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那個在教培裡學會游泳的年輕人決定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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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是人類永恆的話題,縱使千變萬化、起起伏伏,無數心懷熱火的人在其中,或入場,或離場,而前行,將永不停歇。芥末堆非虛構寫作欄目「一介」,取芥末堆之“芥”,古文也通“介”,一介之士,關注時代中的個體,那些辛辣刺激的拼圖構建蛻變後的人生。
作者手記:
在那段在線教育捨命狂奔的時間裡,他一頭扎進去深耕了數年。他先後幫助VIPKid擴大投資版圖,從零到一參與搭建了很多平臺反覆拆解的火花思維試聽課轉化模型,再到爲好未來探索“雙減”後業務轉型的戰略圖景……一路走來他在和每一個平臺互相成就。
2021年7月靴子落地後,黃舒誠經歷了自己的“傷痛文學”。過去兩三年裡,教培水域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前遊,甚至不是所有人都有浮出水面喘息的機會。但就像他在自己的公衆號裡寫下的:“人類是靈活且富有彈性的,可以快速消化負面能量,根據環境所需隨物賦形。”
2024年2月8日教育部發布《關於<校外培訓管理條例(徵求意見稿)>公開徵求意見的公告》,一時間“教培剛需、供給出清、行業涅槃”的說法不絕於耳。談罷對教培賽道發展週期的見解,我感受到黃舒誠對教育的篤定是一個擺渡人的理想主義實踐。於他而言,2022年是教培從業的終點,但或許是教育事業的另一個起點。
這次對話並非以嚴肅採訪的形式進行,聊一位教培從業者的成長路徑時,我們也聊了很多深刻話題。交談之中,我感受到他完成自我內核重塑之後所流露出的生髮於內在的勇氣和力量。更再一次體會到一個人的來路,決定了他的去處。由於父母的工作原因,黃舒誠從小經歷連續的流動和遷徙,成長環境賦予他更細膩的視角去觀察社會。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那場硬仗裡,黃舒誠是社會評價標準中的勝利者,但他不以爲然。而關於他一切,或許都要從高考說起。
以下是黃舒誠的講述:
01
大學四年我幾乎是在懊悔中度過的,考試沒考好,志願也沒填好。高考前一晚我開始發燒,考文綜時頭疼欲裂,空了兩道問答題,一個字都沒有寫。這樣的情況下我的成績離北大當年的錄取線只差了不到20分,後來我被南方的一所雙一流錄取,也算是和夢中情校失之交臂。不過從大一、大二的寒暑假開始,我就在申請北京投行和VC機構的實習。彼時身邊基本上都是清北學子,接觸下來我覺得自己的能力並不弱,職業發展方面和他們相比也沒有什麼差別。
2018年我大學畢業後進入VC做投資,當時看的領域主要偏向硬科技,比如鋰電池、新能源、癌症靶向藥……沒有相應的專業背景,其實挺痛苦的。所以我想還是轉向一個我能看懂且真正喜歡的行業。彼時在線教育勢頭迅猛,資本也在瘋狂涌入。那會兒VIPKid如日中天,加入之後成爲了公司裡第一個做投資的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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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投資帶給我非常廣闊的視野,當時接觸到了國內幾乎所有優秀教育公司的CEO,並且看到了核心業務的具體情況,這個過程幫我快速建立了如何做好業務的系統認知。當時我觀察到很多CEO會更關注自身的業務細節,而容易忽視外部競爭,投資人可以給創業者提供不一樣的外部視角,而且投完公司後陪伴他們成長也讓我很有成就感。但不得不說,做投資雖然收穫很大,可剛畢業的年輕人很難在其中起到決策作用。寫報告和分析數據只能停留在宏觀層面,而我對業務如何從0到1做起來充滿好奇。所以我想踏踏實實做業務,以滿足我對教育行業產生更深刻認知的訴求。
後來我很幸運地加入了火花思維的CEO Office,這是一個介於宏觀與微觀之間的崗位。那段時間我有機會高密度地跟CEO和高管們一起工作,看到了整個公司的業務發展和戰略變化,在瞭解業務決策依據的同時也能夠深入到每一條業務線,從銷售、運營、增長投放、教學、教研再到產品……我有很大的空間去落地自己的想法。當時我從0到1組建了大概100人的教師團隊負責試聽轉化,那也是我成長最快的一年。我離開之後團隊仍然在擴張,團隊帶來的轉化率提升也足以給公司創造上億規模的額外營收。
離開火花是因爲我覺得產品實現標準化之後就不會再有太多創新空間,我想找到更多自己能夠創造價值的可能。和CEO溝通之後,我嘗試做過一段時間編程,從0到1把產品跑上線。但我認爲火花是一個高勢能品牌,用戶更集中於一二線城市的中高產家庭,做下沉或是把規模擴大一個量級是很有難度的,這和VIPKid面臨的問題相同。我非常認可和喜歡火花這家公司,但考慮到自己的發展空間和能夠創造的影響力,再加上自己當時過於年輕,ego很大,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
