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火葬詐欺：棄置190具遺體、偽造骨灰，美國殯葬夫妻檔被控重罪
圖／Return to Nature Funeral Home IG、美聯社
文／王穎芝
「你本是塵土， 仍要歸於塵土......」美國科羅拉多州2023年爆出大規模「火葬詐欺案」，一家殯儀館數年來收了錢卻沒有火化遺體，不僅僞造證明、給家屬裝有假骨灰的骨灰罈，還將騙來的費用都花在奢侈消費。檢警在當地空屋找到高達190具腐爛遺體，有些至少被棄置4年之久。殯儀館經營者霍爾福夫妻在今年4月15日被控200多項罪名，最高可能判處20年徒刑。主要犯案期間正值疫情高峰，火葬數量攀升、葬禮從簡成爲趨勢，卻讓該殯儀館有機可趁，也凸顯該州殯葬法規監管不力。而數百個家庭好不容易從送別親人的悲痛中走出，卻又面臨摯愛遺體毀損、甚至不知所蹤的情況，留下無盡不解與創傷。
2023年10月初，美國科羅拉多州科羅拉多泉市爆出「迴歸自然殯儀館」（Return to Nature Funeral Home）火葬詐欺案。法院在4月15日公開起訴文件，經營者霍爾福夫妻喬恩與凱莉（Jon and Carie Hallford）面臨250多項指控，包含190起虐待遺體罪（abuse of a corpse）、5起竊盜罪、4起洗錢罪以及至少50起僞造文書罪等等。檢察官指控夫妻倆不僅沒有依照程序處理遺體，還將至少90萬美元的葬禮費用與疫情紓困金全數花在度假、醫美手術等奢侈用途。
▌大型鑑識團隊出動
根據《美聯社》調查，霍爾福夫妻將本應火化的遺體藏在鄰近的彭羅斯鎮（Penrose），這是個不到4,000人的小鎮，多數居民通勤到科羅拉多泉市上班。2023年10月初，鎮上民衆檢舉當地一棟建築傳出臭味，檢警循線尋獲被棄置的遺體。由於數量太過龐大，科羅拉多州州長波利斯（Jared Polis）還爲此發佈了口頭災難聲明（verbal disaster declaration），州政府災難應變單位以及3個郡的驗屍官都被動員，連國土安全局（Homeland Security）、聯邦調查局（FBI）都派員參與調查、鑑識和清理，這類團隊通常僅在空難等大型災難纔會出動。
FBI探員柯恩（Andrew Cohen）在法庭作證表示，當他們走進藏有遺體的房屋，連身經百戰的鑑識人員都感到心驚。屋內沒有任何冷藏或冷卻設備，遺體如同貨物般層層疊疊，地上屍水累積好幾吋深，大門已透出一個大大的污漬，蒼蠅與蛆蟲更是滿布整間屋子。柯恩指出，至少可以確認有23具遺體死於2019年、61具遺體死於2020年，當中包括成人、嬰兒與胚胎。
柯恩心有餘悸地說：「那是你會想要忘掉的畫面，但忘不掉。」
時間過去逾5個月，鑑識單位仍在盡力透過DNA、指紋、牙科紀錄或金屬關節等醫療植入物來辨識死者身分。陸續確知身分後，調查單位也一一聯絡家屬，很多人直到接獲通知才知道親人的遺體被棄置到腐爛。有些家屬則是看到新聞後向火化場確認，卻崩潰發現火化證明根本是僞造的，這代表許多家屬當初拿到的骨灰可能不是「自家人」。
根據法務部網站解釋，經焚化爐妥善火葬後的屍骨當中，所有有機體的DNA分子結構已被高溫破壞，所以無法再進行DNA檢驗。這也意味着，如果家屬發現自家親人的遺體尚未火化，很可能永遠無法查出家裡那罐骨灰究竟屬於何者。此外，至少4位死者的家屬也懷疑自家骨灰罈裡裝着「水泥」。當中有2位家屬「敢於求證」，他們拿水混和之後，發現「骨灰」竟然真的凝結成塊。後續調查也顯示，2020至2023年間，霍爾福夫妻從賣場購買了高達600磅（約272公斤）的水泥，可能就是用來僞裝成骨灰。
一位科州的民衆斯沃夫蘭（Abby Swoveland）拿着母親的骨灰，但後來發現是迴歸自然殯儀館給的假造混合物。 圖／美聯社
