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留美碩士:“你們說狼性文化,我想要狗性生活”

採寫 | 田貳懋

兩個月前,我偶然看到一條視頻,標題是《清華大學,美國碩士畢業後,我開始啃老,最後被送進精神病院》。許多人評論,是畸形的家庭關係纔會造成其極端的行爲選擇。看完這條視頻,我很想和視頻中的主人公見上一面,瞭解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經歷和遭遇。

見到韓泰陽本人,我想起了電影《昨天》。有一幕是賈宏聲身着病服,佇立在病房中央。他說,“我又一次夢到了那條龍……它問我:你是誰?我說:我是賈宏聲,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是個演員,熱愛搖滾樂,愛列儂和羅伯特·福蘭特,曾經想成爲一個有名的演員,也想組建一支偉大的樂隊。”

韓泰陽有許多相似之處:一頭長髮,身材高瘦,臉部棱角分明,熱愛搖滾樂,也在精神病院呆過。韓泰陽告訴我,他並不想“宣揚”自己的故事。之所以做公開表達,是爲了能讓更多人聽到他的音樂。

近兩年他組了一個搖滾樂隊,名叫 “太陽不能”(Burnout Sun)。人們認爲,太陽是能量無限的,可以持續發光發熱。但韓泰陽卻希望用音樂呈現太陽的另一面——那些太陽無法照耀、無能爲力的地方。太陽,也可以不能。

他在B站原本只有200個粉絲,隨着那條視頻的火爆,如今已經漲到了1.1萬。有些心理諮詢師分析了他和他母親的關係,一個營銷號還把視頻內容扒下來,以文字形式去講述他的故事。韓泰陽有些氣憤,覺得他們寫得不夠客觀和立體,甚至有人竟然“人肉”他的父母。“我本意並不想控訴任何人,但現在有了一種把我媽賣了的感覺。”

“我恨自己無力的拳頭”

1991年10月,韓泰陽出生在東北的雙鴨山友誼縣,三四歲時隨父母來到北京,但他堅稱東北是自己的根。父親是一名科學家,在農科院上班。母親是律師,有自己的公司,典型的女強人。

韓泰陽說,小時候他父母關係不太好。父親把大量時間投入到科研中,在家中一直缺位。母親則把大量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他身上,比如會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裝扮”他,讓他穿着從俄國買回來“布拉吉”(一種連衣裙)。

韓泰陽自稱是個“媽寶”。從小到大,他與母親之間就沒有秘密。大學時期,他在人人網還關注了母親,並把她分到一個特別好友組裡,備註是“第二個女朋友”。他覺得,自己的母親和汪小菲的母親張蘭很像。“她是一個極其強勢的人,想擁有我的一切,想把我佔有,我像他的愛人。”

母親極強的掌控欲讓他感覺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是被“操縱”的。“她找不着我,我的髮型不和她心意,諸如此類的小事,她都會逼問我。”而他,則以自殘行爲來消解母親逼問時的痛苦與無奈。

“我家是一個絕對女性主義的家庭,我是一個根正苗紅的女性主義者。”母親取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權利和財富,號令全軍,統領家庭。韓泰陽的姥姥和太姥姥也是十分強大的女性。身處這樣的家庭當中,他一度覺得,體貼包容、溫順是好男人的標誌,他喜歡溫柔感性的東西。

另一方面,韓泰陽家裡崇尚“學本位”——學習和工作高於一切。父親是一個純粹的科學家,一心撲在科研上,工作幾乎是996。母親則更拼命,每天工作12至14個小時,三十年如一日。和“內卷”的父母相比,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

初中時,韓泰陽經歷過嚴重的校園霸凌。男生們取笑他的生殖器,在他的臉上揮舞拳頭,一拳一拳擊碎他的自尊。後來他寫下了《耳光遊戲》這首歌,“我恨自己無力的拳頭,恨心與身體一樣留下了懦弱的烙印,如果能回到過去,想用生命去回擊……”

