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咖啡之名

雲南福貢縣85後副縣長恆有才,說起知子羅,眼裡充滿着憐惜和期待。“‘知子羅’在傈僳語中的意思是‘一個好地方’。”他說,這是一個有故事的“記憶之城”。

背靠碧羅雪山,遠望高黎貢山,怒江從山下奔騰而過,知子羅這座雲南邊陲小鎮,曾是怒江的政治經濟中心——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州府和原碧江縣城所在地。

1974年,因擔心山體滑坡風險,怒江州府外遷。1986年,碧江縣撤縣。知子羅從州府所在地變爲一個村,全體居民整體遷出。

曾經擔心的山體滑坡沒有發生,但當初的繁華也不在了,知子羅徒留一座空城。

37年後的今天,在3000公里外的上海,繁華的靜安區南京西路商圈,“知子羅”三個字以咖啡之名,重新被喚醒。

將“知子羅”帶到上海的,是方明峰。

方明峰是雲南省省級咖啡龍頭企業比頓咖啡的總經理。儘管已經做到雲南的行業“龍頭”,但要走入上海這個大市場,方明峰還是有些心裡沒底。

帶着雲南咖啡企業走出來,從生產基地走向消費市場,這第一步很艱難,但迫在眉睫。

“上游的雲南企業如果不走出來,下游的資本就一定會‘殺進去’。”那樣的話,還是隻能做原料生產基地,農產品的溢價從何談起?

2022年12月9日,上海市委書記陳吉寧率領上海市代表團赴雲南學習考察。比頓咖啡莊園,是考察行程中的一站。

“要把上海的市場優勢、平臺優勢、技術優勢與雲南的生態資源優勢更加緊密結合起來,高水平發展具有高附加值的特色農業,在改造產業鏈、打通流通鏈、提升價值鏈上不斷取得新成效,打造精品農業、品牌農業,更好提升市場競爭力和品牌美譽度。”考察中,陳吉寧指出。

當時接待上海市代表團的方明峰,記住了這句話:你們的咖啡,要以雲南高端、生態產品的氣質進入上海市場。

半年後,2023年7月20日,在第六屆上海市對口地區特色商品展銷會上,當上海市領導走過比頓咖啡展臺時,還關切詢問,“你們的咖啡店開得怎麼樣了?”

每每說起這兩幕情景,方明峰總是感動不已。

地球褶皺的新生機

攤開中國地圖,西南邊陲,被稱爲“地球褶皺”的橫斷山區,怒江由北向南奔騰而下。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因怒江縱貫全境而得名。

“三區三州”,中國脫貧攻堅史上的特有名詞,國家層面的深度貧困地區。三州之一,就是知子羅所在的怒江州。

怒江全州98%以上的面積是高山峽谷,這樣的地質地貌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變得困難重重。

怎麼辦?搬!