除了火葬案件之外，FBI還發現其中一具遺體屬於一名前陸軍三等士官長，但該士官長當初舉行的是土葬。調查人員與家屬挖開墳墓後，赫然發現棺材裡躺的是一具女屍。該名士官長已重新舉行軍葬禮並下葬于軍人公墓。檢調此次至少發現2起「埋錯屍體」的情況，但並未披露被錯埋的遺體身分，也不清楚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上述種種離譜的發現，引發許多遺屬的震驚與悲痛。福特（Stephanie Ford）表示，丈夫衛斯理（Wesley Ford）生前強調他討厭棺材，因而選擇火化，殊不知丈夫成爲被棄置的遺體之一。她在受訪時失聲痛哭：「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但還是會有罪惡感...我讓他失望了。」威爾森（Tanya Wilson）則在2022年8月依照媽媽遺囑將骨灰撒在夏威夷海里，警方卻告訴她，她媽媽的遺體自始至終都躺在那棟空屋裡。威爾森表示：「我們以爲完成了她的心願，結果我們獲得的所有平靜都被剝奪了。」她也自陳會不斷幻想，母親的遺體如何被堆疊在滿是屍水的陰暗房間裡，深陷在痛苦的想像裡。
另一位母親佩姬（Crystina Page）更在Facebook設立專頁，號召受害家庭團結發聲。佩姬20歲的兒子大衛（David）在2019年被執法單位射殺身亡。佩姬自此投身警界改革的倡議行動，過去4年都抱着兒子的骨灰罈東奔西走，這個紅色骨灰罈陪着佩姬去到科羅拉多州議會、甚至還去過華府，豈知裡面裝的根本不是大衛。
佩姬說：「我兒子就在那裡躺了4年，靜靜腐爛......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這麼糟的感受。」
斯沃夫蘭母親的「骨灰」，但實際上混入其他東西的粉末。 圖／美聯社
▌事蹟敗露
整起事件敗露的起點，源自霍爾福夫妻因欠稅而遭驅離，似乎早已面臨嚴重財務危機。曾與殯儀館配合的威爾伯火化場（Wilbert Funeral Services）表示，雙方早在2022年年底終止合作，但殯儀館積欠火化費用將近一年，火化場忍無可忍告上法院，才導致司法介入。但殯儀館在這段期間仍然向外界假裝正常營業，繼續收受遺體、舉辦葬禮，還開立假的火化證明給家屬。《美聯社》記者檢視了部分家屬提供的火化證明，許多日期都是在停止與火化場合作之後。
起訴書指出，從未舉行的火葬和土葬儀式至少爲霍爾福夫婦賺進13萬美元，他們還申請了至少3筆貸款與高達88萬2,300元的疫情紓困金，卻不是拿去付清欠款。柯恩探員證稱，霍爾福夫妻花了12萬美元買了一臺GMC Yukon大型休旅車和一臺日產豪華轎車Infiniti，光是這筆費用就足以付清近400具遺體的火葬費，他們卻選擇任由那190具遺體自行腐爛。夫妻倆也將財產花在孩子的學費與醫美手術等等，購買了逾3萬美元的加密貨幣，還有古馳（Gucci）與蒂芙尼（Tiffany & Co）等名牌精品。
本案另一項疑點之一在於，近200具遺體爲何沒有更早引發惡臭或其他衛生問題？但根據《衛報》調查，早在2020年時政府單位曾就接到投訴，有人指控殯儀館「不當存放遺體」，當局僅僅打了一通電話查問，霍爾福夫妻宣稱臭味是來自剝製標本，逃過一次調查機會。而霍爾福夫妻是否有對遺體進行任何除臭處理？抑或躲過了哪些調查與投訴？因爲倆夫妻與律師至今不肯接受任何媒體訪問，也還未開始在法庭上答辯，外界仍無法得知更多犯案細節。
迴歸自然殯儀館將大量遺體棄制在這棟房屋內。 圖／美聯社
不過，媒體調閱法庭證據發現，霍爾福夫妻早在2020年就已開始擔心事蹟曝光，討論該如何解決掉衆多遺體。檢察官克拉克（Kevin Clark）在法庭公佈兩人簡訊，喬恩曾傳訊給妻子表達擔憂：
再隔一年，喬恩仍在擔心遺體處置問題，但同時還能思考晚餐吃什麼。他再次於簡訊提到：
但最令家屬遺憾、不解的是，霍爾福夫妻儘管擔憂被抓，卻沒有證據顯示他們採取任何實質行動來處理日益腐爛的遺體。長達3、4年的時間，霍爾福夫妻唯一的行動就是這些流露擔憂的簡訊。
