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竈下裡的百味人生,以食物串連的女性生命史
《秀梅》是小說家張郅忻的最新力作,她以細膩深情的筆觸,治生活如烹小鮮,熔飲食爲記憶體,帶領讀者深入客家女性的成長、婚姻、母職與生活的多種容顏,讀來既精彩且富含深意。書名取自作者阿婆的名字,表徵近現代客家女性的形象,她們是在「竈下」(廚房)揮汗做菜的女性,儘管命運不濟,卻經常是挑起家庭重擔的勇者。
圖:canva
這部小說以六個竈下、二十一道飲食,精妙地鋪展客家女子秀梅從年幼到年老的人生。小說時序橫跨日治時代至九○年代,場景則座落於楊梅、湖口一帶,而以秀梅一生經歷的六個竈下:山頂個竈下、紅崁頭個竈下、心臼(媳婦)個竈下、分竈、楓林個竈下以及自家個竈下,依序展演不同時代客家女性的生命實踐。小說從原初有着婆婆卡將監視的心臼個竈下,伴隨家庭成員的開枝散葉,衍生爲不同世代維持生計的料理空間,生動精到,寓意深遠。
小說精彩之處,在於餐桌上的料理的「推陳出新」,從傳統客家菜,隨着時代演進以及異國成員的加入家族,到最後融入越南春捲、印尼泡麪、新式烤肉、西洋牛排……等異國風味料理,透過竈下烹煮的食物,帶領讀者走進秀梅的內心世界,感受她自竈下磨練出的人生百味。
圖:興中客家菜
第一道 白米飯
秀梅長這麼大,從沒見過滿滿的白米飯,如果可以吃一口多好啊。秀梅又看了白米飯一眼,才轉頭往倉庫跑去。邊跑邊想,這些白米肯定是昨夜那些日本阿兵牯帶來的。那個日本阿哥的笑容浮現在她的腦海,令她一陣臉紅,腳步加快。她想見他。
圖:canva
走到倉庫前,她發現昨晚傳令的日本阿哥正坐在門口。他望向遠方的山,手裡夾着一根菸。秀梅朝他的方向看,不過是一片普通的茶園。
她轉頭時,恰好與他四目相接。他笑了笑,秀梅又驚又羞的倒退幾步。日本阿哥不以爲意,向秀梅招招手,像在叫她過來。秀梅一動也不動。日本阿哥的左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束口袋,淺黃色布面上綴着幾朵粉紅色小花。縫製手法粗拙,邊線時寬時窄。日本阿哥鬆開袋口,倒出幾粒晶晶亮亮的東西在手掌上。
秀梅好奇的湊前看。只見他的掌心裡有幾粒伸出細細觸角的粉色糖果,如掛在天頂的星光。日本阿哥把其中一粒星星放進嘴裡,臉上瞬間洋溢甜蜜的微笑。秀梅被他的笑容吸引,癡癡望着他手中的星星糖。屋下無錢,平時想食糖,就摘路邊的野草野花,像大紅花的根莖,還有紫色圓球狀的烏鈕子,酸甜帶澀。阿姆發病,阿爸曾熬過紅豆湯,加了幾匙黃沙糖,也給她一碗。那種純粹的甜是酸澀的果子不能比的。
日本阿哥突然握住秀梅的手,在她小小的掌心上放了幾粒星星糖。指着嘴,示意秀梅放進嘴裡試試。秀梅小心翼翼撿起一粒放進嘴裡,深怕太用力,星星就會熄滅。好甜啊!
點都不酸。比紅豆湯更甜,更好食。秀梅笑了。
「おいしい!」秀梅說:「ありがとう。」這是她練習了多遍的日文,好吃,謝謝。日本阿哥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接着比手畫腳對秀梅說出連串日語。秀梅含着糖不停點頭,其實半聽半懂。她猜,他說的是他有一個妹妹跟她差不多大。他說了「妹(いもうと)」,他很想念家鄉的妹妹。如果眼前的日本阿哥是她的哥哥多好啊!秀梅忍不住想。
秀梅又撿了一粒放進嘴裡,帶着剩下的星星糖來到阿姆的房間。
「阿姆,你今晡日有較好無?」
阿姆微笑,坐起來,背靠在眠牀,拍拍牀邊說:「過來。」秀梅一屁股坐在牀邊。
「該兜人走了無?」
秀梅搖搖頭。
「聽你爸講佢兜有帶米來?」
「系啊,還有這。一個日本阿哥分𠊎個。」秀梅把手掌打開,兩粒星星糖因爲掌心的溫度,略略融化,黏在掌心。「這當好食呢!阿姆你食看看。」
阿姆從秀梅的手中拿起一粒放進嘴裡,露出滿足的笑容。
「好食無?」
「好食。」
「阿姆,你愛食加兜,遽遽好,𠊎當想食你做個菜。」
「好!等你生日,阿姆來煮豬腳分你食。」
「阿姆最好了。」秀梅把頭埋在阿姆的肚屎上撒嬌。阿姆的肚屎又鼓又脹,不像從前那樣柔軟。
幾個月來,日本阿兵牯行軍時會途經他們的茶園,並在倉庫借宿一晚。也也許是這個緣故,家裡的米缸在那段時間總有滿滿的白米。
每天,她都可以吃到白米飯。除了天皇賜的白米飯,日本阿哥會給她幾粒星星糖,用日語說着她聽不懂的話。即使聽不懂,每當他開口時,她還是會專注看着他。她也常想起山下的家。每次想,就發現那個家離她越來越遠。不知道日本阿哥是否和她一樣?
本文摘自:《秀梅》, 張郅忻着,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