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壓迫兩千年
公元前485年,臥薪嚐膽的越王勾踐,終於想出了打敗吳國的策略。
在正史中,這個法子是鼓勵人口生育;而在傳說中,這個法子便是美人計。
民間傳言,勾踐派遣相面的人在越國大範圍篩選美女,他們找啊找,找到了諸暨縣南五里的苧蘿山下,浣紗溪西岸。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豔陽天,碧濤波光中,一道照水剪影宛若天仙下凡,叫水中的魚兒都忘了遊動,漸沉於溪底。
後人稱她爲“西施”,“西施衣褐而天下稱美”,大詩人李白也曾寫詩講過她的故事。
西施越溪女,出自苧蘿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
浣紗弄碧水,自與清波閒。
皓齒信難開,沉吟碧雲間。
勾踐徵絕豔,揚蛾入吳關。
提攜館娃宮,杳渺詎可攀。
一破夫差國,千秋竟不還。
——唐·李白《詠苧蘿山》
勾踐選擇了西施以及另一個美女鄭旦,派相國范蠡帶着她們到吳國進獻。
從此,兩名純樸美麗的農村姑娘,變成了越王施行美人計的工具,成爲越、吳兩國政治和軍事鬥爭的“武器”。
這大概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選美”。西施後來成了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但我們要知道的是,在歷史的傳說中,她再美,也只是男人政治的工具。
▲周文矩《西子浣紗圖》,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圖源:網絡。
“美”字最早見於殷代的甲骨文,東漢時《說文》中解釋:“美,甘也,從羊從大。”
一開始,美不關涉道德,也不關涉倫理。美只是和美本身有關,只是和最完滿、最令人愉悅的一種理想有關。
《詩經·衛風》中,有一段話直到今天仍常常用來讚美漂亮姑娘:“手如柔夷,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詩裡的美女主角,是衛國第12代君主衛莊公的夫人莊姜。
她身材高大碩壯,穿着樸素,皮膚潔白細膩,面貌端莊,方額彎眉,微微一笑就露出兩個小酒窩,眼睛明亮而黑白分明,給人一種莊重、高貴、樸素的美感。
這類美女的特徵,逐漸演變成爲中原地區女性形體美的標準,一種端莊淑女之美,後來甚至成爲了漢至唐歷代皇帝遴選後妃的正統審美標準。
兩漢時期,皇室對選妃對象的相貌要求就是:“姿色端麗,合法相者。”
漢惠帝劉盈的皇后張嫣就充分展示了這種端莊之美,她不僅是個約一米七的大高個兒,還擁有一雙天足大腳。
有一次,兩個宮女正在爲張皇后洗腳,漢惠帝坐下來看了看她的腳,笑着說:“阿嫣年少而足長几與朕足相等矣。”
漢惠帝自然不是要嘲笑張嫣的大腳,相反,他接着向身邊宮女誇讚皇后的腳“圓白而嬌潤”,誰也比不上。這要是放在南宋以後的纏足時代,是難以想象的。
▲漢惠帝的皇后張嫣。圖源:影視劇照
這種端莊頎碩之美,是漢代宮廷乃至所有封建王朝宮廷選美的正統和主流。然而,一些風流帝王卻往往會將那些纖柔豔麗的歌舞伎人納爲后妃,深加寵愛。於是,纖柔之美也慢慢成爲宮廷選美的重要傾向。
漢高祖劉邦最寵愛的戚夫人,就是一位“善爲翹袖折腰之舞,唱《出塞》《入塞》《望歸》之曲”的美婦。
漢武帝劉徹的皇后衛子夫,也是因爲善於歌舞又長得美豔,所以被武帝看中。漢武帝在出巡時,路過平陽公主家,酒席上對獻藝的歌女衛子夫一見傾心,便在軒車中“幸之”,後來納入宮,將她一路升爲皇后。
除了衛子夫,漢武帝的李夫人也是一個歌舞者。她哥哥李延年是一位宮廷樂師,有一天,李延年給漢武帝唱了一首《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漢武帝聽後好奇心大增,世間哪有這樣的佳人呢?於是就召見了這位“妙麗善舞”、纖柔俏麗的佳人——李延年的妹妹,自此寵幸有加。
▲妙麗善舞的李夫人。圖源:影視劇照
