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趨向黯淡,電影會走向死亡嗎?

“對好萊塢而言,2023年與其說是一場災難,不如說是災難即將到來的預告。”這個沉痛的哀嘆,來自《紐約時報》3月1日刊載的評論《好萊塢會有多糟糕?》,作者馬克·哈里斯,專注於電影與流行文化研究,已出版過三本相關著作。

在馬克的觀察中,當前的美國電影行業面臨着種種困頓:生產停頓,成本削減,規模縮水,過去十幾年裡的搖錢樹——超級英雄電影——出現了崩潰的跡象,流媒體與人工智能的威脅步步逼近。一切都在趨向黯淡,以至於他用了一個頗爲憂傷的比喻來描述對此的感受:“如果‘好萊塢’是一部暑期大片,我們現在正處在第二幕的結尾——通常是故事裡那個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事實上,馬克並非唯一持有這種論調的人,類似的聲音在美國各大媒體的版面上時常可見。其中包括對中國市場反饋的關注,因爲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是其本土之外最大的票倉,如今也開始變得不再穩固。就在近期的《好萊塢報道》中,還有一篇文章稱:“即使是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好萊塢大片(指《功夫熊貓4》),似乎也無法挽回美國電影公司在中國票房中日益衰落的地位。”

2024年3月16日,《功夫熊貓4》在上海的首映場吸引衆多影迷。圖/中新

他更不是這一現狀的先覺者。有時候,旁觀可以看得清楚,身處其中的人卻未必總是當局者迷,畢竟切身的體會要比理性認知來得直接。正如他在評論中同時提到,一位好萊塢的經紀人便對自己說過:“我們很多人都覺得自己是在一個行業的餘波中工作,而不是在一個行業中工作。”

作爲全球電影產業的中心,好萊塢是一個巨人。巨人究竟將要死去還是重生,也許尚未可知。

失序狀態

即使只是從一些簡單的數據來看,美國電影的頹勢也顯而易見。

儘管從2022年起,美國重新奪回了丟失兩年的全球票房冠軍,2023年更是在此基礎上實現了20.9%的增長,但在規模上依然沒有恢復到2010年代穩居百億以上的水平。2023年,美國電影市場全年累計票房89億美元,只相當於2005年左右的水平。同時在單片收入方面:最高票房6.36億美元,不及2019年的8.58億;超過1億票房的電影共有24部,比2019年少了6部,超過3億的僅有5部,只是2019年的一半。

如果再將通脹所導致的電影票價浮動計算進去,以上所有2023年的數字則還要進一步縮水。據美國影院協會和票房網站The-numbers的統計,2019年其全國平均票價是9.16美元,2023年是10.78美元,上漲超過1.5美元。生活在加州舊金山灣區的影視博主旭亮也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此前在Costco這樣的地方購買6張或4張的套票,每張花費大約爲12美元,現在則基本是16美元,3D和IMAX則要20美元。

海外市場中,美國電影的吸引力也在降低。以全球票房榜前十爲例,從2020到2022年,其一手包攬的絕對優勢已連續三年被打破,2023年雖然重新佔滿席位,但海外部分的收入比例從2019年的63.8%下降到了61%。

同樣不甚樂觀的還有盈虧情況。儘管1990年代以來,票房在美國電影整體收入中的佔比已經越來越低,但在好萊塢製作體系中,判斷一部電影是否盈利還是會計算投資回報比,通常只有當全球票房超過製作成本的2.5~3倍纔算是回本。根據The-numbers計算,美國虧損歷史的前十位中,有九部都是2020年後上映的電影。2023年的電影雖然沒有進入這一行列,但按照相同的標準來看,除了諸如《自由之聲》《泰勒·斯威夫特:時代巡迴演唱會》《玩具熊的五夜驚魂》等小成本影片,也只有《芭比》《奧本海默》《超級馬力歐兄弟大電影》《蜘蛛俠:縱橫宇宙》《疾速追殺4》這幾部大製作取得了商業成功,其餘全部折戟。

