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圖/陶陶

阿古捧着神像,我提着我們的行李,出了彰化火車站,我們就看到阿古媽媽的藍色小貨車。

前年我和阿古到鎮瀾宮請了一尊分靈媽祖,供奉在我們臺北租處。我們兩個都是媽祖粉,會認識也是因爲媽祖,我們都說是媽祖牽線的,祂是我們的月老。

有放假的日子,我們會規畫小旅行,帶着媽祖四處進香。這次回來阿古的老家,就是打算去南瑤宮、鹿港天后宮進香。

阿古媽媽指揮我,把行李放到貨車後鬥。阿古抱着媽祖,先坐上駕駛副座。

貨車的後鬥,堆着好幾個紙箱,都是要出貨的香品。阿古他家是制香老鋪,他阿祖當年在鹿港當學徒,後來到彰化市區開鋪,傳到阿古這一代已經是第四代了。阿古並沒有打算繼承家業,他爸媽也沒有勉強他。

阿古是獨子,他說小時候爸媽很寵他,不管他要什麼,爸媽都會滿足他。阿古有着善良的秉性吧,他沒有因爲得寵就長歪。唯一讓他爸媽擔心,是阿古在高中時,發現了自己對於畫畫的興趣,以至於荒廢了學業。爸媽雖則擔憂,也只有試探問他要不要補習?當阿古開口向他們要錢,買昂貴的繪圖軟體跟設備,爸媽還是二話不說就拿錢出來。

「我爸媽不曉得怎麼栽培我,就放由我去。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給我的自由和信任,就是在栽培我。」阿古說。

長大以後,他的爸媽也沒有因爲他是獨子就特別依賴他。放他自由飛。阿古身上散發的溫溫安靜、堅持,還有隨遇而安、不爭的個性,也許就是來自阿古爸媽。

普通假日,彰化街頭安安靜靜的,不像媽祖遶境時四處交管、堵車,沒有一處清閒,沒多久我們就抵達南瑤宮。今天廟埕只有我們一臺車,不似之前擠爆香客,連站在廟門口自拍都會被人潮推擠。南瑤宮靜得像回到百年前,夕陽映照下的媽祖廟,古雅精巧的樓閣雕飾都在發光,靜而輝煌。

才走到廟門口,門內的執事爺爺看到我們抱着神尊,便知道我們的來意。他立刻揮手,示意服務檯打開按鈕。咚、咚、咚……,迎神的鼓樂一聲一聲莊嚴敲響,迴盪在傍晚金色的微風中。

我們捧着媽祖走過寬敞的中庭,步上石階,登進大殿。執事爺爺等在裡頭,雙手高舉,把我們的媽祖捧了進去。參拜過後,我和阿古在服務檯登記,表示明天早上纔來請媽祖回去。

回到阿古的老家。這是我第四次拜訪。前三次,都是因爲大甲媽祖遶境。

那年我一個人走,過了大肚,進入彰化縣境,在國聖裡吃到傳說中當地信徒每年奉獻的「米糕春捲」時,看到阿古坐在涼亭,很專心在速寫。我覺得很厲害,忍不住跟他搭訕。可能也是我的同志雷達很強吧,當他跟我說話時,我就知道他跟我一樣了。

我們結伴走,在彰化的小村落繞來繞去,我們聊得很來。我問他,你也是一個人走嗎?我問他,晚上打算在哪裡休息?他說,他老家就在彰化市,他會回家睡覺。

他反問我:「你呢?你要睡哪?」我說,可能到市議會打地舖吧?我們又走過兩間廟,他纔跟我說,可以去他家睡一晚,「如果你想要的話。」我笑了,我一直在等他這句話。

這次見到阿古爸,他也是坐在店裡,看着電視,他看到我們,眼裡有笑容:「噯!回來啦!」

阿古爸從十四歲就開始做香,做到現在快六十了,做了一輩子的香。

目前店裡制香師傅只有阿古爸一人,一天只能生產二十斤。他們家的頂樓就是小型的制香工廠,我參觀過一次。

阿古爸展現古老手藝,手裡抓着一把桂竹枝,浸水、沾上楠木黏粉,抖散,曬乾,這就是線香的基礎。隔天收進竹枝,再沾水、楠木粉遇水發黏,竹枝就有了黏性,然後沾檀香粉,抖散。接着反覆沾楠粉、沾檀香粉,直到線香長肉成形。線香排出去曬太陽,曬乾曬透後,收攏成束,再浸入顏料,染成桃紅色的香腳。成捆的線香搬出去,在地上開出一朵朵桃紅的花,宛如盛開的牡丹,曝曬在太陽底下。最後在香腳尾巴刷一層金粉,才大功告成。