西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昭儀趙合德姐妹倆,更是以體態纖細輕盈、美麗善舞而著稱。她們都出身於歌舞藝人,按照漢代選後妃的標準,都屬於非良家女子,本沒有入選資格。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纖柔之美在宋代以前並沒有成爲女性美的審美主流,只能算是個別帝王厭煩了“大餐”之後別有風味的“小甜點”。
但從北宋開始,中國統治階級中的男性,尤其是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觀念發生了重大變化。一種以纖柔瘦弱、慵懶嬌羞爲美的女性美審美情趣逐漸流行開來,連帶着女子纏足之風也在士大夫的鼓吹下日漸風靡。
到了明清時期,弱不禁風的小腳女人成了女性美的典範,女性形體美已然走向畸形化和病態化。
在權力關係之下,男性也像女性一樣,會被當成“選美”對象。
雖然傳統社會構建了男尊女卑的大框架,女性從總體上失去了人體審美主體的地位,失去了選擇丈夫的自由,但作爲個體的人,她們仍然有審視男性的能力。一些有權勢的女性或特殊女性,更是擁有選擇丈夫的“權力”。
比如,公主選駙馬,就是古代“選美”的變種——男性成爲被審視和選擇的對象。
漢高祖劉邦的女兒魯元公主,就可以在劉邦爲她召集的30個年少貌美的男子中挑選心儀者,“召年少貌美者三十人,入內廷聽選”。
其中有一個美男子,是西漢開國功臣張耳的兒子張敖,“年方二十一,神清如冰玉,狀貌雅麗,儀度翩翩”。連劉邦見了都連聲驚歎:“美哉!古之子都、徐公不能過也。”
於是,這位美貌過人又富有才華的張敖公子,就憑藉顏值和實力成爲了魯元公主的駙馬。
一些敢於衝擊禮教束縛的女性,也可以憑自己的審美眼光選擇男人。
西漢蜀郡“冶鐵大王”的女兒卓文君,因爲司馬相如雍容閒雅的風度和美麗帥氣的容貌,而選擇其作爲自己的夫婿,大半夜跟着他出走私奔了。
▲才貌雙全的司馬相如憑藉一曲《鳳求凰》撩動了卓文君的心。
社會上對男性美的品評,最有特色的可能要數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物品藻。
魏晉時期的很多士族豪富之家,非常講究儀容、舉止,追求所謂的名士風度。
南朝人劉義慶寫了一本書《世說新語》,專門講魏晉南北朝時期名士的八卦逸事,裡面就記錄了各種“美容止”的男性。
那時的士族大家格外注重儀容修飾,喜歡抹粉薰香。有的男性甚至出入要侍從攙扶着才能走路,擺出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
追求儀容舉止女性化,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時男性士族階層的審美情趣。
竹林七賢中“風姿特秀”的一位,嵇康,人們看見他就不由得感嘆眼前人是“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他的朋友山濤說他,即使是喝醉了酒臥倒在地,也依舊美極了,“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嵇康(224—263?)。圖源:網絡
而當時的美男子潘岳(即潘安),更是“妙有姿容,好神情”,手上拿着彈弓,一副放蕩不羈的少年模樣走在洛陽道上,受到了廣大婦女羣衆的熱烈圍觀和瘋狂撒花。
類似的奇聞異事,還可參見當時另一個美男子衛玠的經歷。可見,當時的女性也有追求男性美的權利。
但是,在這些看似男女平等的審美背後,其實仍潛藏着關於身體審美的、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
如果一位男性姿容俊秀,風度翩翩,他就會受到整個社會的賞識和尊重,甚至因此升官發財,走向人生巔峰。
▲《潘氏宗譜》中的潘岳畫像。圖源:網絡
但一個美女的命運則全然不然,她們往往成爲帝王、權貴、士族大家爭奪和玩弄的對象。即便受到一時寵愛,風頭無兩,也往往逃不過高級玩物的悲劇命運,最終落入色衰愛弛的結局。
不僅如此,越是出名的美女,越要爲時代的墮落背鍋。不管是君王的昏聵,還是王朝的覆滅,都要從美女身上找罪責,美其名曰“紅顏禍水”。
因此,一部“古代選美史”,本質上仍然是以帝王爲首的男性特權階層遴選、霸佔、掠奪、踐踏女性美的歷史。
