥發了一張新面孔，那個時髦的主持人還在前面說着天麗的發展史，說着一些我不認識女人的成功經歷。
我沉浸地聽着，也沉浸在自己的美麗中，時不時地瞟一眼黑色小鏡子裡的自己，那是一面背後寫有“TY”的方形化妝鏡。
臨走時，陳燕送給了我幾樣天麗的試用裝，還有那面小鏡子。她不停叮囑我，以後一定要按她教我的正確方法去護膚。
她拉着我的手說：“我們天麗就是要教會每一個女人怎麼愛美麗，讓她們活出自信，讓別人投來羨慕的目光，這就是我們的使命。”
2
我心裡清楚，陳燕是在推銷，但奇怪的是我並不反感。
不久，我的試用裝都用完了。我主動撥通了陳燕的電話，小心翼翼地問她一整套天麗需要多少錢，她說要三千塊。我默不作聲，心裡打起退堂鼓，我一個月工資也才那麼多啊。
見我不說話，陳燕又說，這三千塊錢你可以拿六千塊的產品，相當於給我打了五折，“隨隨便便在外面買護膚品，哪有這麼大的折扣？況且外面的東西都是亂七八糟的，擦了皮膚過敏，而天麗是純植物配方的。”
她說地很好，我也很認同，可我就是沒有錢買。
往後一段時間，陳燕時不時地約我去聽她們的免費美容課，我沒有錢買產品，免費進行一次護膚也是不錯的。有時陳燕也會專門來我家，給我做面膜護膚，這讓我有種佔了便宜的感覺。
每一次美容課，都有天麗的成功女士上臺分享經歷，她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喜悅的笑容，她們每個人都是那樣漂亮美麗，優雅自信。
陳燕知道我已經喜歡上了天麗。有一次她笑意盈盈地問我：“想不想成爲她們？天麗不僅可以讓人變漂亮，還是一份可以擁有的事業哦。它能把一名普通的女性培養成一名優秀的管理者，最少月入過萬哦。”
她指着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女人對我說：“她比你小三歲，在天麗她只用了九個月時間就擁有了自己的公司，每個月一萬多的收入。你想想，你在那個工廠幹一輩子又能怎麼樣？我們是老同學，我纔跟你說這種掏心窩子的話。”
我說：“雖然在工廠裡工資不高，但是畢竟工作穩定，老了也有所保障。”
陳燕譏笑回答道：“你那算什麼？我們的首席還是原來鄭州鐵路的領導呢，她96年出來做天麗，現在全國好多地方都有房產。”
陳燕說的所謂首席，我確實在一次美容課上見過其真人，快六十歲的年齡，看起來只有三四十歲。她把以前在鄭州鐵路的照片拿出來給我們看，那時的她皮膚暗淡無光，再看看她現在，確實是明豔動人。
她說這就是天麗的魅力，不僅能讓一個女人永葆青春美麗，還能讓她月入過萬，經濟自由。
陳燕接着說，相比之下，我那份流水線工人的工作又有什麼稀罕的呢？如果我不改變，永遠只是一個流水線上的打工人，平平凡凡過一輩子。
而只要加入天麗，買三千元的產品就可以成爲VIP，要給我六千元的產品。這些產品只要我賣出去了，就會給我一些提成。如果我再發展一個人去買3000元的產品，我就可以成爲美容顧問。
陳燕要我仔細想想，只要3000元就可以擁有自己的事業，現在哪個投資不是要十幾萬到幾十萬呢？更何況，在天麗不用朝九晚五，姐妹之間都會互相幫助，家庭孩子照顧上了，還擁有了一份自己的事業，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我的心漸漸動搖，看着那些光鮮亮麗的女人，我也想成爲一名成功人士。
拿不定主意的我，找到了老公，他問我加入天麗靠什麼賺錢？我把陳燕告訴我的那一套講給他聽，他的第一反應是，這聽起來怎麼感覺像傳銷呢？
老公的一番話，像一瓢冷水潑在我頭上，我當時心裡就很不舒服。我辯解說，這不是傳銷而是直銷。傳銷就是靠洗腦圈錢沒有實際產品，可是直銷是有實打實的產品的，這些護膚品可都是真的。
我越說心裡越篤定，天麗就是要幫助那些想要成功的女性，我們傳播公司的理念，它給我們一點獎勵也是應該的嘛。
老公一向不善言辭，在家裡也通常是我說了算。聽我說完他不再爭辯，只留下一句話：“那隨便你吧！”
3
我沒有辭去工廠的工作，而是把辛苦攢下的一點錢合計了一下，找陳燕拿了價值六千元的產品。