決戰脫貧攻堅中,怒江州開展了史上最大規模的搬遷行動——10萬貧困羣衆搬下大山,進城入鎮集中安置。

2020年,怒江州全面脫貧。

讓羣衆從山上搬下來只是第一步。不僅要搬得出,還要穩得住、能致富。

草果,成爲怒江脫貧攻堅的“明星”經濟作物——火鍋底料中的褐色橢圓形辛辣味調味香料,就是乾草果。目前,怒江已經成爲我國草果核心產區和雲南省最大的草果種植區。

但怒江州不滿足於此。

一方面,只有草果一枝獨秀,如果遇上氣候災害、市場波動,損失就是百分之百。另一方面,草果的市場有些小衆。

雲南,有我國唯一位於黃金種植帶內的咖啡種植區域,擁有適宜咖啡生長的自然資源條件,是產出高品質咖啡最適宜的優勢區域之一。

咖啡產業成爲怒江州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新抓手。

2023年,怒江州政府提出精品咖啡產業發展三年行動計劃。

怒江州福貢縣副縣長恆有才,被村民們親切地稱爲阿才縣長。

而在三年行動計劃發佈的一年前,福貢縣知子羅記憶之城開發項目的招商引資工作已經啓動。知子羅將迎來新生。

州政府的三年行動計劃,有兩點特別引起恆有才的注意:“支持福貢縣、蘭坪縣在適宜地區開展咖啡引種試驗”,“推進咖旅融合”。這給知子羅的招商引資工作提供了方向。

政府築巢引鳳來。

方明峰成爲知子羅開發項目的第一名投資人。他將在知子羅老縣城內,投資建設包含咖啡館、民宿、餐飲、咖啡種植、咖啡體驗式加工工廠在內的精品咖啡一二三產融合莊園。

這纔有了知子羅落戶上海的一幕。

“聞名世界的咖啡豆如藍山、瑰夏,都是以產地地名來命名的。我希望有一天,知子羅也能成爲世界頂級咖啡豆的代名詞。”方明峰對在上海開的首家咖啡店的命名,有深遠的打算。

知子羅的名氣打響後,對當地的文旅產業也能形成反哺。當然,這是後話,也是他的目標。

爭奪咖啡定價權

沿怒江而下,200公里外的雲南省保山市潞江壩,是方明峰的產業大本營。深耕咖啡產業十餘年,比頓咖啡莊園已經是雲南省首批十大精品咖啡莊園之一。

這十餘年,也是雲南精品咖啡之路探索的十餘年。

1988年,雀巢進入雲南。雲南咖啡產業的發展自此與其深度綁定——廣泛種植適用於速溶咖啡原料的卡蒂姆品種,咖啡豆品質不高。

從產量看,雲南雖然是國內咖啡種植規模最大的省份,產出的咖啡佔全國的98%以上,但在國際咖啡豆供應體系中的佔比不足2%。

品質與產量都不佔優勢,雲南咖啡的定價權被攥在國際咖啡巨頭的手裡。

如此模式下的咖啡產業,不僅溢價低,而且很脆弱。

2017年,市場曾預期佔全球咖啡豆產量三分之一的巴西將增產30%。這一消息導致全球最大的咖啡豆交易與交割中心——美國ICE洲際交易所咖啡期貨指數持續下跌。而云南咖啡豆的貿易價格還要在期貨標準上再打九折。

這直接導致雲南咖啡生豆價格逼近農民種植咖啡成本價,甚至出現虧損。咖農砍倒咖啡樹改種其他農作物的無奈情形時有發生。

如何奪回定價權?

自然資源稟賦決定了雲南的咖啡產業不可能以量取勝,只有從品質下手,走精品化道路。

2022年8月,雲南省出臺《關於推動咖啡精品率和精深加工率提升若干政策措施》,這在業內被稱爲“咖六條”。雲南在良種良法、鮮果集中採處、發展精深加工、打造雲咖品牌、建設精品莊園、加大金融支持等6個方面推出支持政策,並配套省級財政資金支持。

2022年11月,雲南省精品咖啡莊園認定管理辦法發佈試行,鼓勵、支持打造“看得到咖啡園、觸得到咖啡加工、喝得到精品咖啡、聽得到咖啡故事、體驗得到咖啡文化”的咖文旅融合綜合體,提升雲南精品咖啡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比頓成爲首批精品咖啡莊園。

到如今,比頓已經走出一套成熟的精品咖啡種植模式:通過土地流轉,將農戶手中的土地租下來;再讓農戶按照公司規定的標準進行種植;收穫後,農戶按照60公斤/畝咖啡鮮果交回公司,剩餘產量農戶可以自行售賣。

通過統一管理,比頓的咖啡豆供應和質量都有了保證。

而農戶,則實實在在有了三筆穩定的收入:每年的土地流轉費、每月的工資,以及最後售賣咖啡鮮果的收入,種植精品咖啡的信心因而愈加堅定。

雲南咖啡的精品化路線初見成效。

在咖啡豆交易市場,2023年—2024年產季初期,雲南咖啡實際市場成交價高於國際貿易商實際收購報價,定價方式由傳統國際貿易商定價向市場自由定價過渡,精品咖啡基本實現了本土咖啡莊園和企業的自主定價權。

在咖啡消費終端,大到咖啡連鎖品牌,小到獨立精品咖啡店,一杯用雲南精品咖啡豆特調的咖啡,已經成爲咖啡店彰顯品質的必選項。

最近幾年,咖啡巨頭在雲南收豆子的需求遠大於雲南咖啡豆的產量。

雖然不愁銷路,可以坐等上門收豆,但方明峰不滿足於此,還想再向前跨一步。

“即使在星巴克、瑞幸喝到了用雲南咖啡豆現磨的咖啡,但對顧客來說,喝的還是星巴克、瑞幸的品牌。”只有雲南咖啡莊園自己走出來,直面喝咖啡的人,才能真正在終端消費者中建立起雲南咖啡豆的品牌效應。