我和阿古在臺北拜媽祖的線香,就是阿古家寄上來的。老山香有天然的乳香,濃郁溫潤;惠安沉香有一絲絲甜味,甜而富貴,是我最喜歡的香。阿古喜歡用小盤香和臥香,說是燒出來的氣味比較純粹,他說線香裡的有一根竹子,燒出來的氣味會比較雜。

晚上,阿古騎機車載我到彰化街上亂晃,騎着彎彎的山路上八卦山,說要帶我去看夜景。迎着夜風,我心裡好滿,我從來沒有在彰化過夜,剛剛一路騎來,經過阿古以前的學校、還有他中學常常逛的金石堂,他還帶我去吃老牌雪綿冰,花生雪綿冰上面淋巧克力醬、花生米,他獨鍾這一味,在臺北都找不到。

雖然我心裡還是會擔心,下午阿古媽媽撞見我們,我和阿古在他房間,兩個人玩鬧時抱在一起,結果他媽媽忽然出現在門口,我們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我一直擔心到現在,坐在機車後座,貼着阿古的背部,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他沉默不語,他是不是也在想這件事?

隔天吃早餐時,一向話少的阿古爸主動開話題,他問:「你們現在拜這尊媽祖。以後,你們各自成家,媽祖怎麼辦?」阿古爸來回看着我們的臉。我是客人,不好意思多話,這個問題顯然要由阿古來回答,我眼睛瞄到阿古媽,她也眼巴巴等着阿古的答案。阿古最後說:「輪流拜吧。像爐主那樣,一人輪一年。」阿古爸點點頭,自言自語說:「我問問而已啦,拜神是一世人的事情。你們自己有想好,就好。」

阿古媽媽說她也好久沒有去鹿港了,想跟我們一起去。從彰化市去鹿港的車程只要三十分鐘,阿古媽媽一邊開車,一邊說起她年輕往事。

她還沒嫁到阿古家前,孃家在員林。她在戲院上班,當售票小姐。阿古爸爸會騎偉士牌來找她,阿古媽說,他們年輕時也很時髦,不輸我們現在,她還陪阿古爸去訂製喇叭褲,阿古爸穿起來、戴着墨鏡,整個人就是個黑狗兄。但是阿古的阿公不給兒子穿這種不三不四的褲子,所以褲子就放在她這裡。阿古爸來戲院,還得就先去廁所換褲子!阿古媽媽邊說邊笑,沉浸青春的快樂時光。

阿古媽話鋒一轉,說起她以前在戲院工作,有個男同事跟她很好,就像她的乾弟弟那樣,很貼心,她沒看過這麼貼心的男生。乾弟弟有個很要好的男生朋友,每天都來接下班。有時候還會找她一起去吃宵夜。阿古媽結婚以後,就沒有再跟乾弟弟聯絡了。

阿古媽後來也明白了,他們的關係:「現在臺灣,男生跟男生都可以結婚了。不知道他們兩個,現在有沒有過得很好?」我在旁邊聽了,心裡都在發抖。阿古媽媽分明在講給我們聽的。我跟阿古都不敢接話。

請媽祖進入鹿港天后宮,我們一一參拜。從大殿虎邊要走出去時,阿古媽媽忽然伸手挽住我的手臂,也挽住阿古的手。我嚇了一跳,但我又好喜歡,我錯覺幻想,原來被媽媽挽着手是這樣的溫暖。

阿古媽帶我們去老街吃東西,經過一間老香鋪,她放慢腳步,向阿古說:「這家店的老輩,以前跟阿公在同一間香鋪當學徒。算起來是同門師兄弟。」沒想到裡面的老闆娘好像認出阿古媽,對着我們一直揮手。

阿古媽拉着阿古:「這我兒子啦。現在都在臺北。」「這麼大了!娶某了沒?」胖胖的老闆娘講話很豪爽。阿古媽笑說:「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我纔不煩惱他們。我顧好自己就好。」幫阿古擋掉問題。胖老闆娘笑說:「就一個獨子,香火要顧好啊!」阿古媽也笑着點頭。

回程的路上也許是玩累了,三個人都很沉默,阿姨的沉默又深一點。

我們要回臺北那天,阿古媽媽準備一袋水果,阿古爸也準備了幾款香品,尺六的線香、香環,還有他爲兒子私房調配的香粉。阿古媽媽叮嚀我們:「你們在臺北要互相照顧,現在疫情很嚴重,不要四處亂跑。」看着阿古把那些東西收進行李,她聲音細細地交代阿古:「你有啥咪代志,就要跟媽媽說,知某?要顧好自己。」阿古抱着媽祖,我提着行李。

阿古媽又伸手,挽起我的手臂。她說:「你們這尊媽祖跟你們很有緣。你們兩個要拜,就要好好拜祂一輩子。」彷彿意有所指。

我將她的手挽得更緊,像是回給她一個承諾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