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從天涯海角出發

不同於制式化的老人福利機構,平安之家以家庭生活模式照護幸齡者,意外成爲社會焦點。(柴田久美子陪長者看海曬太陽)(國森康弘攝/正好文化提供)

《一個人從天涯海角出發》書封。(正好文化提供)

柴田久美子常常前往知夫裡島最高點赤禿山頂感受自然的能量。(竹林尚哉攝/正好文化提供)

知夫裡島居民僅七百多人,保存着漁村小島的純樸與天然。(國森康弘攝/正好文化提供)

用擁抱與感恩之心,陪伴平安之家的幸齡者。(國森康弘攝/正好文化提供)

平安之家最大的特色,就是有來自各地的義工與員工,和幸齡者共寢共食,彼此像「家人」般互相照顧,相信人生最後時刻更要享受日常天倫。(國森康弘攝/正好文化提供)

編按:本文作者柴田久美子2002年在沒有醫院、當地僅六百人的離島成立專門從事善終守護的「平安之家」。2010年將活動據點遷至日本本島,2012年創立日本「善終守護師」一職,實踐「尊重本人期望的善終,以擁抱爲臨終者送行」的理念。

「平安之家」成立於2002年,我曾是島上唯一一個善終守護師,而今全日本善終守護師已有一千三百四十名,兩年後將達三千人。

投入照護工作之前,我在日本麥當勞工作了十六年。憑着不服輸的幹勁,過着幾乎沒有私生活的日子。然而,扭曲的生活很快令我身心俱疲,也破壞了家庭生活。有一天,我把孩子送到保育園後,直接回家吞下大量安眠藥……。

撿回一命出院後,一切都變了。我辭了工作,和丈夫離婚,放棄孩子和金錢,獨自一人從零開始。

期間偶然看到電視報導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德蕾莎修女創辦「垂死之家」,爲貧苦無依的臨終者提供善終守護,我深受震撼。德蕾莎修女一句:「爲愛而活,人之道也。」一直在耳邊縈繞。就在我開始認真考慮爲病患提供居家善終守護時,得知島根縣隱岐諸島中的一個離島「知夫裡」,島上沒醫院,島民幾乎都是在自家過世,於是毅然前往。

我希望幫助幸齡者(作者對高齡者的稱呼)實現在島上逝去的願望,創立了「平安之家」。當時,島上的一個老舊集會所(文化活動場館)正被拍賣,彷彿等着我來接手經營。

這棟建築的窗戶面向大海,眼前的港口停泊着小漁船。我立刻着手進行修建工程,首先在鋪有十八張榻榻米的大廳裡放置三張牀,可供三名幸齡者入住;爲保留各自的私密空間,每張牀四周用簾子隔開。

有人建議將大廳隔間,將來可變身爲方便申請政府補助金的養老機構,但我思考的是,真的有必要把臥牀不能動彈的幸齡者一個個關在單間裡,用厚厚的牆壁隔開嗎?平安之家的幸齡者只要「喂」一聲,就立刻有人過來關照,這纔是真正的安心。呼叫電鈴固然是人性化的設備,但那些行動不便的臥牀老人又有幾個能自己按鈴呢?

拿到島根縣政府簽發的NPO(特定非營利法人)認證證書,以前的同事、本身也是護士的松山美由紀女士也從福岡來到知夫裡島,加入團隊。我和松山女士及義工們一起在島上四處奔走,分發「平安之家」的宣傳單。島民的反應很冷淡,但我一點也不着急,因爲「守護幸齡者到最後一刻」是我的心願,更是幸齡者的心願,我堅信,島上的人們總有一天會接受我。

只是住在村營住宅的我,積蓄已然見底,再也無力支付每個月三萬五千日元房租、公共區域維護管理費六千日元……。且按規定,年收入需達兩百五十萬以上才能入住村營住宅,但我得就近住在平安之家附近,實在別無選擇。

此時向我伸出援手的是平安之家附近鄰居濱巖先生(當時七十八歲)。他把存放捕魚工具的自家倉庫騰出來給我住。那時正值島民對平安之家議論最爲激烈之時,看着一臉驚喜的我,濱巖先生說:「活到這把年紀還能幫人,是件很高興的事啊!」

雖然那倉庫已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我還是很高興,裝上一個半新的流理臺,把舊榻榻米起居室裝上拉門,就入住了。

濱巖先生是漁夫,和太太兩個人一起生活。身形挺拔、膚色黝黑的他看起來既有威嚴又有活力,話雖不多,卻以實際行動表達對我的支持──他總是默默地把捕獲的魚和新鮮蔬菜放在平安之家門口。

「擁有越少就能付出越多,看似矛盾,卻是愛的律則。」德蕾莎修女的話一直在我心裡迴響。

知夫裡島上人口約七百七十人,冬天渡輪常停駛,島民至今過着近乎自給自足的生活,有在波濤洶涌的日本海上,靠一條漁船打拚謀生的七旬漁夫,也有靠耕種一小片田地過活的老夫婦。