韓泰陽初中上的是北京101中學,母親想讓他上人大附中,甚至一度想辭職去做人大附中的老師,因爲本校老師的孩子能直接入校。剛上高三,父母對他的學習抓得非常緊。爲了就近上學,父母在101學校旁邊租了一個房子陪讀,那段時間父親每天騎車去上班。

最早在友誼縣時,母親看到一個老師的孩子會拉小提琴,溫文爾雅的氣質讓她沉迷其中。來到北京後,得知小學有教授小提琴課,她立馬給韓泰陽報了班。然而韓泰陽沒有小提琴天賦,學了三年仍沒什麼起色。一個老師看到他嘴脣比較薄,覺得圓號適合他,於是他開始了圓號學習生涯。

因爲學習圓號,韓泰陽高三走的是藝術特長生。不過,北大的特長生考試,並沒有招錄圓號生。聽說一位吹雙簧管的同學成功簽了北大,韓泰陽覺得天都塌了,不知道未來在何方。他寫了一首歌叫《我踩空了(海淀黃莊)》,“這是爲了我自己,墜落後瀝青般的空氣”。他形容當時的空氣都是粘稠的。

得知無法進北大,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拿菸頭燙自己的胳膊,一個又一個,現在還留有一些印跡。燙的時候他並不覺得疼,純粹是一種發泄和自我批判。

自我懶散,超我強烈

在清華讀本科期間,韓泰陽學的是心理學。弗洛伊德的超我、自我和本我理論給他很多啓發。韓泰陽認爲,他的“自我”很懶散,但“超我”又很強烈。他物慾極低,對權利、金錢沒有任何渴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愛情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2012年韓泰陽和愛人在清華相識,2016年他們談起戀愛,過了一年便結婚了。韓泰陽說,愛人佔據了他生命的90%,他願意毫無保留地將愛情視作自己的信仰。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求生浮木,只有在愛情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確確實實地存在着。

2023年9月,韓泰陽在音樂平臺發表了第一張專輯《愛的原型》,收錄了多年來創作的12首歌。韓泰陽覺得,愛是一種期待,期待着你來愛我,但你不愛我也沒關係。如果要求你爲我做什麼,那就不夠純粹了。

韓泰陽從小聽古典音樂,初三那年,班裡要表演節目,他拿着圓號上臺表演,但同學們並不捧場,“聲音好像放屁。”他心裡不太舒服。高一時他開始聽起流行音樂,周傳雄、張信哲陪伴過他的學生時代。

直到2010年,讀大二的他才正式接觸到搖滾樂。那段時間,兩個農民工擠在10平米的房間,翻唱了汪峰的《春天裡》, “旭日陽剛”組合火遍大江南北。韓泰陽被這樣的音樂所吸引。他上網搜索汪峰的名字,一首一首地聽着他此前從未接觸過的音樂類型。大量失真造成音牆,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力量。“那一年,我還參加了校園歌手大賽。但也突然覺得挺沒勁的,特別的虛假,都是包裝出來的,用別人的歌去去裝裱自己的深情。但這不是我的深情,而是別人的深情。”

兩眼一抹黑的韓泰陽走上了搖滾創作之路。他沒學過吉他,也不懂樂理,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做搖滾樂隊的夢想。他拉上了身邊一個會拉中提琴的朋友一起玩樂隊,樂隊名叫“馮老師的朋友們”。“馮老師”不是樂隊成員之一,而是韓泰陽同屆一位吹黑管的同學,他樸實真誠,很受歡迎。

“我比同齡人晚熟,聽搖滾樂的時間也很晚。現在年輕人都喜歡後朋之類的,我還是偏喜歡老搖滾。”韓泰陽自稱是謝天笑的狂熱粉絲,對他的每一首歌都如數家珍。他喜歡謝天笑歌裡傳遞出的詩意和激情。