陳燕說你一定要堅持用天麗，你只有把自己的皮膚變好了，才能說服別人用天麗。但其實我壓根沒打算自己用，給別人上門服務做護膚也是需要產品的，這是我賺錢的工具。
就這樣我以兼職的形式正式加入了天麗，成爲VIP會員，陳燕就是我的直接老師。
她告訴我，如果想走事業路線就要成爲美容顧問，方法很簡單，那就是不斷約我身邊的人來聽美容課，讓她們買我手裡的產品，或者把她們也引導“走上事業路線”。
陳燕着重強調我一定要聽她的話，有什麼問題直接找她，同事之間不要相互打聽，不要“倒垃圾”，不要說消極的話。
往後陳燕依舊不斷約我出來逛街買衣服。我買了高跟鞋，頭髮也做了燙染，當我穿上陳燕精心爲我挑選的行頭，再用天麗的彩妝化上精緻的妝容，我突然覺得整個人都自信了。
當然我身邊的人也看到了我的變化，老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這些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
我上美容課的頻率增多了，因爲只有我自己足夠專業，才能影響身邊的人。在這裡我認真學習天麗的發展歷史，也學習它的企業文化，尤其是它的生活優先次序理論：信念第一，家庭第二，事業第三。
還有它的樂施精神，不求回報地幫助他人。它的黃金法則：你希望別人怎樣待你，你也要怎樣待他人。這些理念都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毫無疑問這是一家很有內涵的公司，這裡不看學歷，不看背景，只要你想成功，你就可以成功。
直到多年後回想起這些話時，覺得是多麼的諷刺。
因爲我的變化，逐漸有人向我打聽天麗，我也很順利地把她們帶進了天麗的美容課堂，不到三個月成爲了正式的美容顧問。
圖 | 我帶着身邊的朋友感受產品
我擁有了自己的粉色名片，可以爲預約到的人講護膚知識，爲此，我需要承擔工作室每個月1000元的租金。不僅如此，根據天麗的要求，想要保住美容顧問的職位，至少要連續三個月業績累積達到1200元，合格以後纔有業績累積。
爲了我身邊更多的朋友知道我在做天麗，我不停地打電話邀約她們，告訴她們我可以免費上門做護膚，她們爽快地答應了，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隨着產品的銷路打開，每個月我都能掙到幾百塊的兼職外快。
其實我只要一心一意地做我的美容顧問，保證把東西都賣出去，不至於輸得那麼慘。可是人的慾望總是無限膨脹的。
4
2008年底，陳燕帶我參加了九華山莊的大型家族式培訓，所有的交通費，住宿費，餐飲費，包括培訓場地費都由我們自己承擔。
這是一筆很大的開支，拿出這筆錢，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因爲要聽陳燕的話，我還是來了。
到了那個山莊，我感覺自己大開眼界。那是一個近千人的舞臺，所有優雅美麗的女孩子都在臺上盡情地展示着自己，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女人，她們是那樣的自信。
我也第一次看到了公司的王牌銷售，也就是個人訂單、市場開發，以及美容課的“皇后”。
她們在臺上接受皇后一樣的禮遇：鮮花、喝彩、掌聲、歡呼、還有頭頂的皇冠，她們還可以和首席合影、擁抱，那一刻我多麼想和她們一樣。
圖 | 銷冠們在舞臺上展示自己的成績
據她們的分享，成功的重要秘訣就是學會利用資源，其中公司月初的促銷是最重要的一種。搶到促銷，相當於自己“進貨”的成本更低。在這裡我也知道了，九華山莊就是督導的搖籃，只要你連續九個月都去參加，你就是督導。
參加完這次培訓後我和陳燕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陳燕每天都在不斷找新的資源，打電話，或去周邊商場預約陌生人。
而我一邊上班，一邊瞭解身邊的同事。時不時幫她們修修眉毛，同時試探性地詢問她們的皮膚需求，告訴她們我能幫助解決皮膚問題。漸漸地我又影響了一些同事用天麗，增加我的訂單。