每到冬天,家家戶戶屋檐下都掛着切成長條形、用繩子吊起來的白蘿蔔,可以吃上一整年。在高度運輸、大量消費的現代社會,島上還殘存着與土地共存的生活方式。

島民這種「向自然學習、努力勞動」生活態度令人感動,這些幸齡者的心,就是在日日生活中被磨亮的吧?人生最重要的是無論何時都不迷失自己,這樣的活法在這座島上確實存在。

一日散步途中,遇到了當時八十一歲的相川八重子女士。她一手拄着柺杖,一手忙着打掃庭院。「那裡曾長出一根蘿蔔,」她指着一個角落說:「一粒掉在水泥隙縫裡的種子竟有這麼頑強的生命力,我把它做成蘿蔔泥吃,辣勁十足哪!明年我打算在這片長滿雜草的田裡灑兩包蘿蔔種子,用自然耕作法。」她眼裡閃爍着少女般天真無邪的光。

「您不是開花爺爺(典故源自日本童話,講述一對好心的老夫妻屢受一對貪心的老夫妻欺侮,但每次總能因禍得福,旨在闡揚善惡有報。),而是蘿蔔奶奶!」聽我這麼說,八重子女士笑了。「若能在島上按自己的意願活,少活幾年我也甘願!」這是八重子女士的願望,無論如何都要在自己希望的地方,按自己的方式去活。

爲了圓滿這生而爲人最基本的願望,我願陪着幸齡者走下去。

十一月的某個早晨,「平安之家」第一位入住的幸齡者武田博,當時七十九歲,身體突然不能動,我急忙打電話給島上唯一的醫生——知夫村診所所長柿木伸之醫生(當時四十三歲)。

在島上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柿木醫生,出生在島根縣三刀屋町。他是島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常說:「居民的家就是病房,整個島嶼都是醫院。」對「平安之家」的幸齡者提供二十四小時出診服務,是我在島上最可靠的朋友。

給博先生做過檢查後,柿木醫生問:「要轉送內地醫院,還是待在『平安之家』接受看護?」

屋外,季風颳得天昏地暗,隱岐郡各島間往返的渡輪早已停航,他的家人最快只能坐隔天一早的渡輪過來。我打電話和武田太太商量,突如其來的情況讓她惶恐不安。終於,武田太太冷靜下來,下定決心說:「爲了他好,請讓他在『平安之家』待到最後!」

之後,病況雖曾好轉,但最終並未恢復。一天晚上,一直照顧博先生的職員細野道寬先生(當時二十四歲)說:「臨終前就是這樣寂寞嗎?」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孤寂感,要排除這種孤寂,除了真心誠意地照顧好博先生,別無他法,這在「平安之家」是人所共知的。我想起德蕾莎修女的話:「人在生命最後余光中彼此輝映」。無法言語的博先生讓我們懂得「寂寞的寶貴」。他的生命一分一秒倒數,死亡在出生當下,就已經預定。眼前的博先生,人生正準備謝幕。

某天午後,博先生滴水不進,眼神空洞,不再回應呼喚。在柿木醫生確定病危狀態後,我立即連絡武田太太。

黃昏時,博先生的家人趕到了。武田太太溫柔地撫摸博先生的頭說:「要不是我腰痛,真想帶你回家。」一位妻子長年與丈夫同甘共苦的深情流露無遺。我們的看護人員也坐在博先生牀邊,緊握他的手不停輕輕呼喚他,同時回想着和博先生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

我們常推着輪椅上的博先生去散步,他最喜歡一邊看海,一邊喝茶或吃着最愛的草仔粿。想到此不禁憶起博先生在海岸邊看着架橋作業時的認真表情,他一定聯想到了年輕時揮汗工作的自己吧?那時如果說咱們回去吧,他會搖頭拒絕,繼續呆呆地盯着,一看就是一兩個鐘頭。

我緊握博先生的手,看着他隨着身體痛苦慢慢消失,神情漸顯安詳,臉上浮現平靜的笑容。最後,他深深吸了口氣,安然逝去。

臨終時的寂靜充滿平安之家,我們接過了博先生的「生命接力棒」,在深沉悲哀中體會生命的喜悅,獲取活下去的能量,它是引導我們活出幸福的珍貴寶物。

「謝謝你們!」武田太太深深鞠躬。我們抱着博先生的身體,做最後的道別。當晚,遺體被送上船,連夜運回他的出生地-西之島。

那是漫長的一日,我對着翻起白浪消失在黑暗中的渡輪雙手合十,久久不動。地上的積雪比平日更美更亮,原本冷冽的北風,此刻也變得舒爽、怡人。平安之家首次完成重大使命的喜悅在心裡升騰。「博先生,真的要謝謝您!」我由衷感激。

自創立平安之家以來,對於幸齡者,我從沒有「我在照顧他們」或「我在看護他們」的想法。我覺得自己就是同住一個屋檐下,和大家一起活到老的家人之一,是陪伴幸齡者走完人生旅程的夥伴。

我也會有老到身體不能自由活動的那一天,雖然現在我還能精力充沛地在看護幸齡者,但終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成爲需要被看護的人。不管時代如何變化,命運註定我們要互相照顧活下去。如果我們能彼此心存感激地度過每一天,那將是我極大的幸福。(本文摘自《一個人從天涯海角出發》一書,正好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