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們才努力,不然我不想這樣過日子。」父親不想插管人生,但難道就要這樣放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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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承接生命最後不可承受之輕─安寧緩和醫療
我常常在思考父親過世對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
那一年,父親被診斷得了胃癌,這件事對我來說很不真實。我還記得那一幕,是一位跟父親很親的叔叔,剛好因爲陪同就診先聽到父親的診斷報告,特地打了個電話說有事找我,他開車到我們家樓下,請我下樓。
然後在那個低溫細雨的下午,我和老公在寒風中一起聽到叔叔緩慢吐出那幾個字:「醫生的診斷結果是胃癌。」
當時父親七十四歲,是一個開始衰老卻又似乎還有機會走很長一段人生的年紀。當下我的感覺是,對一向是強人的父親這應該算是小事,就是動個手術,休養一陣子,改變生活習慣,他又可以像以前一樣常常照顧我們,看護着我們,總是給我們無上限的協助。
事情其實一開始很順利,順利的我以爲比想像的還要簡單。父親很快等到病牀,有個朋友推薦的資深專業醫生當機立斷建議父親切除全胃,也跟父親說這是很常見的手術,未來靠小腸吸收營養即可。
碰巧前幾年,我們也有一位遠房親戚切除全胃,在一段時間休養後,人還變得白白胖胖的,所以我也鼓勵父親說這樣沒問題。
手術的日期在醫生的配合下,排得非常近,所以一切的進度快得讓人來不及去感受,從發現病竈開始不到一個月內,父親已經切除了全胃,在加護病房裡觀察。
等在病房外的我們,最初也慶幸早期發現又遇到好醫生,父親福大命大,一定是因爲他總是幫助別人的福報。
可是,父親的氣管內管卻一直不達標準指數而無法拔除,不能進一般病房休養。照道理說,手術順利,出加護病房是指日可待的事,但因爲父親年輕時從事空調設備工作會接觸粉塵,再加上有一段抽菸的時期,所以十幾年前就曾經因爲肺部纖維化切除了一部分的肺。因此這次因胃癌而動的手術,雖然不至於對他的生命造成威脅,但術後的恢復卻意外遇到困難。
我們遇到的最大難題,就是父親最不想要的插管人生。這意想不到的狀況讓我們難以抉擇。拔,或不拔?要氣切嗎?難道從此就讓他跟管子共存在未來的養老日子嗎?
我很感激當時父親的醫生,他建議我們拔管讓父親逐步學習自行呼吸,因爲他判斷父親或許因爲長期和纖維化的肺共存,所以呼吸指數本來就沒有一般人好,可以讓他試試看在及格邊緣拔管。
父親的意志力真的很堅強,拔管之後,他的確靠自己慢慢正常呼吸,只要戴基本的氧氣鼻管就好。但是,下一個難關還在後面。全胃切除後,體重會快速減輕,雖然可以透過調整慢慢恢復,但同時有兩個敵人(體重、呼吸)的父親,還是打着非常艱難的一場仗。
一般全胃切除的病人只要好好做飲食調養,還是可以過着很接近一般人的生活,但父親因爲呼吸一直很費力,造成食慾不好,交互影響之下,體重一直無法上升,瘦弱的他,每一口呼吸都跟跑馬拉松一樣辛苦。
「我是爲了你們才這麼努力的,不然我不想這樣過日子。」
父親在病程中曾經這樣對我說。有時候他會鬧脾氣,有時候他會突然很沮喪的說想放棄。可是,他還是像以前一樣關心我們、擔心我們。
每次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都先問我吃過飯了沒?最近公司生意好不好?小孩平安健康嗎?還總是招呼着看護切水果給我吃。
我知道他跟病魔作戰的好辛苦,可是我捨不得放開他,想要他陪在我們身邊。他也是,所以他一口口吃下對他已經不是什麼享受的食物,切得細細的菜,吃得那麼久,味道香氣都跑掉了。他也很努力的跟呼吸器一起生活,幫他的肺部打氣。
經過疫情,中間爲了換看護、輪流照顧,家人們、父親,大家都很辛苦,可是大家都不喊累,只希望有一天,父親可以像以前一樣,正正常常的和大家坐在一起吃飯。
不過,眼看着父親的體力越來越弱,時而換上重度的呼吸器,臉上的肌肉都被壓出了血痕,我開始覺得,我們這樣似乎很自私,我們要他爲我們做的犧牲,超級殘忍。
最後,父親真的耗盡最後的氣力跟我們道別了。他清醒的最後一刻,我喂着他布丁,也觀察到他不尋常的生命指數。
他離開的最後幾天,我婉拒了所有幫助父親的藥劑與輔助,也簽下了不施行心肺復甦(不插管、不電擊、不施打強心劑等)及其他維生醫療也不再加重供給(更多的氧氣、更多的營養……)的意願書。我知道,父親會支持我這麼做,不要讓他再多被折磨幾天或幾個小時。
如果我們角色對調的話,我也會希望他這麼做。在他昏迷時,我在他耳邊說了很多話,他沒有力氣睜開眼睛,我輕輕拉開他的眼皮,請他聽懂就動動眼珠。他照做了,眼角卻滲出了淚水。
我就這樣跟父親道別。
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學習當一個父親不在的女兒,心裡覺得很苦。但後來慢慢發現,父親一直都在,我的人生從此與他用另一種方式接軌,不再分離。
「我一直都覺得他是不是被診斷錯了,看起來好好的一個人。」母親在父親過世後,還不時會這麼說。
所以,無常隨時都在,我們真的要珍惜當下,珍惜身邊的人,因爲這一刻的幸福,下一刻可能就蕩然無存。
《後青春幸福相談室》。 圖/遠流出版
本文摘自《後青春幸福相談室》,2023/04/26 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