我覺得我的狀態很好，平時上班，偶爾休息就去沙龍聽培訓。可陳燕還是認爲我不夠努力，她不止一次對我說：“你是要走事業路線的人，在天麗你不可能推着空空的購物車去賣貨，所以一定要有自己的庫存，這是成功之前必須的投資，所以每個月一張訂單是最基本的。”
以我當時的銷量，還達不到每個月完成一張訂單，陳燕就說至少要保證兩個月一張訂單，不然休職的話就沒有資格申請督導了。你已經成功了一半，如果中途放棄就太可惜了。
我知道新顧問的優惠政策一定要跟上，連續六個月的“完美起步”，每月1300—2600的訂單會在正常拿到提成的情況下額外得到優惠，錯過其中的任何一個月，優惠就不再有了。有了這樣的理念，沒怎麼賣貨卻要不斷補訂單就成爲了理所當然的事。
就這樣在2009年的春天，我開始了月初搶促銷、月底補訂單的日子，這樣的生活一發不可收拾，一過就是十多年。
連續幾個月的“完美起步”，我已經開始負債了。雖然只有幾千元，但是這已經是萬丈深淵的開端。
我每個月的工資都用來搶優惠補訂單了，可是遠遠不夠。我開始伸手向老公要錢，我告訴他，只要我實現月入過萬的目標，就可以把錢還給他，而且我們全家從此都能過上好日子。
那段時間，我也用盡了身邊的資源，朋友，同事，老同學，甚至是親戚，該打的電話我都打了。有些關係一般的同事老同學，因爲知道我做天麗，從一開始的接電話簡單應付，到最後連電話也不接了。
陳燕告訴我：“陌生人的市場永遠是最大的，熟人早晚會用完。”所以我開始學着像她一樣在工作室附近的商場超市以及人流多的地方做“陌生預約”。
偶爾，我會約到陌生人來聽我的課，勉強賣出一個面膜或者卸妝液。
這時候我和陳燕之間也出現了一絲小縫隙，有時我和陳燕共同預約到顧客，最後顧客會在我這裡下單，這當然會讓她不開心，一連幾天對我愛答不理。
但這都只是些小插曲，畢竟她是我的頂頭老師，她還要靠我拉訂單，才能完成任務。這年夏天，陳燕順利通過考覈成爲了督導。她在九華山莊的就職典禮徹底放大了我的夢想。
看着陳燕穿着漂亮的高級禮服，頭戴皇冠站在舞臺的中央，那麼多的掌聲，那麼多的鮮花，我真的是羨慕極了。會場上，我還見到了許多首席，還有經銷商，她們是真正的成功人士，每個月有好幾萬的收入。
經過這次，我的目標更加明確，我要一步步成爲督導，成爲經銷商，再成爲首席。公司每多一個首席，都會免費送一輛粉色轎車，拿到小粉車，這就是我人生的終極目標。
圖 | 公司“小粉車”是身份的象徵
我果斷辭去了工作，全身心投入到我的天麗事業中。這一次老公沒有任何反對意見，他說他看見了我的變化，覺得天麗的女人比外面的女人更有氣質。
全職以後，效率明顯提高多了。很快我發展了一些人成爲我的顧問，有的是陌生人，有的是我以前的同事。幾個月後我晉升爲明星顧問，感覺自己馬上也能像陳燕一樣月入過萬了。
雖然大體順利，但偶爾還是有達不到業績的時候。公司有明確規定，不能自己補訂單，但其實身邊的督導都在自己補訂單，沒人當回事，包括陳燕在內。
老公給了我一些錢補訂單，還是不夠，我就開始找親戚借錢。我姐借了我好幾次，其實她一開始就不支持我做這個，她覺得這就是傳銷，我就給她講天麗是純女性直銷公司，跟傳銷是有區別的。
我姐問我的夢想到底是什麼呢？我說我一定要拿到那輛小粉車。她說我借錢給你去買輛車不好嗎？我堅定地搖頭，我要證明自己，我一定要讓別人看見我的成功。
圖 | 我夢想得到的小粉車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負債好幾萬了。老公給我的錢且不論，光是姐姐和其他親戚借給我的錢就不少，只是我懶得去想具體的數字，一腔熱血只想快點成爲督導。
我找到了一個大型商場，那裡有很多漂亮卻不知怎麼打扮的中年老闆娘。通過一個個聊家常攀關係，我很快開發出了幾個自用型顧問，也就是使用天麗的產品，但不做天麗事業的人。就這樣，我也是名副其實的紅外套顧問了。
唯一困擾我的，是這些新人不願意跟我一樣走“事業道路”。任我怎麼勸導，她們都不爲所動。甚至我之前帶出的顧問，也有人因不堪忍受要頻繁拉人而選擇離開。
我當時真的感到很煩惱，但是在天麗不準“倒垃圾”，說消極的話，有什麼問題只能找自己的老師。