清華本科畢業後,韓泰陽申請了紐約大學的音樂治療專業。從美國碩士畢業回來後,他一直在國內做着音樂治療方面的相關工作。

“我們的治療方式叫做魯道夫羅賓斯音樂治療,會通過即興的方式跟小朋友一塊去演奏音樂。他們並不是被動的接受,而是主動參與,我們一起譜成一首曲子。”韓泰陽解釋道:“不是讓自閉症兒童去怎麼做,而是看他會怎麼做,然後我們給他一些樂器,比如說一個鼓,然後去聆聽他打鼓的節奏、律動、狀態,然後我們會給他製作一個音樂肖像,引導他在音樂中出現一種交流的需要。音樂兒童在此刻被激活。”

“記住你頭上的包”

2021年10月的喂貓事件是韓泰陽生命中的重要節點。當時父母外出旅遊,母親託付他記得喂家裡的貓。韓泰陽那天要去機場接妻子,晚上10點多才回到自己的家。這時他纔想到忘了去父母家喂貓,以及給貓鏟糞。既然父親第二天便回,他也就沒去父母家了。

母親得知此事後,遠程打來視頻,質問他:“爲什麼沒有喂貓?你承諾了卻沒有做到,你就是言而無信。”在母親眼裡,一旦允諾,便一定要做到。韓泰陽沒有說話,在母親不斷地“逼問”中,他開始扇自己嘴巴,並不斷地用頭撞擊牆面。後來頭上起了腫塊。母親在視頻電話中一直看着他自殘的行爲,只說了一句:“記住你頭上的包,這就是你不守承諾的代價。”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精神世界崩塌了。他對自己和母親都產生了極大的憤怒,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生命的虛無感。他反思自己的一生,一直把母親的話當“聖旨”,不斷朝着一個方向努力。現在他意識到,自己無法認同父母的價值觀,更不想成爲母親公司的接班人。精英式的成功於他而言毫無意義。

那段時間,他找不到自我的存在價值。感覺身體總是包裹着一層濃霧,天都是黑的。父母不理解韓泰陽爲何整天抑鬱,“他們就覺得我吃飽了撐的,早知道就應該再要一個孩子。”

韓泰陽決定自殺。他已經想好了在某一個地方上吊,但和妻子交談過後,他選擇暫緩這個計劃。“我唯一不死的理由就是因爲我愛人,我不想讓她傷心,對她也很不負責。”但他仍然難以自控,夜裡醒來時是凌晨四點,死亡的聲音又在他腦海中不斷響起。

在自殺前,他寫了一封遺書,分別發給了父母和妻子,隨即把手機關了。當脖子接觸到吊繩的一瞬間,韓泰陽兩眼一黑,伴隨着一股眩暈感,求生的本能令他中止了自己的行爲。他還是沒辦法百分百下定決心。他把手機開機,發現父母發來很多消息,坐着輪椅的母親還急匆匆趕過來找他。

妻子立即聯繫了一家醫院。去醫院的路上,韓泰陽整個人的狀態非常麻木。他的極端行爲換來了母親的“妥協”,她同意韓泰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接下來的日子,韓泰陽住進了精神病院。在去醫院之前,母親還囑託了一句:“把該做的事先完成。”從那時到現在,他再也沒叫過母親一聲“媽媽”。

住進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韓泰陽第一次獲得了屬於自己的時間。一間病房裡住着三四個病人,每天都要進行藥物治療。韓泰陽覺得,這對他是有幫助的。身體不再那麼空,整個人有種被託舉起來的感覺。同時他在精神病院裡也完成了許多創作。一個多月後韓泰陽出院。妻子在醫院門口等着他,他們彼此擁抱。父母並未到場,他專程囑咐他們不要過來。

《我想學狗》

離開精神病院後,韓泰陽做了一個決定。本就不喜歡腦力勞動的他,選擇成爲一名出租車司機。住院時,他曾把這個想法告訴醫生,醫生還調侃他“爲啥不開賽車”。他無奈地表示,這就是應試教育的結果:“連開車都要去比較,爲何我就不能開出租車呢?”