2023年8月25日,《奧本海默》在上海IMAX電影院點映。圖/中新

迪士尼在去年一共發行了11部電影,僅《銀河護衛隊3》以1:3.38的回報比完成了盈利。《瘋狂元素城》《蟻人3》《小美人魚》處於虧損邊緣,IP續集大片《奪寶奇兵5:命運轉盤》和漫威超英系列的《驚奇隊長2》虧損巨大——前者成本3億美元,全球票房3.8億美元,後者成本2.74億美元,全球票房2.06億美元。華納的IP《巨齒鯊2:深淵》勉強上岸,表現遠遠不及前作,三部DC超英《閃電俠》《藍甲蟲》《雷霆沙贊!衆神之怒》則全部沉沒。環球的IP《速度與激情10》《魔發精靈3》和派拉蒙的IP《變形金剛:超能勇士崛起》《碟中諜7:致命清算(上)》都是2倍左右的回報比。索尼的動作片《GT賽車:極速狂飆》和獅門的重磅續作《敢死隊4:最終章》無一突圍,甚至後者成本1億、票房僅3800萬。

2023年7月18日,《芭比》中國首映禮在北京CBD萬達影城舉行。圖/視覺中國

種種情況也許會在今年繼續,至少目前看來,拋開表現優異但才上映一週的《哥斯拉大戰金剛2》,暫時位居票房前兩位的《沙丘2》和《功夫熊貓4》在上映一個月後都還未突破3億關卡,回報比雖然均超過3倍,但海外份額在其中不足60%。情況甚至也可能變得更加糟糕,正如馬克·哈里斯在評論中寫道,“2024是後果之年”,因爲在接連經歷了疫情和罷工的打擊後,好萊塢“至少需要整整一年的時間才能讓生產線重新開始滿負荷運轉”,“而且現在的生產線比以前少了。只有五家傳統電影公司仍在以傳統制片廠的形式運營,其中一家派拉蒙還正在準備出售。”

美國最大的院線品牌AMC的一些行動印證着這種危機。2 月時,他們與電影公司 A24合作了四場特別放映活動,上月底又和多媒體公司Blumhouse聯手搞出一個以“萬聖節半年倒計時”爲名的電影節,在40個城市的100家影院播放後者的13部恐怖舊作。所有舉措都是意在彌補影片供應的短缺,行業內的分析師已經作出預計,2024 年上映的電影只有約 100 部,低於去年的 124 部。

除了數據的反饋,美國電影市場的冷卻也體現在觀衆對奧斯卡的關注上。在最巔峰的時期,僅頒獎禮直播可以達到的收視人數便有5520萬之多,但到2020年,這個數字已經下降到了2360萬,創造了當時的史上最低。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這個數字再也沒有過突破2000萬:2021年1040萬、2022年1660萬、2023年1880萬,今年1950萬。

“以前所謂的評獎季是一個帶一點節日性質的電影時刻,可是這些年,熱度年復一年地下降,圍繞它的新聞、圍繞它的爭議、圍繞它的話題越來越少。”在學者戴錦華看來,奧斯卡所面臨的冷遇與其在入圍和頒獎結果上愈發呈現的國際化,共同構成了一種表徵,展現着美國電影在業界與受衆之間不斷拉遠的距離:“奧斯卡本來是一個國別電影節,但這些年它越來越國際化,最爲突出的就是2020年把近乎所有大獎都給了《寄生蟲》,接下來也持續地有少數族裔或外國影片入圍和獲獎。這是一種失序狀態,它表明好萊塢電影工業在面對美國社會和國際社會的變化時有一點手足無措,它不再能夠像原來那樣準確地把握脈搏,然後就出現了PC(即政治正確)規定‘光圈2025’(注:該規定中明確要求,一部電影必須在角色、演員或主線敘述上體現出身份多元性,否則便不具備入圍最佳影片的資格)。”

2020年2月9日,在美國好萊塢舉行的第92屆奧斯卡頒獎禮現場,《寄生蟲》劇組部分成員慶祝獲得最佳影片獎、最佳國際影片獎、最佳原創劇本獎、最佳導演獎。圖/視覺中國

超級英雄潰敗

不過回首美國電影的百年曆史,困頓與危機倒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就像馬克·哈里斯所說:“至少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電影行業就一直以對其生存的威脅來定義自己。”

最近的一次或許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1980年代,有線電視在美國開播,更加豐富的節目迅速地將觀衆的注意力從大銀幕吸引到了小熒屏上,給電影製片公司高管們製造了不小的麻煩。