陳燕告訴我，所有的行業都是二八定律，20%的人掌握80%的財富，天麗也是一樣。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的，是願意做那個二，還是做那個八，由我自己決定。
5
我當然願意做20%的成功人士了，所以誰的離開都沒有關係，我這樣安慰着自己，繼續去開發新的客戶。
我一直這樣堅持着，一晃在天麗做了五年時間。五年裡，陳燕帶着我辦了各種信用卡，沒有錢的日子裡，我就刷信用卡補訂單。
我每個月都在搶促銷，月末補訂單，有時候產品賣不出去只能放着過期。我也沒算過自己到底掙了多少錢，銀行卡好幾年沒有餘額了，反正有點錢就要還信用卡，然後刷信用卡去補訂單，如此往復。
天麗很會宣傳，它在主流媒體投放了大量的廣告，還堅持做公益事業。隨着電商的發展，它還推出了線上商城。
圖 | “天麗”在各大主流媒體平臺上投放的廣告
這幾年裡，我時常跟着陳燕全國各地參加各種培訓，各種督導就職典禮。每一次會議都是一次旅遊，那些光鮮亮麗的旅遊照片發在社交平臺上，讓我覺得特別有面子。
圖 | 每次旅遊的背後都是“洗腦”的集團會議
我發自內心地熱愛天麗，在這裡，有喝彩、獎勵、認可和各種挑戰，沒有利益的爭鬥和傳統行業的勾心鬥角。這裡有女人想要的一切，永遠美麗漂亮，平衡事業、家庭和生活。
我的女兒學習成績不怎麼好，這讓老公對我產生了很大意見。我告訴他，只要我月入過萬了，以後送女兒出國留學都不是問題，考不上大學，大不了跟着我做天麗，一樣能過得很好。
現在想想，我當時真的是魔怔了。果然女兒在我的放任下沒有考上普通高中，只能去讀中專。
那幾年，我都是在努力做自己的訂單，陳燕督促我還是要做督導，讓顧問團隊幫我賺錢。我好奇地問明星督導收入怎麼樣，她卻支支吾吾。
不久之後，我的團隊裡有五個在職狀態的顧問，我決定開始督導的考覈，也就是三個月訂單業績達到12萬。
我已經不能再等了，看着身邊比自己晚加入的顧問都穿上了督導制服，我受到了很大刺激，也受到了很大鼓舞。
沒錢的明星顧問生活我已經過夠了。老公的錢不斷被我拿走，信用卡已經被我刷爆，支付寶的花唄借唄我都開通了，還有欠親戚的那些錢，如果我不快點月入過萬，我該怎麼還給他們呢？
衝刺督導的最後一個月，我還差好幾萬的訂單。我知道自己絕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周圍親戚已經借遍，我只能花唄套現，在借唄上貸款，又把所有的信用卡都刷了一遍，終於湊足了訂單。
就這樣，我最終通過了考覈，穿上漂亮的禮服，頭戴皇冠，站在了就職舞臺上。我也終於能把打了無數次腹稿的追夢故事，淚流滿面地講給臺下的所有的顧問和來賓。
看着臺下的年輕的她們，我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沒等我高興多久，其他督導告訴我，要想保住督導資格，底線業績是兩萬三，每兩個月，至少要有一個月達成底線業績。我算了一下，如果要月入過萬，我的團隊至少需要達到6萬的業績。
我恍然大悟，原來費勁千辛萬苦得來的督導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我這才明白爲什麼有人做到了督導，還是會離開，她們真的是失敗者嗎？
6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陳燕居然離開了天麗。
由於公司有規定，相互之間不能“倒垃圾”，也不能相互打聽情況，我自然不知道陳燕離開天麗的原因。
可是我還是從老家人口中聽到一點蛛絲馬跡，說她負債幾十萬，老公和她離婚了，自己的弟弟要和她斷絕來往，她的父母也乞求她不要再繼續幹天麗了。
或許是察覺了我的遲疑，一位首席來到我們工作室，重申了那一套二八定律。她用手勢加強自己的語氣，臂彎處的名牌包包十分顯眼，“陳燕就是那個80%的失敗者，而我們留下來的將來都是王者。”
在短暫的動搖之後，我又滿血復活。陳燕留下的團隊有好幾個厲害的顧問，加上我自己的團隊，每個月都能保證十幾萬的訂單。那一兩個月，我幾乎都拿到了八九千的收入，這讓我信心大增。
可是我從來沒想過這些錢要被我拿去填補信用卡借唄花唄的窟窿，實際上我早就入不敷出，可是我停不下來。
