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監獄與規訓的靈魂

相信大多數人在上小學的時候,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那就是自習課上教室後門窗戶上的那雙班主任的眼睛,而且大概率是隱藏在玻璃和眼鏡雙重隔離背後的那雙不知道在盯着誰的眼睛。

配合着這雙眼睛,老師在平時會說,要做到“老師在跟不在一個樣”,都要好好學習,不要搞小動作。況且即便老師不在,那雙隨時可能出現的火眼金睛,馬上就會讓那些放浪形骸的小朋友們現出原形。藉由此,老師逐步使其權威擴展到他不在場的時候,讓每個同學後背都懸着一雙警示之眼。

著名的法學家、哲學家邊沁在18世紀提出了一種圓形監獄模式——全景敞視監獄,圍繞着一座瞭望塔建築一個圓形的監獄,使得監獄中的每一個房間都可以被瞭望塔監視和控制,而每個監獄的隔間彼此隔離,並對整體環境毫不知情。

福柯在他著名的《規訓與懲罰》中就這樣評價——因此,全景敞視監獄的主要效果是:使囚犯進入一種有意識的、持續可見的狀態中,從而確保了權力的自動運轉。所以,對事情的安排要使監視在效果上是持續的,即使在行動上是斷斷續續的;權力的完善應該趨向於使其實際運轉變得沒有必要;這種建築機制應該成爲創造和維持權力關係的機器,獨立於權力的行使者。總之,囚犯應該被陷入一種他們自己就是承載者的權利處境中。

深埋在每個人心中教室後門老師的那雙眼睛,就如全景敞視監獄中的那個燈塔,一旦身處其中的人意識到,自己的每一個行爲動作,都會暴露在一個無所不在的監視者面前的時候,就會自然而然的對自己的行爲進行約束。

大多數現代人常常強調需要一個獨處的時間,就是爲了逃避無時不存在的社會目光,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人就必須進入一個雙重的狀態,一方面行爲正常的還是由自我的慾望推動;另一方面,人會考慮他人觀看時的意見,即帶入諸多的文化視角來去衡量自己的行爲,進而提醒自己行爲要“得體”,並符合社會規範。

這種情況更常見的要在網絡之中——由於衆所周知的原因,幾乎每一個在網絡中發言的人都很清楚這種表達會使其陷入到一個被審查的境地,久而久之,人們爲了還能夠表達,就逐漸形成了一個自我審查的機制。

這種審查的權利,驚奇的在所有網絡的發言者身上實現了內化,即當前如果審查機制失效,一切原本審查的目的也都能達成,因爲只要人們心中認爲審查機制還存在,就會事先避免那些可能會引起麻煩的言論。

福柯認爲,儘管全景敞視監獄並未完全建立,但其基本要素構成了一種新的權力形式——規訓權力。現代社會的很多機構以及空間的設計和建造都體現了這些要素,如存在已久的學校、醫院、工廠、監獄,公司以及新興起的網絡空間。

我們生活在一個規訓社會,在該社會中,權力是通過無所不在的、匿名的監視而實施的。如今,規訓權力採取了天眼攝像頭、網絡爬蟲、移動互聯內容監控等更復雜的技術行使,但其運作原則未發生改變。

在持續的規訓權力實施之下,強制性權力被內化了,囚徒自己了獄卒,學生心中生出了監視之眼。跟身體上的強制不同的是,規訓權力是以更爲深刻詳細的方式塑造身處其中的人。福柯富有詩意的這樣描述:“靈魂是某種政治解剖的效果和工具,靈魂是身體的監獄。”

在大多數文化中靈魂是自由的象徵,而身體則是靈魂的監獄。但是在規訓權力的持續施壓之下,人身體的那些慾望和行爲,成爲了被監視和被壓制對象,且實施這種監視和壓制的,正是那個被稱作自由的靈魂,它已經在規訓權力的形塑之下,成爲了束縛自由行動的監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