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不識城隍山①:通往吳山的9條路
從吳山開始“城南舊事”的宏大敘事,像一枚銀針響於幽谷,因爲城南對於杭州而言太綿密太濃稠,它根本是杭州的魂魄,是最早杭州城的緣起,是杭州的城市核心,而吳山呢?金主想要“立馬吳山第一峰”,似乎佔領了吳山就是佔領了南宋皇城,佔領了皇城就是佔領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佔領了一個江南的富庶,吳山之重可見於此。
▲《南宋京城圖》 本圖引自《鹹淳臨安志》
城南的概念,從歷史的角度而言,它是變化的。有城牆的時候,城南大抵僅指城門內皇城根兒一帶,鼓樓大井巷望江門都是。破了城牆之後,城南便要把龍山河也要包進了。我們和專家們探討了一下,城南的北部邊緣應該抵到開元路——當年旗營的南端,東邊就到護城河貼沙河,西邊自然是到南山路,南面呢就是錢塘江北岸了。它不是一個行政意義上的區劃概念,它是一塊鄉土,是一個心理上的歸屬。
吳山站在城南,城隍菩薩在山頭守護着杭州,那裡有杭州人的煙火氣息和世俗信仰,吳山像一個老人,有說不完的故事。 吳山也很容易讓人迷路,奇峰怪石、幽谷深穴,畢竟是喀斯特地貌,氣象萬千。要了解吳山,必須請來一個土地,城秘今天請到的是一位守山守了半輩子的先生——陸均,他曾是吳山的山長。你要是把吳山搞清楚了,你也就找到了杭州的定心丹。
如果您有吳山故事,也請投稿給我們,有償使用,足以沽酒。
▲吳山,嵌入杭州市區的一座山,一面擁有鼓樓、河坊街一帶的市民煙火氣,一面又有自然林泉、山石嶙峋的幽趣。 攝影@肖奕叄
吳山,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雲:春秋時爲吳南界,以別於越,故曰吳山。這麼說,吳山得名於吳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卷可見吳楚以長江爲界,吳越以錢塘江爲界。
吳山是天目山之餘緒,與寶石山構成西湖南北兩個犄角。
▲80年代末從吳山俯瞰城市與西湖 攝影@章勝賢
吳山不是一座山,而是由伍公山、糧道山、紫陽山、七寶山、金地山、雲居山等系列小山組成的。
▲吳山山體向北伸入市區,由紫陽、雲居、七寶、石佛、峨眉、螺螄等多處崗巒連成,總稱吳山,海拔100米,這麼說來杭州還有“峨眉山”呢!
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吳山。
餘華有一次到杭州,看望黃源老先生。當時年近八十的老先生知道他家鄉海鹽出了一個寫小說的年輕作家,寫信給他,讓他一定去看看他。兩人見面後,老先生很高興,問作家住在海鹽什麼地方?餘華告訴他住在醫院宿舍裡。他又問醫院在哪裡?餘華說在電影院西邊。他又問電影院在哪裡?餘華說在海鹽中學旁邊。他又問海鹽中學在哪裡?結果說了半天,直到年輕作家告辭時,兩人還是沒有找到一個雙方都知道的地名。餘華在書裡回憶說,同樣一個海鹽,在黃源老先生那裡,和在我這裡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記憶。
吳山也是一樣。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人不一樣的記憶交織在一起,真正的吳山就會影影綽綽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通往吳山的延安路 攝影@肖奕叄
