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CEO李笛:做中國版ChatGPT不是我們的追求
文|閆妍
出品|本站科技《潮頭》欄目
ChatGPT激起的滾滾熱潮,正在中國科技公司迅速蔓延躍動。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誰能成爲中國的第一個ChatGPT?
但在小冰CEO李笛看來,比起一窩蜂的去做中國版ChatGPT,慌里慌張的秀下“肌肉”,真正值得思考的是,以ChatGPT爲代表的大模型技術新範式的興起,究竟會帶來哪些變革。以及,AIGC真正的商業模式是什麼?
小冰是中國境內罕見的AIGC全賽道玩家。在AIGC的垂直技術場景中,音頻生成、文本生成、圖像生成、視頻生成、數字人等細分領域,均有小冰團隊的探索身影,商業化成果也已廣泛應用於金融、文化、紡織、旅遊等領域。
而李笛本人,不僅是AIGC賽道的從業者,也曾是Bing的管理層。2013年至2020年期間,他擔任微軟Bing搜索引擎亞洲區總經理。
他認爲,在人工智能領域,中國無論在人才、算法、算力,還是說從市場和數據上,和全世界的領先國家,沒有什麼太大的劣勢。不同點在於,中國科技企業在技術創新的打磨會稍微有點急功近利。“OpenAI做出ChatGPT,靠的是八年的積累,國內的公司卻只想靠幾個月的衝刺。”
在ChatGPT出圈之前,在AI這條路上坐了多年冷板凳的李笛,更相信這件事能否做成的決定因素,是一個能耐得住寂寞的心態,“所有的創新都是一開始是很好的,難的是後面的優化和落實,最難的考驗在於專注和決心,在於有沒有做到AI First。”
在他看來,大模型本身引發了新一輪的創新,ChatGPT只是這輪創新裡第一個走入大衆視野的產品。李笛講,“這只是一個開始。”
一、“做中國版ChatGPT不是我們的追求”
《潮頭》:Chat GPT的火爆出圈,對小冰帶來了怎樣的變化和影響?
李笛:每隔那麼幾年,AI行業都會陷入一個技術瓶頸期,在Chat GPT出現前,行業內大家都感覺到比較鬱悶,我們不停的去訓練深度學習,但總感覺效果進步得很緩慢。
突然就有這麼一家叫Open AI的公司,全情投入,相信“暴力出奇跡”的大模型,花很多的錢,很多的時間,在誰也不知道能不能行的時候,Open AI用了幾年的時間趟過了叢林,大家纔看到原來這條路是通的,整個行業技術天花板進一步被打破。
可以預見,未來幾年時間大家都會圍繞這個技術去做各種各樣的創新。但凡相關的公司,但凡有實力、有能力的,都會用大模型的方式去做創新突破,我們大家都受惠於有人率先去探索新的方向,突破技術的天花板,帶給了整個行業未來幾年的蓬勃發展。
《潮頭》:國內包括小冰在內那麼多AI公司,爲什麼我們沒有誕生出ChatGPT?
李笛:因爲開放域的對話本身風險非常高。2016年的時候,其實微軟做了一個機器人,可以實時地通過用戶反饋去修改自己的回答。那一年,我們把這個成果發佈並放到推特上,24小時之後,它就被教成了一個種族主義者,微軟的CEO要出來道歉,然後下架了。即使到今天,這個風險對於ChatGPT也是很麻煩。
其二,當產品推出來的時候,你必須需要提前預判這個產品可能會被用在哪裡?我今天可以跟很明確地說,ChatGPT這個方案其實不光是Google有,包括小冰都有類似的方案,但我不敢放出來。
現在ChatGPT在美國,用戶裡面一個非常龐大的羣體是學生。10個美國學生,有9個已經知道了ChatGPT,因爲它能幫學生寫作業,這是ChatGPT會火爆的一個重要推手。這個事情涉及到了AI倫理的,你明明知道它一定會是這樣,那麼你要不要推出這樣一個影響很大的to C產品。對於AI公司而言,對話質量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讓它last for long,能夠持續的存在。
《潮頭》:對比國外,我們在大模型技術方面存在的差距大嗎?
