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傑:重讀《孫子兵法》的幾點惑與思
文章出處:《孫子兵法研究》2024年第6期
作者簡介:楊宇傑,空軍研究院研究員。
讀書百遍,其義自現。創作於2500多年前的《孫子兵法》是“百代談兵之祖”。近來重讀這部經典有了幾點新的思考和認識。
一、如何認識《孫子兵法》的普世影響力?
孫子兵法劃擁有劃時代、跨領域的普適性和影響力。唐太宗李世民指出“朕觀諸兵法,無出孫武”;伊拉克戰爭總指揮、美中央司令部前司令官弗蘭克斯曾感慨,在伊拉克的沙漠裡,“孫武的幽靈似乎徘徊在每一部向前推進的戰爭機器旁”;有着“經營之神”美譽日本松下公司總裁松下幸之助則宣稱,“孫子兵法是天下第一神靈,只有頂禮膜拜、認真背誦、靈活運用,公司才能發達起來”。這三位無疑有資格代表古今中外各領域的翹楚,向我們證明孫子兵法的不朽魅力。關於這種魅力來源的答案見仁見智,但共識是:孫子具有普世影響力,特別是對博弈、競爭、對抗等社會活動,有着永恆的指導價值。
對於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孫子格物致知、經世致用,思想精髓滲透認識論、方法論兩類智慧,所以才能洞穿時空,不斷續寫影響力的傳奇。具體到軍事領域,儘管中國古人談兵三要:爲誰而戰、如何建軍、如何用兵,涵蓋了軍隊建設運用的方方面面,但孫子能擇一而深究,雖“五事七計”兼備,但大篇幅闡釋的主要還是“戰爭之法”,即所謂“戰道”“知道”和“勝道”,也就是戰爭的制勝機理以及對它的理解、運用和把握。譬如安國全軍、貴謀慎戰、運籌廟算、全勝先勝的戰爭指導,巧用天時、善趁地利、因敵而變、因利制權等作戰指導,當然也包括嚴整法度、選任能將、賞罰治亂、以鎰稱銖等軍隊建設指導。儘管孫子兵法描述的是春秋時代強國用兵推行平面戰爭的指導思想,但它能直擊人因(包括人性及其弱點)這一幾千年來戰鬥力構成中最穩定的要素,深刻揭示人在迴路複雜戰爭(競爭/對抗)系統的運維規律,把大量筆墨用於剖析戰爭機器運轉的基本原理和內在邏輯上。正是因爲技術翻天覆地、人因亙古如一,抓住萬變之宗的孫子兵法才得以超越具體的交戰時空、裝備基礎、組織架構、戰爭形態和行動樣式,爲不同時代、國別、行業、年齡和智力水平的人所認知、轉化和應用,成爲指導軍、政、商等對抗領域的寶典。即便到了新軍事革命加速演進、深刻改變戰爭形態和軍事組織運行規則的信息化時代,孫子兵法依然能夠彌合時空差異、突破戰爭迷霧、超越技術鴻溝,給戰爭實踐者帶來啓發和指導。
二、二維時代的孫子兵法如何“指導”空天時代的空軍?
事實上,我更傾向用“相遇相逢”來替代“指導”一詞。我堅信空中力量基於自身戰略屬性,完全具備“抵達”孫子兵法所揭示戰爭機理、本質規律的自悟和自覺。儘管在《孫子兵法》誕生的時代還沒有飛機和空軍,但在空軍短短的百年曆史上,這支誕生於西方的高技術軍種,依然能夠穿越兩千五百年的時空,從認知和實踐兩個維度,與二維時代的孫子相遇相逢,並在自己的身後留下一連串發人深思的奇妙對應。例如,以空天瞰制思想呼應“動於九天之上”,以經略空天理念對應“求之於勢”,以制空權迴應“因利制權”,以日常防空要求體現“毋恃敵之不來”,以現代空中威懾理論、基於效果作戰思想、綜合空天安全觀等新概念新思想落實“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謀、其次伐交”的舊論斷。應該說,百年空軍自覺迴歸古 老孫子兵法,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自發自覺和歷史必然。在這些奇妙呼應和共鳴的背 後,一方面是高技術空軍主動研習孫子兵法產生的“刺激—反應”效應,另一方面也是二者在思想理念上實現的大道合一。空中力量從無到有、成長壯大的一百年,也是現代科技快速迭代、不斷改寫戰爭規則的一百年。作爲一支天生跨域、超越打擊、快速響應、靈活多能的戰略力量,空軍對這個信息技術大行其道、戰爭形態快速演進的時代有着獨特和深刻的感悟,能夠自覺吸納技術戰術、理論理念、策略戰略等的進步。目前,空軍逐漸形成了一整套帶有鮮明軍種特色的空軍觀點和觀念,強調戰略屬性、能夠基於效果,這些具有哲學高度的自覺自悟、直擊重心的行爲方式,支撐和推動着空軍自覺踐行並發展着孫子兵法的核心理念,並以自己的軍事實踐,爲古老東方智慧加添新的時代內涵。
三、孫子兵法對建設新時代戰略空軍有何啓示?