▌爲何沒被發現？
此案也暴露出，科羅拉多州的殯葬法規過度寬鬆，缺乏實際監督並存在許多漏洞。例如，迴歸自然殯儀館的執業登記2022年11月就已過期，卻沒有任何人去檢查或提醒；而且這並非該州第一次發生「水泥冒充骨灰」案件，2023年1月也有一對母女被控沒有依約火化遺體，兩人分別被判20年與15年徒刑。本案爆發後，科羅拉多州去年底也通過新法，讓政府人員不需經過允許就能稽查殯葬單位，但州政府仍然沒有撥出更多預算來支援稽查行動，新規定形同虛設。
根據迴歸自然殯儀館Instagram帳號，該館創立於2017年，主打「環保葬」（Green Burial）服務。美國傳統葬禮會爲遺體進行防腐處理，以便來賓瞻仰遺容後再行下葬。但近年來隨着地價高漲、物價升高及環保觀念興盛等因素，愈來愈多人選擇不爲遺體防腐，棺木也選用易生物降解的材質等。愈來愈多家屬也選擇先火葬，骨灰再採取樹葬、海葬等環保方式，甚至將骨灰罈放在家中緬懷。
不過或許我們仍會出現另一層疑惑，爲什麼有這麼多家屬不知道骨灰罈裡裝的是「誰」？或許只能從不同的殯葬文化去理解。臺灣普遍的葬禮流程中，告別式之後會直接移靈至火化場，家屬通常會看着逝去親人被推入火化爐，在2小時內完撿骨並拿回骨灰。但美國的火化流程則視家屬而定，看着遺體火化並非預設選項。如果不進行瞻仰儀式，通常會將遺體直接從醫院、家中或安養院運送到火化場，經安排火化之後，火化場員工再將燒完的骨頭碎片磨成細粒狀，由專人或快遞送還給家屬，告別式則是任何時間都能舉辦。因此，家屬確實很可能沒有仔細看過骨灰罈內容物。
迴歸自然殯儀館的IG頁面在2022年後就停止更新，先前內容看來十分正常。 圖／Return to Nature Funeral Home IG
而在2020年爆發的COVID-19疫情，更加速推高了火葬趨勢。3年多的疫情造成美國將近120萬人死亡，醫療機構與喪葬機構的量能都一度面臨崩潰，人們被迫不再遵守特定喪葬儀式。例如在疫情初期病毒傳播力仍然很強，染疫患者的遺族不但不能觸碰其遺體，爲了安全起見，遺體還要儘速火化；而在火化場吃不消的情況下，許多遺體也被快速掩埋；此外染疫者的遺體使用特製納體袋收容，無法見上最後一面；有些患者死亡時還與家屬分隔兩地，只能立刻火化，種種情況可能都讓家屬難以確認親人遺體的最後下落。
從4月16日開始，聯邦環境保護局展開至少1周的拆除作業，預計將儲藏遺體的房屋夷平。所有遺骸在去年10月13日已經移到其他地點，驗屍官凱勒（Randy Keller）表示鑑識工作仍在持續，目前剩下18位死者尚未確認身分。民衆與家屬也在拆除工作開始之前舉行了一場悼念儀式。凱勒說：「希望儀式能畫下某種句點，爲這起恐怖事件的相關受害者帶來一點點撫慰。」
回過頭來，霍爾福夫妻其實早在2019年就開始犯下虐待遺體與詐欺之罪，只是2020年COVID-19疫情大爆發，很大程度上延緩了其罪行被發現的時間，甚至因爲社會整體對火葬的接受度變高，可能導致更多人因此受害。然而回歸自然殯儀館遠非個案，科羅拉多州立法與行政部門的怠惰，或許是更值得受到究責與追問的一方。
鑑於本案仍在進行中，法庭上將檢視更多待解的疑問。例如，如此大量的遺體未處理，殯儀館員工應當知情，爲何沒有作爲？又或者，土葬儀式將遺體調包又是爲了什麼原因？諸多問題唯有在霍爾福夫妻配合下，纔有機會獲得詳細解答。但無論如何解釋，殯儀館經營者何以能夠一邊安慰家屬、一邊對遺體棄之不顧，而過往還有多少家庭的摯愛親人也遭受這等待遇，恐怕會是受害家屬與數千鎮民心中永遠難以理解的結。
迴歸自然殯儀館的IG頁面已經停止更新，不過仍有許多民衆看到新聞後，留言批評業主毫無良心。 圖／Return to Nature Funeral Home 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