小學每逢放假,雙職工的父母會把我往所有的遠親近鄰那裡寄存。就這樣,我曾經在外婆的妹妹也就是小外婆那裡斷斷續續寄放過好多次。
▲從西湖眺望吳山 攝影@東東東
他們家住在望江門,我的小外公是頤香齋食品廠的勞模,後來做了廠長,整天見不到人。直到有一個休息天,他起了個大清早,把我獨獨叫起來,說去喫早飯。我們一直上了吳山,在山頂吃了碗豆腐腦,是用發亮的長柄鋼勺子,勺面有我臉那麼大,從大木桶裡輕輕撇了一塊,放碗裡,熱乎乎地,灑了蔥花、榨菜丁、肉鬆什麼的,一點醬麻紅油,賣豆腐的翻雲覆雨手變魔術似的一攪,成了,放在嘴裡,入口即化。
▲在吳山管理處門口草叢有塊長得像瓢羹兒的天然石頭,距離十二生肖石僅10幾米,很多杭州人小時候一定被爸媽帶着去介紹過,踩一踩瓢羹石、滑一滑生肖石,纔不枉來吳山一趟。 攝影@子夷
如同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裡的“小瑪德萊娜”茶點心,後面很多年,但凡有機會吃到一碗豆腐腦,關於吳山,小外公小外婆以及清河坊短暫寄居的記憶就會齊齊涌上心頭,以致很長一段時間裡,吳山在我看來,就是一座長着豆腐腦的山,山上的十二生肖石,滑滑的,白白的,不也像是倒在地上的豆腐腦麼?不只如此,還有一隻瓢羹石在旁邊呢,可以說連吃豆腐腦的傢伙都有了。
那些杭州小伢兒整天爬上爬落的石頭已經有兩到兩億五千年的歷史了,吳山地質構造屬碳酸岩,就是岩溶地貌,十二生肖石這樣的石林景觀稱爲“石芽”,早在《湖山便覽》裡就被稱爲“巫山十二峰”:筆架、香爐、棋盤、象鼻、玉筍、龜息、盤龍、劍泉、牛眠、舞鶴、鳴鳳和伏虎。可是這座文人的巫山老百姓不大買賬,他們還是喜歡把這些可騎可坐的老古董叫作“十二生肖石”。
▲民國時、21世紀初與現在的12生肖石對比。看,最早時它可和一層房子差不多高。回看現在,十二生肖石又被磨平不少,不變的是它依然是孩子們喜愛的遊玩聖地。趕緊合影留念,若干年後,可能它就消失在地平面上了。 民國老照片圖自@《西湖百景》舒新城 攝影@章勝賢、子夷
這情形會讓人想到一隻名叫喬納森(Jonathan)的塞舌爾象龜,它出生在1832年,南大西洋中的聖赫勒拿島(Saint Helena),曾經作爲拿破崙的流放地而出名。1834年,聖赫勒拿成爲英國殖民地後並且擁有了一名總督,歷任總督都騎在喬納森身上拍過照,到現在爲止,他已經成功地熬走了29任聖赫勒拿總督了。十二生肖石也是如此,又是象鼻又是龜息的象龜坐騎,開天闢地以來,有多少人在上面玩過,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頑石依舊笑春風。
▲杭州西湖地區地質圖 來源@浙江省地質礦產局。吳山主要是二疊紀石灰岩,比寶石山的下白堊統黃尖組還要古遠,從地質上看,吳山比寶石山古老,它是杭州的老山。從地質成因看,寶石山是火山噴發而成,吳山則是喀斯特地貌,所以吳山上有那麼多的奇石洞穴。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大學畢業進報社工作,剛進去的新人照例要做兩年夜班。單位的宿舍在杭海路秋濤路附近的七甲苑。每每睡到中午起來,遇到天氣好,我就吃點東西,騎個腳踏車,去吳山消磨半天。選擇吳山,是因爲民國文人郁達夫在《城裡的吳山》一文裡說“吳山的好處,第一在它的近,第二在它的並不高。”
▲80年代與現在吳山上的茶室,喝茶聊天打牌,相當愜意。 攝影@章勝賢、子夷