在那之後我加入了好未來,還是負責在線產品。在當時好未來的商業版圖裡,線下業務、在線大班和一對一業務已經非常成熟,航空母艦裡唯一缺少的戰鬥機就是在線小班。那會兒是2021年初,我剛開始搭建自己的團隊,5月就聽到風聲,7月靴子落地。“雙減”後我又做回了自己的老本行——戰略,去探索公司除了教育還能做些什麼,或者眼前政策範圍內教育領域還有什麼創新品類,AI或許是一個還不錯的順勢而爲的方向。
後面我也參與搭建過創新項目去探索麪向精英家庭的線下素質教育,做了差不多半年後發現很難跑通,畢竟在當時的大環境下,大家的心力已經很弱了。而且就市場反饋而言,用戶並不買賬,大家依舊傾向於選擇應試產品。原本一腔熱血想要大幹一場,沒過多久遭遇行業鉅變,我和身邊的同事們都體會到深刻的無力感。那時我就決心徹底遠離K-12教培行業再也不碰,是真的傷了。
02
回看近幾年頭部教育公司選擇的轉型路徑,我覺得基本上取決於組織文化和創始人的基因,創新思維和新方向並非一時之間就可以在組織內生長出來。作業幫的CEO是百度出身,有很強的技術背景和信仰,所以會迅速押注人工智能。猿輔導之所以能在消費品領域遍地開花,與CEO曾任本站總編也有很大關係,他會密切關注社會趨勢變化,對用戶需求很敏感並且非常願意投入成本去試錯。
至於教育出海,說實話我目前還沒有看到特別成功的案例,不同國家的文化和教育產品付費習慣都不一樣,看似在做出海,基本上買單的還是華人家庭。這部分羣體量級很小,吃完就沒了,中國企業現階段還比較缺乏拓展當地市場的能力。國內教育行業的存量機會還在,畢竟評價方式沒有變。用戶需求依然很強,好的供給卻不那麼好找,所以安安靜靜做一個“小而美”的項目,應該會過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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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人生際遇這事不好說,可能這批做教培的人,命裡都帶着一種需要“轉折一下”的元素吧,我也一直在尋找發自內心感興趣或者可以說是天命的東西,但還沒有答案。我過去習慣於受到外部反饋的牽引,比如什麼行業特別火,我扎進去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做出一定成績就會很開心。但我明白這背後更多是外在因素,它不一定是我所熱愛並且願意長期堅持的。因此教培震盪之後,我不會像有的夥伴依舊執着於一定要做好這件事,但無論如何我都很欽佩選擇留在行業中穿越週期的朋友們。
離開好未來之後我入職了一家美股上市公司,負責一些出海項目的運營,再加上ChatGPT問世之後我在工作中已經做了一些相關的事,我就順手把自己學習到的內容沉澱下來,在小紅書裡做關於Web3和生成式AI的知識科普。大概是從2022年底到2023年上半年,我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就積累了1萬多粉絲。
對於教育企業入駐小紅書這件事(注:2023年小紅書發佈《拆解花園式經營》報告,以期重新定義“花園式經營”方法論,爲教育行業品牌建設、營銷增長提供新解法 ),我認爲教育向來是重交付、重服務、重決策的生意,除非做特別輕的產品,否則繞不過銷售這一環。小紅書只能做到引流,流量進來之後依舊要看轉化能力。而且小紅書有很嚴格的引流規則,任何平臺都不希望流量離開,所以我不覺得這個做法會產生很大規模的收益。
談及職業生涯,我認爲在越早期的工作經歷中塑造的職業習慣給人的影響越大,而且當時蓬勃的市場環境帶來了很多增量機會。在當時的環境裡,一個剛畢業的年輕人無論怎麼做選擇,大概率都能獲得快速成長。現在的工作中我需要花更多精力關注People Business,雖然未必喜歡,但可能是職場進階的必經之路。我明白自己更適合也更希望通過創造作品給用戶交付價值並從中獲得反饋,所以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我開始用工作之餘的時間探索自己的創業項目。創業經歷讓我在職場中擁有更強的底氣和心力,從而帶給我更穩定的輸出,我想這反倒是一個成熟的管理者應該具備的素質。
我的創業團隊現在有十人左右,大家都是在保有一份像字節、阿里這樣大廠工作的情況下做副業。我們選擇的方向是AI效率工具,在成本可控的同時也可以爲用戶創造實用價值。我們已經做了一個反饋還不錯的產品,目前在未做增長的情況下大概有一萬左右的用戶。
國內市場對工具的付費意願很低,因此我們同步在轉向出海。現階段在歐美、東南亞市場,AI工具類和泛娛樂產品都有很大機會。現在的計劃是儘快跑通相對穩定的現金流,至少就不會有財務上的壓力,然後就可以all in創業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03
我的終極理想是創造一套能夠給人類帶來精神愉悅與富足的思想體系,雖然當下我還不知道它具體長什麼樣,但我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親自體驗和學習過各種不同的流派,包括心理諮詢、教練、正念冥想、人格測評、佛學、周易和星盤......最終我會結合自己的體悟,把它們集大成,創造出一套低門檻普惠大衆的體系。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很敏銳的靈性直覺,會和大自然還有小動物對話。“雙減”之後我確實經歷了非常煎熬的一段時間,我也在努力鈍化自己的情緒感知能力,去度過漫長而艱難的轉型階段。