此外,一杯用雲南咖啡豆現磨的咖啡,如果售價30元,雲南咖農可能只賺到1毛錢。利潤的大頭還是在終端。

這是方明峰要從“種咖啡”變爲“賣咖啡”,還要開咖啡店的背後邏輯——其一,以賣咖啡的第三產業的豐厚利潤反哺種植、加工咖啡豆的一二產業,形成雲南精品咖啡產業的良性循環。其二,將雲南當地的咖啡文化傳播出來,讓遊客走入咖啡莊園,帶動雲南文旅的發展。

其實,開咖啡店,在雲南的咖啡莊園中,方明峰不算獨一份。但云南咖啡企業開的咖啡店,主要在雲南本地,或者二三線城市。

精品咖啡的絕對市場,是在上海。上海已經連續三年蟬聯“全球咖啡店最多的城市”,超過東京、紐約、倫敦。上海還在持續擦亮“咖啡文化”這一城市新名片——已經舉辦三屆的“咖啡文化周”,在今年升級爲“國際咖啡文化節”。

正是在今年的上海國際咖啡文化節期間,比頓在上海的兩家咖啡店同日開張。兩家店都坐落於靜安區南京西路商圈繁華之地——一處是常德公寓張愛玲舊居的樓下,另一處則在石門一路。

將咖啡店開到上海,方明峰和他的比頓咖啡是破冰者。問題是,爲什麼是他們?方明峰和比頓哪來的底氣?

國有大行的氣質

時間撥回至一年前。

2023年5月20日,上海咖啡文化周的開幕式上,作爲特別支持單位,建設銀行上海市分行推出《全力支持咖啡產業高質量發展六條舉措》。

5天之後,建行上海市分行與雲南省農業農村廳和雲南咖啡企業舉行了合作座談會。

正是在這次座談會上,方明峰和比頓咖啡接觸到了來自上海的金融力量,給了他走入上海大市場的勇氣。

何苗,是來自建行靜安支行的一名“銀行人”,從建行決定把比頓引入上海以來,他幾乎轉變成了“咖啡人”。

這一年,他拉着方明峰選址、策劃、營銷,將建行的資源傾力向比頓灌注。建行甚至讓出了銀行網點——方明峰開出的知子羅咖啡店,就是建行上海市分行讓出網點自助銀行空間與其一起打造建行生活咖啡主題店的成果。

作爲第一家在上海開出咖啡店的雲南咖啡莊園,方明峰已經算非常敢想敢幹了。然而,建行將方明峰的咖啡夢想再次放大。

通過“建行全球撮合家”平臺,建行爲比頓引來了新西蘭食品企業蘭維樂。未來,雲南的小粒咖啡將通過蘭維樂遠銷南太平洋地區市場。

建行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爲了放貸款?在雲南做到龍頭企業的比頓,對資金的需求似乎並不是最迫切的。

“我們希望看到比頓能在上海站穩腳跟。作爲第一家走入上海的雲南咖啡莊園,其標杆作用在於,能讓更多的雲南咖農咖企看到走出去的可能性。消除他們對直面市場的憂慮,讓他們能賺到產業鏈終端的利潤,最終實現第三產業反哺一二產業,才能推動雲南的精品咖啡計劃實現良性循環。”陪着比頓在上海“從0走到1”的何苗,很清楚自己深度服務雲南咖啡企業的意義。

比頓入滬,帶動的是“雲咖入滬”;咖啡這條路走通後,背後是整個“雲品入滬”。

“我們常說從雲南大基地到上海大市場,其含義並不只是簡單地在上海這個大市場把雲南的農產品賣掉。更深遠的意義在於,讓雲南的農業企業經受市場經濟大海的鍛鍊,建立完善現代企業管理制度,適應市場的監管與競爭,最終成長爲橫跨大市場和大基地的全產業鏈大企業。”建行上海市分行相關負責人表示。

“其實這也是對國有商業銀行發展道路的積極探索,而且,探索的成本不高。建行出讓給比頓的網點之前是自助銀行,但對比頓來說非常有價值。”商業人士分析稱。

以咖啡爲媒,銀行網點被賦予了新內涵。“我們希望將與比頓的合作打造成樣本,讓企業看到國有大行不止能提供金融資金支持,現在更多的是提供平臺和服務。”

“這是一場我們陪着比頓一起跑的馬拉松,目光放遠,以義取利。”

志合者,不以山海爲遠。

借金融之力,方明峰帶着他的小粒咖啡豆,跨出了直面上海大市場的第一步。

以咖啡之名,遠在怒江州守着知子羅的阿才縣長,終將等到金融活水的反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