但就在1989年,《蝙蝠俠》《小美人魚》《性、謊言和錄像帶》和《做正確的事》四部電影出人意料地大獲成功,爲好萊塢送來了解困的秘籍。從此,漫畫電影、動畫和獨立電影這三種曾被視爲邊緣的類型開始成爲新的金礦。

1993年,漫威娛樂成立了附屬子公司漫威電影,將自己從大蕭條之後開始創作的經典漫畫角色賣給福克斯、索尼等公司,隨後《X戰警》系列、《蜘蛛俠》系列電影誕生並橫掃美國票房。2004年,漫威電影更名爲漫威影業,轉型成獨立製片商,逐步購回了鋼鐵俠、雷神、黑寡婦、浩克等版權。從2008年到2012年,他們接連推出《鋼鐵俠》《無敵浩克》《鋼鐵俠2》《雷神》《美國隊長:復仇者先鋒》以及集結之作《復仇者聯盟》,一舉打造出了一個完備的超級英雄宇宙。此後多年,他們在這個宇宙中持續開發,總共賺取了近 300 億美元票房,成爲歷史上最成功的系列電影。

漫威的勝利也徹底改變了美國主流電影的思路與模式。好萊塢一直有續集傳統,早在1970年代《星球大戰》和《大白鯊》就通過這種形式攻佔了暑期檔,漫威宇宙則將這種形式變得更爲有機和整體:每一位超級英雄既是自己電影裡的主角,也是別人電影裡的配角,並在某一個時刻全員登場、組隊出擊。影視評論網站Den of Geek的大衛·克勞稱其爲“一款永無止境的產品的路線圖”。

然而當2019年的《復仇者聯盟4》登上前所未有的巔峰時,屬於漫威宇宙的輝煌卻隨即終結了。那之後的四年裡,漫威宇宙的全球票房再沒有突破過10億美元(除了索尼參與的《蜘蛛俠:英雄無歸》),觀衆的口碑更是乏善可陳。

變化首當其衝地要歸因於審美疲勞的形成,尤其在被迪士尼收購以後,爲了配合其投資的流媒體平臺Disney+,漫威生產了大量衍生劇集,不到一兩個月就會有新的故事上演,以至於連迪士尼CEO鮑勃·艾格都不得不承認這般操作“稀釋了注意力”。

如此頻繁的出品也極大增加了內容生產的壓力,《綜藝》雜誌在一則報道中便透露,漫威的整個視覺特效團隊,不論員工還是供應商都在竭力追趕永無止境的製作,幾乎每天工作14小時,而且沒有加班費。疲於奔命的結果最終體現在了平庸的情節和劣質的CGI效果上,即使是忠實的粉絲也發出了抱怨:“在2019年的高峰期,如果你把漫威放在某個東西前面,人們會說,‘哦,這個品牌意味着質量。’這種聯繫已經不復存在了,因爲有太多的項目讓人感覺半生不熟。”

而另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還在於,隨着初代復聯成員在《復聯4》的集體落幕,漫威開始講述更多新角色的故事,將單一宇宙擴展成爲多元宇宙。從前的故事已經因爲環環相扣而需要觀衆保持高度忠誠,愈發複雜的人物陣容和故事線索則讓原本的工業娛樂品變得像是一門研究課程,就算一路追隨的粉絲也不免發現自己無法跟上節奏,更不用說新人入坑的門檻加高了幾丈。

漫威並非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入了一條歧路。據多家媒體透露,漫威CEO凱文·費奇也計劃在《復聯6》之後不再涉足多元宇宙,故事核心會重新聚焦於單一宇宙內部。甚至還有傳言稱,未來的《復聯》續集有可能會復活已經死去的鋼鐵俠和黑寡婦。不過一切都是未知數,亡羊補牢與重振雄風之間沒有絕對的聯繫,至少從目前看來,他們爲了爭取更多時間進行技術補救而將《蟻人3》和《驚奇隊長2》後期及上映計劃推遲數月的措施,收效甚微。

廢墟中的新常態

儘管漫威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僵局,但目前的美國電影市場中,包括超級英雄題材在內的重工業大片仍舊是主體的存在。縱觀2021年以來的年度票房前十,三年之中只有一部《自由之聲》是低成本製作,並且改編自真實的兒童販賣事件。在影評人梅雪風看來,這是十分正常的情況:“主流永遠都是動作、科幻、漫畫改編這些東西,因爲它們追求的是審美的最大公約數。”

