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霧峰日常 店老人走

作者林楷倫曾接手家中在霧峰市場裡的魚攤 【圖‧蘇大衛】

【文‧林楷倫】

店會老,也會消失。

睡不好時,我想起日本綜藝節目說過懷想自己吃過最好吃的料理,默想美味的食感容易入睡,壽司、臺灣牛,最近則是霧峰市場口的欣欣飲食店。透過滑輪拉起蒸籠的鐵外蓋,幼年總覺得店主與什麼拔河,拔贏了散發面香,長大一些,被學校中文污染更多,形容拉開鐵外蓋是劇場帷幕,一樣面香。

一顆饅頭、一顆肉包,是定番,從18元、20元、到35元,不變的是麥香紅茶300ml都是10元。

如果有錢一點,饅頭夾榨菜,多20。

最好吃的是乾麪,我到國中才知道。國中後纔去市場幫忙,中午幫忙完,餓了,霧峰市場有阿宏面線、阿滿面線、許多家炒麪攤(臺中人啦早餐都吃這個),麪食就是欣欣飲食店。

阿宏面線至今仍是許多市場老顧客的首選 【圖‧蘇大衛】

推開鋁製玻璃門,很冷很冷的冷氣,旁邊的展示窗放着不知道放幾年的老電器,那些放置的物件都不是刻意擺飾只是忘記丟不想丟。

不想改變的很多。

包括下淺藍色與上白色的牆面,擀麪棍、巨大的桌子,很吵的廣播。還有在牆面左邊延伸感覺無盡的廊道,長大後發現那廊道不長,只是廊道無燈,一次內急借了廁所,房間、房間、末段是廚房、最末段是廁所與浴室,我不記得浴室有沒有浴缸,如果有浴缸一定是貼滿圓磁磚石,馬桶蓋一定也是淺藍色的。現在好像都忘記了,刻意記起也找不到細節,只是忘記了不該忘記的、不想忘記的。

「肉燥多、鹹一點。」我說。面一上桌,加多一點醋。

「吃太酸了吧。當傻瓜面加喔。」女友說。

「懂什麼,醋就拿來加,就是拿來吃的。」對女友,我很少吃醋。

最後幾口我會加辣油,㊣臺中人的她加東泉,㊣臺中人的霧峰人們也在那些肉包上插上一洞擠滿東泉,爆漿東泉。

「加什麼東泉,化學辣醬攻擊喔,最好是吃得到味道啦。」我說。

「來,吃吃看。」她講話的方式像是蔡振南在說維大力的好。

我吃一口,很辣,很辣,微微的甜,跟北港花生辣醬或是臺南的都不甜一些,臺中的甜辣醬是半辣少甜,北港或臺南的微辣半甜,雖然這樣分類其實我不知道正常辣正常甜的辣醬在哪。

欣欣飲食店的面常會煮到面心不透,老霧峰人都習慣了,外來客還會拿去「ㄟ面沒熟ㄟ。」我都誤以爲霧峰人是義大利人,鉛筆心,但㊣霧峰人的我,後來吃成精,還說面硬一些,幾次還有幾根真的沒熟,我笑了。

豬油、油蔥、白寬面、肉燥、味精、少少鹽。

偶爾,一碗榨菜湯,我不太喜歡欣欣的餛飩,餡鬆軟皮太薄,很像是國中生擤鼻涕說的餛飩。

五專之後,常跟女友(甚至變成太太、父母)在臺中吃麪,各種北方面食,我才知道霧峰的欣欣飲食店很閩南,很霧峰自己,包子不Q,肉餡不紮實、榨菜油鹹。甚至到現在35歲了,吃到客家、閩南、各處鄉間的小麪店,我都找不到欣欣飲食店的味道,曾經跟欣欣飲食店的晚輩要過肉燥食譜,但就像早餐店阿姨總是誠心誠意地喊我帥哥一樣,過沒幾天就忘了。

那是店的老味道,會慢慢消失。霧峰,不只是霧峰,好多東西都會老都會消失。

老闆娘,乾麪兩碗,一大一小,大的鹹小正常,面微硬,肉包兩顆,饅頭一顆,榨菜20元,榨菜肉絲湯一碗、豆乾海帶一顆滷蛋切半兩人吃。

「好。」阿姨回。

「我先去買罐麥香紅茶。」我跟女友說。

一旁的客人搓着竹筷的差枝,女友在門旁的小方桌等面。我買完紅茶回來時,面已上桌,我的面加滿了醋,女友自己幫我加的,太酸了。

「再幾個月不做了喔。」老闆娘說。

太酸的那碗,我吃完了。又點一碗,好飽太飽了。飽到晚上家裡的飯都吃不下,我更不記得離家前的我,最後一次在家裡吃的飯菜。

「幾月幾號?」問老闆娘。

「還沒決定啦。」

從那天開始,就算不吃麪也問幾月幾號,幾月幾號要跟欣欣說再見。

營業的最後一天下午,我從臺中約會趕回,沒有要拿貨沒有要幹嘛,只是要吃麪,一樣看欣欣阿公拉起滑輪的繩,打開蒸籠的外蓋。

「燒喔、燒喔。」

旁邊的阿姨總會說這些蒸氣養顏美容,美到像包子外皮一樣。

蒸籠拉起,水蒸氣四散,在我的鏡片上凝結。

那年我26歲吧,我會怎麼形容呢,蒸氣迷茫或是什麼的吧。

當霧氣散開後,饅頭肉包白白的都很可愛,都像是面之海豹,鋁製的蒸籠一格一格。要拿,又是幾句燒喔、燒喔。

照舊,面一大一小,大加鹹小正常,魯菜一樣,一顆肉包一顆筍包一顆饅頭夾榨菜。

揉麪的桌子,擀麪棍,都還有面粉,店收起來後,這些都會丟掉。

牆上的舊海報、壞掉被西曬到褪色的收音機,會留着嗎?鋁窗門不會留着,回收好價。

吃完了,跟女友說最後一次了耶。

我又再吃一碗大的乾麪。

快吐了,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幾天後鋁窗門、煮麪攤、蒸籠都不見了,掛着滑輪的天花板,滑輪丟了,還能看掛勾。全拆光了,又過幾天,租給雜貨攤、賣衣服的、禮拜五有時是賣魚的。

藍白色的牆壁,被那些過量的鹵素燈照得變成綠黃白,昔日藍白是日光燈的藍白,是欣欣飲食店住在那裡的人喜歡的亮。

欣欣飲食店現址已成爲服飾攤販 【圖‧蘇大衛】

拆掉了門,沒有門纔好租,我走進去已沒有桌子。

「全都一百喔。全都一百喔。」在以往煮麪的地方,變成賣廚房五金的大哥喊聲。

途經那裡,我已沒什麼想買了。想買想吃的早就消失了。

【完整內容請見《文化臺中》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