我覺得我感興趣的教育和醫療在某種層面上都屬於這個品類。中學時我的志向是成爲一名軍醫,但高一的一節政治課上,我用紅筆寫了一大段筆記,當時就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後來我才意識到自己暈血,於是高一結束時“棄醫從文”選擇了文科。不過我現在在系統性學習中醫,也算是對兒時夢想的一種補償。我所理解的“教育”是個很抽象的概念,不僅侷限於教培,我做自媒體、做內容、還有未來想要做的事,底層邏輯都是佈道。你可以說這是教育,也可以說不是,但我會努力在這個大框架之下找到一個能夠落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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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我看了很多心理學相關的書,接受過不同流派的心理諮詢,去立體地理解和感知這個學科,同時覺察和了解自己。另外我也是PCC認證教練,會給一些客戶提供教練服務。後來我發現心理學一直在“向內看”,會讓我侷限於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打轉,去糾結原生家庭、性格底色這些不太能夠改變的事情。最近我開始研究社會學,我發現社會學的視角和心理學完全相反,它帶我進入了一個更廣袤的世界,我需要先關注到周邊在發生着什麼,才能夠更好地理解自己在跟誰互動,怎樣能更好地互動。
在創業的同時,我打算着手申請出國留學。當年本科畢業時找到了還不錯的工作,就沒有考慮讀研,不過還是想找個機會彌補當年高考的遺憾。我會選擇教育相關或社會科學方向的項目,到了這個年紀再去讀書,終於能夠隨心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專業了,畢竟從職業發展的角度,再卷個學歷毫無意義。讀完書之後我打算在創業的同時去做一些獨立研究,只做學術不做實踐也會讓我感到苦悶。
我原先會把自己60歲之前每十年、五年、三年、一年要做的事都列好詳細計劃,但自從“口罩”和“雙減”之後,我覺得很多事情的發生並不會遵循個體的預期,無法實現預期的時候往往會困惑和消耗,所以現在乾脆不做規劃。目前的狀態便自在一些,朝着大方向,走一步看一步。
04
我最近在爲申請學校準備發表論文,研究的方向是流動兒童。之所以會對這個羣體感興趣,是因爲我自己的成長經歷。父母工作的原因導致我從小跟隨他們四處流動,這個過程中我接觸過形形色色不同畫像的人,也產生了許多思考。我喜歡北京的一個原因就在於這裡豐富的人羣結構,我可以沉浸式觀察到不同階層羣體的真實生活。
我很關注弱勢羣體的生存狀況,比如常年在外流動的打工者如何滿足自己的情感訴求和性需求,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卻鮮有人關注。如果未來有一天要離開北京,我大概率不會選擇去低線城市,因爲在那裡無法滿足我對事業的追求和對人的好奇。
除了這些我也會關注平權議題,在工作中我還參與做過一個女性主義社區,我們希望給女性創造一個安全和自由表達的空間。但這是一款非常理想主義的產品,必然會面臨商業化的挑戰。無論最後能做多久,我想它只要存在過就是有意義的。
當然會有人質疑爲什麼一個男性會關注這些,我並不在乎外界的看法。我覺得中國的教育體系裡缺失了太多東西,性教育、性別教育、愛的教育、死亡教育......我想去彌合這些缺失的部分。上大學的那幾年我就在研究性和性別議題,做了校園自媒體去倡導性和性別教育,還在校園裡發過安全套,那時候就已經飽受爭議了。後來學校覺得太敏感,就逼着我們當着老師的面把賬號永久註銷了。不過當時我和教授一起做了傳播學領域的研究,而且發了頂刊,感覺這也會給我申請碩士項目帶來幫助吧。
至於很多教培從業者轉型的家庭教育,這是我不會去考慮的領域,可能我比較悲觀,我覺得你很難去改變一個成年人。包括我原先招聘時也會相信可以招一個還算不錯的人進來培養,後來發現很多層面的問題是改變不了的,只能靠篩選。在我看來家庭教育就是在用有限的時間去幹預一個幾十年固化而成的模式,那收效一定會非常微弱。
我想我以後大概率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因爲我曾是一個追求極致完美的人,如果我有了孩子,會很難控制自己不會對Ta有期待和心理投射。加上我本身是一個缺乏童年高質量陪伴的人,我一定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有同樣的經歷,所以養育子女是在我有足夠的金錢和充裕時間的時候纔會考慮的事。
我看到身邊的很多朋友生了孩子之後轉手交給父母去養育,這樣父母的那一套思維模式又會傳遞給下一代,很多問題會形成代際間的無限傳遞和循環。所以啊,我覺得我們真的很難逃脫這種結構性的迫害,哪怕自己有所意識,但社會期待就這樣架在你的頭上,於冥冥之中產生不可磨滅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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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芥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