戴錦華甚至覺得,這種情況在疫情之後的美國也許更加得到了強化。至於過去十幾年超級英雄主導美國主流電影的局面,她則認爲正是好萊塢失能的一個標誌,因爲“它們消耗的其實是1950年代以來累積下來的文化素材和幾代觀衆,沒有了自身的原創性”。而隨着時間推移、代際更替,這些資源基礎無可避免地將會消耗殆盡。

華東師範大學博士張楊思頡,長期從事電影與文化研究。他也認爲超級英雄不可能再像2010年代那樣處於統治地位了,但未來的四五年內,重工業重類型仍然會有充分的市場空間。唯一可能的不同是,這些所謂的工業流水線產品必須也將會更加重視細分市場、更加註重原創性。“美國主流電影已經開始呈現出一定的多元化了,比如這兩年票房最高的電影《芭比》和《壯志凌雲2》,雖然名義上都可以說是IP電影和續集電影,實際上跟IP和續集關係不大了——《壯志凌雲2》有點契合美國當下的國際關係,《芭比》和女性主義思潮緊密相關。包括《蜘蛛俠》《新蝙蝠俠》這類,它們獲得票房和口碑的成功,恰恰(因爲)它們和一般的超英電影拉開了距離,《新蝙蝠俠》的視聽風格很像最近幾年各種電影節和獨立電影裡很常見那種自然主義。”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正如漫威在僵局之中做出的修正,張楊思頡所覺察的這些美國主流電影的新跡象同樣是一種好萊塢自救意識之下的嘗試。在此之外,一些主流市場中的新生力量也在用競爭或合作的方式對行業產生着革新的影響——對此,馬克·哈里斯的文章裡有着這樣一段描述:“在去年的廢墟中,這種新常態的輪廓開始顯現。這種新格局不僅僅由大製片廠構成,也不僅僅是大製片廠與偷走它們獎項的初創公司競爭,而是新舊模式的混合。”

而具體說來,這些新勢力大致可以分爲兩類:一類是所謂的獨立製片公司,比如A24;一類是流媒體平臺,比如Netflix。

2012年成立的A24,是眼下風頭正盛的一個美國電影品牌。它在有十餘年的公司歷史中,已經創造出了數部有口皆碑的佳作,並且拿下了多座奧斯卡獎盃,其中包括2017年和2023年的最佳影片《月光男孩》以及《瞬息全宇宙》。這些成績不僅維繫着美國電影內部的活力,也提供着諸多嶄新的創作意識與思路。很快,美國院線又將上映一部來自它的新片《內戰》,這依然是備受期待的一部作品,目前在爛番茄的新鮮度已上升到93%,Metacritic的評分也達到79。

左起:《月光男孩》《瞬息全宇宙》《內戰》海報。

“《內戰》的成本到了8000萬美元,屬於中成本的製作,(說明它)已經形成了某種獨立電影的規模效應。”張楊思頡覺得,如今的A24被稱作“獨立商業電影”更加準確,因爲其與通常意義上的獨立電影並不是一回事,它有一點像是構建起了一套獨立電影的流水線模式。不過,他並不覺得這會給美國電影帶來根本性的變化:“相較於好萊塢的大製片廠,它更接近於提供一種另類的選擇。”

《內戰》劇照。

在某些方面,流媒體平臺與A24這樣的獨立商業電影似乎正在扮演着同樣的角色:它們也推出了大量反響熱烈的作品,甚至得益於雄厚的資本實力,取得的份額與關注度還要更大;它們也憑藉《健聽女孩》(Apple TV+)《犬之力》(Netflix)這樣的影片“染指”了奧斯卡;它們也在全球佈局,廣泛投資於美國以外的影視市場。而一個更有意味的例子,或許可以歸屬於亞馬遜旗下Prime Video推出的《黑袍糾察隊》。這是一個披着超級英雄外衣的劇集,實則以嘲諷的方式解構了超英題材中所有的俗套與政治正確。自2009年起,該劇集總共播出了三季,第二季曾創下當年全美最高劇集點擊量,一定程度上體現出觀衆對超英模式的厭倦與反感。《黑袍糾察隊》的火爆還帶動了一批題材相似的劇集誕生,緊隨其後,Netflix製作了《朱庇特傳奇》《超級騙子》,HBO max製作了《和平使者》。

2023年3月12日,楊紫瓊憑《瞬息全宇宙》獲第95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成爲史上首位華裔奧斯卡影后。圖/視覺中國

不過,A24等雖然如橫空出世的少年一般,卻未在本質層面改變電影。流媒體平臺則不同,它從製作到放映,都正在改寫着電影的樣態。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它的崛起很多時候並不被視作電影的新的可能性,反而成爲了一種迫在眉睫的威脅。

電影會走向死亡嗎?