李笛:不會有什麼太大差距。在人工智能領域,中國無論在人才、算法、算力,還是說從市場和數據上,我們和全世界的領先國家,沒有什麼太大的劣勢。
ChatGPT雖然很大,但其實就是大模型的單點技術突破,還沒有形成一個很大的生態系統。當然Open AI也注意到這件事,所以它開始投資各種生態,注資它的上下游公司,希望努力去突破這個概念。但這實際上反映了一個問題,就是單點突破本身沒有太強的壁壘,有時間領先性,但是這個領先性不是不能追的。
我們的劣勢在於,技術創新的打磨會稍微地有那麼一點急功近利,像人工智能特別是大模型,這是需要很多年的積累,不停地去打磨,坐冷板凳要坐很久。OpenAI做出ChatGPT,靠的是八年的積累,國內的公司卻只想靠幾個月的衝刺,能衝刺出什麼像樣的產品嗎?
《潮頭》:最近有沒有投資人建議小冰去做類ChatGPT?你的考慮是什麼?
李笛:會有投資人來說,你們也要做這種超大規模的、超大參數的大模型。但是,我是不會推出一個可以讓學生抄作業的東西,它賺再多錢,我們也不會做。所以我們就躲,不是特別地愛搶這個風頭。
我們關注的點一直都沒有變,以前是這樣,以後還是這樣。元宇宙出來的時候,我們當時也明確說看不懂元宇宙,那時也有投資人跑過來說,你們就是元宇宙,我們也不願意去談,因爲他跟我們的想法不一致。
我可以在中國也推出個類似的應用,然後一幫學生拿它去抄作業,我圖什麼呢?它不是我們的追求。我更願意把投資人的錢,用到其他的地方,比如思考ChatGPT之後是什麼,思考後面要如何做產品優化。
二、AI公司商業模式怪圈,單靠ChatGPT無法打破
《潮頭》:你怎樣看待AIGC帶來的商業模式變革?
李笛:AIGC商業模式最大的問題其實跟技術無關。跟什麼有關呢?跟你作爲人工智能公司,在整個AIGC生態中,到底扮演什麼角色有關。
舉一個例子,B站、抖音、快手上有很多影視解說視頻,這個裡面的畫外音其實完全不是人,那個聲音是微軟Speech認知服務的一個API接口合成的,你調用那個API接口,輸入文本,就可以得到那個聲音。
A和B兩個UP主,A用這個服務做了一段視頻,運營得當掙到了很多錢,B則因爲各種原因這個視頻完全沒掙到錢,這兩段視頻在內容市場的價值截然不同。但在AI公司來看,並沒有能夠從這兩段價值截然不同的視頻中,獲得到不同的收益,都是隻能收3分鐘的錢。
同時,因爲他提供的是API,具體已經到聲音合成API,打散到這個程度了,以後他的競爭對手一定很多,利潤空間會進一步被壓縮。所以,人工智能公司,如果提供的只是這種API調用能力,實際上沒有在任何一個它所創造巨大價值的生態裡面,獲得過真正的價值回報。
《潮頭》:ChatGPT的出現,有可能打破過往AI公司的商業模式嗎?
李笛:不會的,技術上的創新突破,並不能解決商業模式的問題。一個小學生用ChatGPT寫了一篇作文交上去,與ChatGPT爲一個大學生寫篇學術論文,賺到的錢是均等的,沒有任何差別。這個模式,最後也決定了它的收入一定會逐漸走低,因爲利潤空間是從壓縮成本中獲得的,而不是不斷獲得新增值的價值。
《潮頭》:如果ChatGPT只成爲一個軟件工具,商業變現上會面臨非常低廉的回報?