我把腳踏車放在環翠樓下面,“登登登”跑到山頂,都是老百姓開的茶室。說是茶室,其實也就是老百姓自己的家,花個一塊錢,老虎竈那裡買一熱水瓶水,杯兒茶葉自備,可以在古木參天、山風颯颯的頂上坐個半天,翻翻書,之前認真讀過兩三遍《儒林外史》,是吳敬梓的忠粉,吳山喝茶的勝景,看看馬二先生吳山品茗的段子,不用我贅筆:
當年除了沒有油頭粉面的女人招呼,錢塘江的船上沒轎子,西湖裡的打魚船變成了遊舫船,其他都和馬二先生看到的差不多。
我一般會挑個露天遠離人羣的地方,掇把小椅子坐在祼土的山脊上,呷茶讀書,直到日落西山,還從環翠樓下來,騎了車去單位吃晚飯上夜班。在吳山頂上消得浮生半日閒,真抵得上十年的塵夢。
兩年夜班翻出,我分到文化部跑文博線。考古所給我一本紅色油印的內部資料,所有杭州的文物保護點,說你先把這些摸熟再說吧。於是我就每天摸幾個,一共有兩百六十二個點,很多都在山裡犄角旮旯的地方,還有一些在人家院子裡面,我開始了一年半載的文保點打卡生涯。
有一天來到吳山後山,看到“第一山”三個摩崖石刻大字,學過一點書法,知道是米芾寫的,當時香火旺,老百姓看了有名堂的石頭就燃香叩拜,下面的山字已經黑乎乎了,我回去叫來攝影記者拍了一張發到報紙上去,說米芾的真跡刻石遭到破壞,再不保護就晚了。
▲紫陽山摩崖石刻羣中的“第一山”石刻,題刻在寶成寺南側石壁上。 攝影@子夷
後來,寶成寺的陸均告訴我說,這樣的石頭全國有好多塊,算不上珍貴。吳山的第一山,確實是米芾寫的,不過是被明代萬曆年間的錢塘縣令姜召刻上去的。泰山、嵩山、廬山、武當、峨眉、終南山都有這樣的高仿,一般公認的原版應該是江蘇盱眙的南山。
北宋哲宗紹聖四年1097年,當時米芾赴任漣水知軍,從汴京即今天的開封,順汴水南下,一路平原,進入江淮,才得以見山,於是有了這一首《第一山懷古》,如今盱眙的南山也沒原碑了。不過,陸均話題一轉,你寫了這篇文章,雖然事實有出入,上頭倒重視了,要立欄杆保護,這也是很好的事,算是歪打正着。
寶成寺就在第一山的旁邊,我從第一山爬到寶成寺,認識了陸均,知道吳山還是有人的。
我來自杭鋼,陸均也是從杭鋼小連軋調到寶成寺當管理員的,杭鋼讓我們馬上接上了頭。後來知道我們都愛好讀寫,陸均曾經是杭州民間12路詩社的主要詩人,12路是當時艮山電廠開到杭鋼的主要公交車。接上頭以後,我隔三差五有事沒事都會往他那裡跑,喝茶吃酒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雖然他年長我兩肖,可不讓我叫他老師,說望年最好。
▲紫陽山東山腰的寶成寺航拍,它原名釋迦院,是五代吳越國王妃所建。 攝影@子夷
從鼓樓到寶成寺有三個走法,一條是走十五奎巷或者城隍牌樓巷,到四牌樓“民不能忘”牌坊那裡從元寶心上山。
▲四牌樓的“民不能忘”牌坊,這裡原爲紀念伍子胥、岳飛、褚遂良、于謙的忠節祠。 攝影@子夷
爲啥叫“元寶心”?因爲那裡地勢越走越高,中間分開兩條路,中間多爲平臺拱起,到山頂再合攏,像是一隻大元寶的心捧。每次走過元寶巷,不知怎麼會想起張愛玲千里尋找胡蘭成到溫州,說“這溫州城就像含着珠寶在放光。”吳山,也是含着元寶心在放光的。
▲舊時元寶心上山道與現照對比 攝影@章勝賢、子夷
這條路是古代皇帝上山走的大道,康熙乾隆都走過,路也闊,皇家氣派。由元寶中分的左邊再往上,經過元寶心66號,67號石觀音閣、感花巖,往下一轉,到第一山摩崖石刻,對面就是寶成寺了。你也可以在石觀音閣下面的彌勒佛那裡下階,經過一個石洞,小路往前走,也到寺門口。金色的彌勒佛體態很巴適,按今天的話說,哈拉菩薩採取了葛優躺的姿式,一手布袋,一手珠串,少見的民國時期石刻造像;石洞裡面別有天地,據說是以前大戶人傢俬家花園的一部分。