按照張楊思頡的觀點,流媒體平臺並沒有打破好萊塢的遊戲秩序,甚至“也沒有真的完全擺脫傳統的幾大製片廠,它還是得依託這些人來做,才能把成本相對降低”。相反,它的出現終結掉了美劇的第三次黃金期。

“大約從90年代末開始到2015或者2020年,以HBO爲典型的有線電視開始做高品質的原創劇,出現了《黑道家族》《火線》《絕命毒師》《權力的遊戲》等等。但流媒體興起之後,由於爲了大量生產內容來吸引訂閱,它們其實做了很多原來在有線電視時期沒有被通過的項目,而且也開始把電影那套做IP的模式引入到劇集中。而像Netflix又是走那種大批量製作的路線,質量把控非常鬆,所以生產出來的大多數劇集也就是六七十分的質量。”

在海外市場上,美國流媒體的跨國投資也對當地的影視生態構成着某種摧毀。“它有這樣一種趨勢,就是漸漸地讓很多其他國家的影視產業和創作者成爲它們的打工人。像韓國最近就在反思他們和Netflix的合作是否對韓國影視真的有好處。”張楊思頡進一步解釋,“因爲美國流媒體進入之後,當地的本土電影生產成本會越來越高——優秀的團隊都被聘走了。這些本土電影又不能像美國流媒體一樣有一個全球市場,於是越來越多公司生產出來的電影很難回本,整個行業其實是有一點難以爲繼。”

只是也許不必過分擔憂的地方在於,無論是國內的大幹快上,還是海外急速擴張,美國流媒體平臺在這個層面上所引發的問題,歸根結底都繫於資本的基礎之上。用旭亮的話說,一切都是“follow the money”。而他在一些媒體報道中也發現,眼下的流媒體盛勢有可能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其實近兩年流媒體沒有疫情剛剛暴發時那麼熱了,幾大平臺的盈利狀況並不是那麼好。我最近看到的是隻有華納旗下的Max盈利,一定程度上還是因爲砍了很多項目,然後做賬形成的賬面盈利,實際營收有待觀察。”

但一個更深層面的隱患就不那麼容易給予同樣的靜觀耐心了,即使流媒體的熱潮退去,人工智能或者尚未可知的某種未來技術,依然會向電影的存在發起挑戰。在戴錦華看來,這是最恐怖的事情。

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不久之前自己提出想在北大的百年講堂放映Netflix發行的《犬之力》,結果才知道這種專爲流媒體制作的電影因爲技術參數等等原因滿足不了大銀幕的需求,根本不可能在影院裡播放。“經常有人說,我們絕大多數時候已經不是在電影院看電影了。但一個特別簡單的事實是,影院在則電影存。因爲大銀幕放映決定了電影必須有自覺的公共性,而且必須要考慮集體觀影時的整個影像構成、聲音設置。有爲影院而拍的電影,我們纔有不在影院看的電影。”

相似的悲觀,也在OpenAI帶着Sora開始跟好萊塢的大公司商談合作時出現。戴錦華覺得,那是又一個更殘酷的災難,因爲“對奇觀幻境的營造,人的製造能力很難和人工智能相匹敵”。

正是在這些意義上,她認爲美國電影業真正遭遇的危機,並不在於票房數值的萎縮、超級英雄的潰敗、奧斯卡的降溫與失序,而是電影本身正在面臨的生死存亡。“數碼化之後,數碼電影在什麼意義上延續膠片電影是很大的問題。現在它還是在模仿膠片電影,有一天它長得足夠大了,就不必模仿膠片電影,或者工業電影市場不再對它有意義,那就film is dead。”

發於2024.4.15總第1136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電影正走向死亡?

記者:徐鵬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