李笛:對。誰都知道遊戲廠商在美術資源上面的花費是巨大的,一些AIGC公司已經在爲遊戲廠商定製模型,根據遊戲廠商的美術資源風格,幫助生產各種各樣的遊戲美術資源,可以爲遊戲廠商節約數百萬元的費用,但是你知道他們最多願意爲這個模型付多少錢嗎?不到10萬人民幣。
所以AIGC的商業模式一定得改變,我們就是在做這件事。人工智能實際上提供了智力或者說提供了智慧的價值,而不是像軟件一樣只提供了工具的價值或者是信息檢索的價值。如果大家還是按軟件的思路,只提供API調用,就認爲全世界都會來調我的API,自然賺得盆滿鉢滿,這個想法是錯的,有一天大家會形成一個新的共識,就是必須得深入到終端產出物的收益上。
《潮頭》:如果選擇去做垂直場景應用,還需要研發屬於自己的大模型嗎?
李笛:隨着Open AI的技術迭代,像Jasper這種依賴Open AI技術的公司,一定會出現問題。就像剛纔提到的AI公司本身的商業模式困境,如果AI公司只提供API,很快就會發現掙不到錢,我在上游創造了巨大的價值,但是這些價值都被下游Jasper這類公司給拿走了。
所以他一定會下場,沒有別的可能,有可能用資本運作的方式跟Jasper去聯合,但如果他用一個更新版本的技術去和Jasper做同一件事情,很容易就把客戶資源給拿過來,這幾乎是一定會發生的事。
《潮頭》:你對這些初創公司的建議是什麼?
李笛:我勸大家,凡是市面上誰推出了這麼一個讓大家都可以調用的(東西),千萬別用。你要做起來他一定會給你吃掉,骨頭都不剩。API調用的商業模式,他掙不到錢,所以即便是爲了他自己的發展,也一定會跳進去,去做他生態鏈上面其他企業的事情,首當其衝就是直截了當應用他的技術來提供服務的人。
你不如去做自己的大模型,這個模型的規模不一定非得像Open AI這樣這麼大。對於一家公司來說,做一個垂直的、一定規模的大模型是make sense的,不用非得到千億參數這麼大規模,燒這麼多的GPU,也能做成這件事。
三、“AIGC賽道商業回報最大的是數字人”
《潮頭》:小冰未來會嘗試推出C端的產品嗎?
李笛:小冰其實是to C起家的,但是to C主要問題是安全性問題和監管問題,以及自我約束的問題。To C(產品)我們都知道,它應該有的樣子和最終能夠被接受的樣子,中間有一個巨大的鴻溝。ChatGPT也是一樣的,我看到像Open AI的負責人現在也跳出來,主動地說希望被監管。
《潮頭》:在你看來,AIGC垂直場景短期內可實現商業回報最大的層級在哪裡?
李笛:AIGC商業回報賽道最大的其實是數字人,這是我們的判斷,因爲它的客單價明顯會更高。我們當時也去做終端內容的生成,只能按着劑量去銷售,形成的是類似菜市場一樣的內容市場,單價非常低。後來,我們把生成的能力捆綁在數字人身上,平均客單價迅速的從20萬提高到了300萬。
《潮頭》:要如何創建一個持久的差異化業務?從平凡到專業,門檻在哪裡?
李笛:在中國,很多初創公司往往利用國外的一個大模型,或者論文裡面公開的技術,迅速出現並形成一個demo,所以導致實際上的創新不足,更多是工程上實現了一個東西,但彼此之間沒有太大的差異。
差異化本身是需要創新的,我見過不少AIGC的創業公司,可能去年上半年還在搞元宇宙,或者往前倒還在搞區塊鏈,什麼火他就搞什麼,這種你覺得他可能有什麼差異化?不太可能的。
想在AIGC賽道這條路上出頭,我覺得要具備的基礎素質就是專注,好多好多年一直去做同樣的一件事情,即使是外界否定,你如果真的認定這個方向,就需要去堅持,用時間去沉澱和打磨自己和產品。
《潮頭》:小冰2023年在AIGC方向上的打法和規劃是怎樣的?