最近的是第三條路,從十五奎巷穿過城隍樓巷,往丁衙巷的大門裡走,到一幢居民樓走到底,有個之字形山路,上去就是寶成寺。丁衙巷,看上去文縐縐的名字,還帶點官氣,實際上,用方言講,就是“釘鞋子的巷”,鞋子,方言聽上去像是“衙子”,丁衙巷的路是陸均告訴我的“私房路線”。
▲丁衙巷 攝影@子夷
陸均寫過吳山的書,宗教寺觀,寶成寺列第一,不是因爲他敝帚自珍,自管自誇,而是因爲寶成寺乃吳山唯一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最大的寶貝就是裡面山牆上的麻曷[hé]葛剌造像。
這是一尊國內少見有明確紀年的藏傳佛教造像。麻曷葛剌是梵文“大黑天”的音譯,藏傳佛教認爲其是“大日如來”降魔時所現的法身,所以這尊菩薩樣子很兇,頭戴寶冠,捲毛頭,髮帶飄飄,羅圈腿大肚子,怒目圓睜,雙手抱顆人頭,胳肢窩各夾一個,腳下再踩着一具躺着的屍體,好像隨時準備撲上來要和你廝殺似的。
▲寶成寺內的麻曷葛剌造像 攝影@子夷
麻曷葛剌左右兩邊是文殊普賢,樣子和平常我們在廟裡看到的也不一樣,特別是左邊騎獅的文殊菩薩,掛着骷髏項鍊,好像沙和尚,座下有人皮墊子,手上不握智慧劍,而是一柄鋼叉。三像身後背景是燃燒的火焰,上方有飛翔的金翅鳥,這種鳥今天在泰國緬甸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的街頭廟宇裡隨處可見,應屬小乘佛教的圖騰。
造像旁邊有題記,知道是元代一個叫伯家奴的將軍在至治二年(1322年)“發心喜舍淨財”建造的,元人馬上得天下,崇尚武力,“大黑天”被奉爲戰神,每逢征戰必要祭拜。傳說元軍打江南並不順利,直到祭拜麻曷葛剌纔打下南宋都城,之後開始供奉此神。
▲寶成寺內另兩座佛龕:三世佛、蓮花生造像。 攝影@子夷
爲保護這個國寶,杭州園文局30年前派專人上山守寺,此人就是陸均。陸均人過中年還是孑然一身,不妻不子,守寺護神最佳人選。過年的時候,他就住在廟裡,破例給菩薩上三枝清香,算是一年的清供,因爲廟裡禁止火燭。
我有時到他那裡,過了四點半,他關上山門,和我在西廂小房子裡一起喝酒寒食。1971年西哈努克來吳山時,政府專門爲其定製了幾張沙發座椅,以前放在茗香樓的,後來改造的時候就搬到了這裡,牆上掛着同款的木製四條屏。我們坐在西哈努克當年坐過的椅子上談天說地,擺龍門陣。一碟花生米、兩包豆腐乾、三瓶葡萄酒,一直吃到月上東山,然後推開山門,跌跌撞撞地一路溜下山,從丁衙巷扶牆走到十五奎巷、鼓樓、坐八路車,回家。很多時候在車上迷迷糊糊就睡過站了。
如果是秋天,寶成寺幾株桂花開了,我下午會早早到他那裡,陽光正好轉到南山,坐在桂花樹下,沏上一杯茶,人閒桂花落,還真就掉在你手中的茶杯裡,和香茗一起品味。後來我在寶成寺裡也碰上過陸均另外的許多朋友,當年杭州能寫寫東西看看書的文藝青年都把他那裡作爲一個不具名的聯絡站,碰到人多了,西廂房裝不下了,他就等到下班後,和大家一起下山去腐敗。
有一次我帶了兩個姑娘,陸均那裡也有兩個姑娘,我們帶了四姑娘去鼓樓旁邊的“週記排檔”吃夜飯。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可以看到下面的十五奎巷,我喝啤酒,他喝二鍋頭,姑娘們喝飲料。他不知怎麼地說起鼓樓有三大怪,好像是燒餅餛飩臭豆腐一類的,重點還不在這裡,重點在他老人家喝到微醺時說,我總結了新的鼓樓三大怪,你們想不想聽聽?我們齊聲說想想,說說。
▲夕陽下的十五奎巷與遠處的望仙閣,有點京都的味道了。 攝影@肖奕叄
他說我們現在喝酒的地方就是一大怪,說說叫排檔,以前是出租車司機吃盒兒飯的地方,現在居然能夠做出地道的鐵板牛排,你說怪不怪?