我們已經來到大國競爭與小戰爭並存的21世紀,美國將中國定位爲“同等對手”和“步步緊逼的挑戰”,強加的全面對抗性博弈甚至戰爭威脅已赫然擺在面前。在邁向未來的道路上,全面仿效西方、完全立足當代都不是最佳選擇,因爲我們有西方不足以匹敵的悠久歷史,以及豐厚的戰略智慧。
事實證明,就連將我視爲對手的美國也爲孫子兵法所折服:美國推出過不少專門研究孫子的著述,如《孫子與克勞塞維茨對比研究》《幽靈艦隊》等;美國空軍一些最負盛名的理論,如博伊德的決策週期論、沃登的五環理論、德普圖拉的基於效果理論,都能看到孫子兵法的影子;美空軍將《孫子兵法》列入軍官閱讀的推薦書目,時常在其各類文獻報告、高官講話中引注孫子兵法的原文(如美空軍條令系列文件等);在科索沃和伊拉克兩場戰爭中,美軍試圖通過大規模轟炸實現癱瘓敵國並剝奪其抵抗意志的戰略目的,被公認爲孫子兵法“不戰而屈人之兵”思想的現代版,雖然他們使用“戰略癱瘓論”和“轟炸制勝論”(烏爾曼《震懾與畏懼:快速奪取主動權》、佩普《轟炸制勝:空中力量與戰爭中的威懾》)來自我命名。當然也有更誠實更直接的,2017年4月,美空軍官員在評述薩福德“創新中心”推演多域指揮控制概念時,便承認是受到了孫子“知彼知己”“先勝全勝”思想的啓發,大幅提升美軍的空天網域協同作戰能力,在高水平系統集成的基礎上,取得決策和行動優勢。一些西方軍事理論研究人員甚至發出“孫武之後無新論”的慨嘆。主動擁抱孫子兵法,不是一種膚淺的潮流或風尚,而是空中力量的先知先覺者們主動懷古探微、不約而同瞄準戰爭制勝機理的明智選擇。美國以自己的實際行動啓示我們:即使在信息和空天時代,有遠見者仍然選擇與孫子兵法同行,更別說炎黃子孫了。
建設新時代戰略空軍,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研習孫子的精深思想。一是在運用上,更加強調動於九天、基於效果的勝戰之道。在空軍看來,孫子所講的“動於九天”包含對空間高位勢和軍事行動戰略效果的雙重追求,不僅契合空軍自上而下俯視瞰制的天然視角,還凸顯空軍超越打擊、直擊重心的潛能和優勢,與空軍提出的“基於效果”戰爭哲學和“打擊重心”的目標選擇異曲同工。此外,空軍戰役籌劃強調精細計算、精密協同和精準用兵,體現“廟算”思想;空軍作戰指揮向着“決策邊緣化”“任務式指揮”發展,堪稱“將能而君不御”;空軍兵力運用把OODA循環(“觀察—判斷—決策—行動”)演繹出無窮變化,但萬變不離“以正合,以奇勝”;空軍的“快速決定性作戰”“防區外打擊”“分佈式作戰”等作戰概念,就是“貴勝”“主速”“分敵”勝戰思想的新體現。空軍憑藉更具有時代性、先進性的科學技術與思維方法,將孫子兵法預見和揭示的戰爭機理變成了更加具體和可操作的作戰設計。正是信息技術、隱身技術、傳感器、精導武器等現代科技的強大賦能,使具備現代思維的空軍人得以將孫子描述的“動於九天”落實爲“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效果。我談到戰略效果,事實上也是當前人民空軍努力增益其長的發展重點:努力建設一支發揮戰略屬性、具備戰略能力、凸顯戰略效果的戰略空軍。二是在建設上,進一步凸顯兵衆孰強、科技制權的發展之要。空軍是高技術軍種,認爲科技爲“戰鬥力三要素”泛在賦能,通過不斷催生高新武器裝備驅動戰爭形態演變,不斷迭代人的思維理念刷新作戰指導規律,不斷改寫人裝結合方式再造軍隊組織形態,因而擁有“核心戰鬥力”的地位,能夠制權制勝,對軍隊建設運用具有連貫、持久、深刻甚至決定性影響。《孫子兵法·計篇》中列出了對打贏戰爭至關重要的“五事”“七計”,強調“兵衆”也就是武器裝備的重要價值,將物質基礎擺在軍隊建設發展的戰略高度,與空軍強調科技制勝的邏輯高度一致。只不過現代空軍已擁有無人機、空天網絡傘、態勢感知系統等更多、更強大的軍事技術,可以更有力地印證和推動這一理念的實現。三是在路徑上,更加重視權變“治”勝、改革創新的強軍之策。孫子倡導的“重勢”“任勢”“兵者,詭道也”“以詐立、以利動”“以治待亂”等理念,滲透了變革思想、創新精神和法制理念,與世界範圍強國空軍持續一百餘年的轉型發展實踐和我國依法治軍、加強戰略管理的努力不謀而合。當然,孫子兵法並非萬靈藥,研習運用其思想精髓時必須學會演化和變通,堅決杜絕機械化、片面化和紙面化的理解和運用,力避望文生義、簡單解讀和照搬戰例。這是一項意義重大、功在長遠的歷史性課題。
以上是我重讀孫子兵法後做出的三段式設問,不能涵蓋全部思考,也包括一些至今我也沒有想透的問題,比如:曾經孕育過孫子兵法這樣偉大軍事思想的中華民族,怎麼進一步創新軍事理論?這是擺在每一名軍事理論研究人員面前的問題,迫切要求我們有深度有銳度有溫度的走心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