“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裡,有些時候也得被迫去‘卷’,要不然很難在社會立足……所以,實際上我已經成爲了一個邊緣人。”韓泰陽還是無法加入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當中,他不希望人類只剩下你爭我搶的競爭關係。“如果我的家庭一貧如洗或者很一般,我就會待在雙鴨山的縣城,開個小賣部或者幹個體力活。”

“開出租車能獲得許多快樂,腦袋放空,什麼都不用想。”韓泰陽喜歡這樣的感覺。有些時候他會在早高峰時出車,下午則回家做音樂,晚上再出車。一到下雨天,他意識到“來活了”,便會立刻跑出家門。開租車的8個月裡,韓泰陽僅收到過一個非五星好評。

23年4月,巴西總統來華訪問,韓泰陽碰巧載上了巴西電視臺的一位記者。見他會說英語,他們邀請他做專職司機。8月,他們再次來華,幷包下了韓泰陽的車。一個停靠在路邊的司機大哥向韓泰陽吹噓,他是如何坑人收黑錢的。韓泰陽笑而不語,還是堅持按價打表。行程結束後,巴西人遞給他一個信封,那是一筆不“小”的小費。他沒仔細數,但滿心愉悅。他覺得,這是憑自己良好的服務纔拿到的報酬。

“你們說狼性文化,我想要狗性生活,每天拼搏真的太疲憊……”這句歌詞出自韓泰陽的一首創作《我想學狗》。他認爲,狗是狼的反面。狼總是全副武裝、充滿鬥志;而流浪狗看到誰拉了一泡屎,都能吃得香。這種活在當下的低慾望狀態令人開心。

韓泰陽一直很崇拜藝術家,羨慕藝術家,現在他也成了一個藝術家。搖滾樂成了他表達的形式。韓泰陽有用手機備忘錄隨時記錄的習慣,他會先確定主題、寫歌詞,再去寫旋律,他認爲音樂應該服務於歌詞。

前幾天,他刷到一條關於北京海洋館白鯨待遇的短視頻:白鯨不斷髮出叫聲,海洋館的工作人員在一旁說“它很開心”。但韓泰陽感受到的卻是白鯨的絕望和孤獨,他寫下歌詞:“聽見我的聲音,他們拍手笑着,我會覺得我很滑稽……”,他還打算在副歌部分加入白鯨的尖叫聲。

韓泰陽時常不夠自律,愛動、注意力不集中。他想到一個方法,就是打着秒錶計時學習、創作或者練琴。一旦不能全神貫注幹事的時候,他就會把秒錶先停下,調整好狀態再接着幹。

韓泰陽沒有很強的社交需求,他不喜歡呼朋喚友,也沒太多人主動聯繫他。他喜歡和愛人呆在一起,與愛人交流就足夠了。有時他也會打打遊戲,他偏好劇情向的遊戲,去年癡迷《博德之門3》,前段時間開始玩極樂迪斯科,很長一段時間在玩爐石傳說。

如今,他和父母的聯繫少了許多,很少見面。他們希望他要個孩子,韓泰陽和愛人則選擇丁克。“我現在看不到任何一個要孩子的理由,生命短暫且沒有意義,只不過是一場存在罷了。加繆說,自殺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我經歷了自殺,也能再次選擇自殺。但我現在想活着,想和我的愛人過好每一天,給她營造一個幸福的環境。”

聊天的間隙,我留意到韓泰陽的鞋,那雙鞋舊到發白,鞋頭還破了一個洞,但他一直捨不得扔。初中時,同學們穿耐克、阿迪達斯,他會故意選擇穿361和匹克。“我不想把自己打造得很酷,也不想用名牌標榜自己。”現在出去演出,他仍會穿着這雙舊鞋。

——完——

作者田貳懋,在紛繁變化的世界,關心具體的個人。題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