李笛:我們在AIGC上的投入非常明確,2023年會做一系列的生態環境的打造,打造的AIGC是跟IP捆綁的,我們認爲內容產業的附加價值是在虛擬人身上,然後我們會跟行業一起做這種生態戰略的整合,用這種方式來提高或者說引入一種新的AI生態環境。
四、巨頭洗牌,有創業者會異軍突起
《潮頭》:百度、阿里、騰訊等大廠都表達了要關注AIGC賽道,在你看來大廠是否會比創業公司更具創新優勢?
李笛:我覺得大廠可能在這上面反而會慢一些,因爲對創業公司來講,機制更靈活,說難聽一點,Nothing to lose,沒什麼可失去的,反應可能會更快。
大廠慢是有原因的,因爲需要穩健,他們是集團軍作戰,調動集團軍需要各方面的組織協調,肯定不如喊出村口小夥伴的速度快,說出去就出去了。但也正是這個原因,只有大廠才能去打打集團軍的戰爭。
小公司更多的看的是opportunity,因爲它好的一面,小公司有機會獲得資本去做這件事情,這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大廠這方面負擔和包袱會更重,目前技術也確實準確性不夠,很難說他們是否真的Ready。
《潮頭》:像ChatGPT這樣的產品需要大量頂尖人才,特別燒錢,而且還需要時間沉澱,對初創公司而言這個賽道是否不是很友好?
李笛:也不能排除,技術革新永遠都是這樣,當年大家都去做APP的時候,所有人認爲大廠下手,這片市場機會不大,但到現在我們會發現其中真的會有人異軍突起,比如像小紅書做一個社區也行。只不過放到人工智能市場,這件事會變得更難,技術門檻會高很多,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是這種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它有點像什麼?我這個比喻可能不太恰當,人工智能時代像極了階層固化的社會,寒門出貴子會變得越來越難。從零起步,白手起家,想在人工智能領域做出一個很偉大的公司,會變得比以前移動互聯網時代要難一些。
《潮頭》:ChatGPT會取代傳統搜索引擎市場嗎?
李笛:我們過去經歷過門戶時代,然後有了搜索,再到信息推薦,在這些不同的時代裡,都產生了平臺級產品,實際上每輪技術演進的結果,都是蠶食掉了原來的一部分市場,直到今天門戶依然存在,彼此並不是一個替代性的關係。
我們在前兩年就提過,從門戶、到搜索、到推薦、到對話,這是一個技術上面的演進過程,所以後面會出現以對話作爲基本交互形態的新平臺,但是它並不是替代了之前的搜索。微軟在搜索裡面添加ChatGPT也只是一個addition,附加了一個體驗。它不能夠替代搜索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它的準確性還是不夠,即使將來它的準確性達到了,那時它應該會以一種新的形態出現,而搜索仍然也會存在。
但它會大量地蠶食掉搜索的市場份額,這是一定的,但實際上搜索也不是今天才被蠶食的,從移動互聯網時代開始,搜索就在被蠶食,因爲搜索是屬於PC時代的。
《潮頭》:Chat GPT會像我們之前經歷過很多概念浪潮一樣轉瞬即逝,還是會成爲真正一場真正的技術革命?
李笛:我們都認爲Chat GPT所對應的大模型,就是未來的一個技術革命,但也不用過度神話,準確的說它開啓了一個天花板,讓未來幾年的創新得以釋放,這是很明確的。
但是Chat GPT到了真正落地的時候,它面臨的商業模式問題,讓學生抄作業的現象,包括它監管的安全性等等,這些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以現有的技術手段是無法解決的。Chat GPT本身,我覺得未來幾個月可能也就這樣了。但是大模型的討論,至少在幾年之內不會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