我不知道離開了天麗，我還能從哪裡月入過萬，只要想到這些壓力，我又埋頭繼續苦幹。
我像陳燕那樣培訓我的顧問，給她們一次次規劃美好的未來。2015年，我成爲了經銷商，這一次爲了達到業績，我在借唄上貸款五萬。
順利地帶出一個督導後，我被這種虛假的榮耀衝昏了頭腦。我詢問公司成爲首席的條件時，她們告訴我，只需要一年完成80萬的業績，也就是銷售140萬。聽到這話，我的心裡哆嗦了一下。
可一想到粉車，我還是咬咬牙，決定繼續往上爬。它是我在天麗成功的象徵，我的價值使命與榮耀都在這輛粉車裡了。我安慰自己，只要成功，一切都會好的。
衝刺首席的道路上，團隊的每個人都不能掉隊，業績好的我會擁抱鼓勵，業績差的我會借款補進去。
雖然我的個人收入一度達到兩萬、三萬，可銀行卡依然沒有存款，有錢就砸到訂單上，全爲了每個月的業績要求。
2018年底，我完成了拿粉車的挑戰，這時我才發現，粉車並不是送的，公司只是給了4.5萬的首付。
此刻的我百感交集，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我拿着工資加上公司給的首付，讓老公向銀行貸款10萬，拿下了這輛車。
無論如何，我總算成功了。
有了粉車，我得到了各種會議的認可和讚美。我還拿到不少獎品，到處學習培訓，旅遊打卡。慢慢地，我也成爲舞臺上的培訓師，一邊是榮耀，一邊是負債越來越多。
由於粉車的影響力，我的團隊一度達到300人。其中有我培養的10個督導、5個經銷商。她們跟當初的我一樣，爲了完成業績，辦各種信用卡，負債補訂單。
到了2019年秋，我培養的經銷商因爲完成不了每個月2.6萬的業績，一個個都掉下來了。
7
2020年初，一場疫情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也許我該感謝這場疫情，因爲它讓我徹底看清了天麗，並從中走了出來。
當時所有人居家隔離，不讓下樓，不讓出小區門。下線沒法發展，產品也送不出去，我徹底沒了收入。
可與此同時，信用卡、支付寶借唄花唄卻都馬上面臨逾期。我已經借不出錢來了，徵信一塌糊塗。我終於靜下心來仔細盤算，我到底欠了多少錢。
信用卡加上支付寶總共欠了三十萬，還有親戚的錢差不多十幾萬，總共是四十幾萬。簡直晴天霹靂，我整日整夜吃不下睡不着覺，老公也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疫情期間，我的團隊土崩瓦解，疫情過後也沒有任何好轉。我在天麗的經銷商職位因此一路降到普通美容顧問，十年努力，一下子回到了原點。
可十年前我有穩定的工作，沒有任何負債，現在我一無所有，揹着四十萬的債務。
瘋狂的信用卡催收電話讓我不堪忍受，老公也不斷接到催收電話，已經快要崩潰。他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如果我不離開天麗，他馬上和我離婚，我這才如夢方醒。
我們把唯一值錢的小粉車賣了，緩解了一部分壓力。只有那一櫃子即將過期的產品沒法處理，送人都不要。
時隔多年，我再次聯繫陳燕。
她告訴我當時她負債三十幾萬，這個吸血鬼公司就是不斷地畫餅，不斷地誘惑別人花錢補訂單。那所謂的月入過萬，不過是自己花錢買來的。
和老公離婚後，她帶着女兒去了另一個城市，現在她已經開始了新生活，就在普通的美容院工作，負債也快還清。
她還告訴我，她老公有意和她復婚。對於當初帶我進天麗，她表示歉意。
之後我又聯繫了其他離開的人，發現每個人都是欠債離開，有的幾萬，有的十幾二十幾萬，有的還囤了幾十萬快過期的產品。
我在網上搜索了相似的故事，她們失去了金錢，失去了家人。有的幹了一輩子，身體垮了；有人爲了補訂單，出賣身體；還有人負債太多，跳樓自殺。
到這裡，我終於釋然了，我下定決心放過我自己。
我是個傻女人，我用十多年的光陰，用自己的錢、借來的錢買到了“月入過萬”的虛假美夢。
如今我的夢醒了，不知道還有多少傻女人，在天麗這樣的地方執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