病態的時代,纔會催生病態的“選美”活動。
古代良家婦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可隨意拋頭露面。但有一羣女子卻熱衷於“選美”,通過“選美”提升知名度,以便招攬顧客。她們就是青樓女子。
類似的活動不叫選美,而是有着一個更爲含蓄的叫法——“品花”。因爲每個參加的妓女,都會被匹配成一種花。
唐朝時,很多詩人墨客常常和名妓歌女相往來。詩人們贈詩給名妓,讚揚她們的美色和詩才,品評她們的才藝品德。
晚唐詩人杜牧在江南做官時,就常年流連於煙花柳地,結識了很多歌妓舞女。在他即將離開江南迴長安赴任時,給一位他曾沉迷的紅顏知己留下了《贈別》二首。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唐·杜牧《贈別·其一》
▲歌女杜秋娘,杜牧也曾爲她寫詩。圖源:網絡
到了宋代,詞人們專門用豔詞來品評妓女的美貌與才藝,在品評中產生了有等次之分的“評花榜”。
他們推選出來的頭名稱作“花魁”,以此類推有“花吟”“花芙”“花顏”“花女”等。妓女們“一經品題,身價十倍,其不得列於榜首者,輒引以爲憾”。
明清時期,由女子纏足又引出了“賽腳會”“曬足會”“蓮足會”等比賽小腳的活動。這是下層良家婦女中一種畸形的“選美”。
在《水滸傳》中,西門慶和潘金蓮偷情前,小說先描寫了西門慶俯身撿筷子,趁機摸了摸潘金蓮的“三寸金蓮”。
在纏足最盛行的地區,一般都以小腳爲美,形成了一種小腳病態審美意識。一些地區還逐漸形成了比賽小腳的風俗,看哪家婦女的腳最小最美。
大腳女人就算長得很漂亮,也通常被認爲是“半截美人”,要受到人們恥笑的。
▲三寸金蓮與天足女人。圖源:網絡
這種賽腳比賽出現於明朝正德年間,又以山西和直隸兩地最盛。
在“小腳甲天下”的山西大同,賽腳會最是盛行,幾乎每次廟會都會舉行。其中,以農曆六月初六和八月中秋節兩次最爲盛大隆重。
每逢廟會時,婦女們就會穿上節日盛裝,同時,穿上極爲考究的繡鞋羅襪,對自己的一雙小腳精心修飾。她們在廟會上三五成羣,或一起買胭脂水粉,或一道看時興布料,或你看看我的腳,我看看你的腳,互相品評彼此的小腳和繡鞋。
山西太原的賽腳會,如今看來簡直有些魔幻:每逢賽腳之時,參賽女性或圍坐於空場,或坐於車中,僅將雙腳伸出車外,任遊人品評,互相比賽。當然,她們都穿着精心準備的鞋襪。
男人們經過一番“評腳論足”後,就會依次定出狀元、榜眼、探花。那些名列前茅的女性,會因此遠近聞名。而那些待字閨中的女子,也會因爲一個好名次而使自己身價倍增,非常容易物色個好人家。
▲清“三寸金蓮”紅緞繡花弓鞋。圖源:湖南省博物館
可以說,明清時期,女子道德美、形體美標準都走入畸形的死衚衕。
物極必反,時代大變革正在一潭死水中發酵醞釀。
清道光時期,龔自珍提倡婦女天足,認爲天足的女子很美,從女性美的觀念上否定了纏足:“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
他筆下的天足婦女,玉顏大腳,行走如仙,風度翩翩,充滿了自然健康的蓬勃朝氣。
此後,直到民國,天足女子逐漸成爲婚嫁的首選,而纏足女子則飽受社會嫌棄。同樣的,這看似是對女性的解放,但往深處想,又何嘗不是男性對女性美的話語權在變相壓迫着女性呢?
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女性在自覺或不自覺的狀態下,採取了一些非自然乃至有礙於健康的方式,來改造她們的身體,實現對美的推銷。
正所謂“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
愛美不是罪,是人之天性,但回望歷史長河,對於“何爲美”的定義,“誰說了算”的話語,卻每時每刻充斥着階層、性別與身體的權力。
只是,人們置身其中,毫無察覺。
參考文獻:
鄭虹:《風雅碩人——關於選美的文化解讀》,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
劉巨才:《選美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