鐵板牛排是陸均的必點菜,西餐派頭,白菜價,上來的時候也就硯臺似的一塊鐵板上幾片冒熱氣的黑椒牛排,配點紫洋蔥,足以讓陸均鄭重地向我們炫耀了。
第二怪還是和牛肉有關,丁衙巷和城隍牌樓巷交叉口的溫州小黃牛,今天已經變成牛小隆牛肉麪館了,哪怕不是飯點,也會坐滿了人,在那裡吃牛肉麪和牛肉鍋,一家坐不下,又加了一個門面。那裡的牛肉魚餅價廉物美,有時候上山前我給他打電話問他要買點什麼,多數時候他說不用不用,也有幾次他會說如果方便的話,就在溫州小黃牛那裡切點牛腱子肉上來下酒吧。
第三怪是城隍牌樓巷靠近中山南路的一家糉子店,裡面的糉子半斤一個,很大隻,還常常買不到,碰到端午過年過節忙的辰光,乾脆賣生糉,讓你們回家自己去煮。陸均想要吃的時候,會先和老闆娘說,大姐,幫我留一個,過幾個小時來拿。一個糉子基本就可以吃一頓了。聽說現在,靠着包糉子賣糉子,大姐已經買了兩套房了。
那是陸均的黃金時代。
他爲吳山寫了五本書。他說,有一次,曾經的杭州副市長馬時雍把一羣管山的找來,請他們吃飯,各自問他們上山的路。陸均是吳山的山長,他給出的答案是十六條。第二次,馬時雍專門找他,約他一起寫《杭州的山》、《杭州的水》,後面這本讓他先挑,陸均挑了西湖寫,馬時雍就寫錢塘江。
▲吳山的九條精品路線,每條路各有特色。 插畫@青徵魚
其實說說上吳山有十六條路,有些小路也是重合雷同的多。陸均和他徒兒王興臣總結了九條上山和山上的精品路線,基本可以玩遍吳山。除了剛纔提到的後山從四牌樓上元寶心皇家大道,如果算作是零號線,那麼後面的就可以如同地(山)鐵那樣排出八條線路。
糧道山顧名思義就是運糧的山路,南宋時,附近曾設有糧料院,糧道山路由此得名,現在作爲前山主要的道路,可以開汽車蜿蜒上山,名聲和功能上完全蓋過了後山的皇家大道。而且城隍閣作爲眺望江湖杭城的標誌性樓臺,360度無死角,後來居上,視線好過茗香樓(樹木遮擋基本看不到)、民國火警瞭望臺(看河坊街可以,西湖只能看半個)、甚至江湖匯觀亭(西湖南角看不到)。
▲現在城隍閣所處的位置是老城隍廟遺址的高臺,2000年初建成。 攝影@hexiang、子夷
這可以說是吳山的一號線,到山頂轉彎的地方就有一棵宋代的古樟樹,高齡七百多歲,和彭祖差不多。編號001,吳山一號古木,杭州的一號應該是五雲山頂的古銀杏樹,隋煬帝時長的,年紀比吳山宋樟大一倍,1400多歲了。
▲民國初期吳山頂上的大樟樹 圖自《二我軒》
▲城隍閣入口正對面的宋樟。據統計,吳山上至今700多歲的宋樟有11棵。 攝影@子夷
▲相傳開鑿於宋代的上八眼井。一井八眼,下面是一口大井,上面是八個井圈,小井其實是裝飾哦。在民國時,杭州有水井4842口,平均每20戶人家就有一口水井。直到1931年杭州自來水廠建成後,水井慢慢被棄用。吳山上本有很多古井,現在所剩無幾。 攝影@子夷
當年馬二先生和西哈努克親王都應該走的是這條路線。儒林外史說馬二先生,第三日起來,要到城隍山走走,城隍山就是吳山,就在城中,馬二先生走不多遠,已到了山腳下。望着幾十層階級,走了上去,橫過來又是幾十階級,馬二先生一氣走上,不覺氣喘。看見一個大廟門前賣茶,煮了一碗。進去見是吳相國伍公之廟。
▲大井巷上山道舊照與現照 攝影@章勝賢、子夷
馬二先生喝茶的地方是伍公廟;兩百年多後,西哈努克親王同一條路上來,去茗香樓喝了茶。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陸均基本參與了吳山所有寺廟的重修。像伍公廟、東嶽廟以前都是五進的格局,重修時都已經無法恢復當年的氣象了。只有一些舊物,還可以依稀想見昔日的榮光,比如東嶽廟,留下一對明末清初的石雕蟠龍柱,當年重建時有人說要用木柱子替換掉,陸均堅決阻止,要用原柱。不過人家的提議不是沒有道理,如果要用原來的石柱,就要和其他的廊柱的木結構做到密絲合縫,這個工藝有很大的難度,後來找到溫嶺的工匠才搞定木石契合的細部工程。
▲伍公廟,紀念春秋吳國大夫伍子胥所建。 攝影@子夷
除蟠龍石柱外,東嶽廟前的古楸樹也有五六百年了,每逢開花季,如同一對高挑美人,頭戴花鈿,婀娜對語,美人對英雄,花姐姐對鐵哥哥。老杭州人都記得東嶽廟山門兩側有四尊鐵像,人稱吳山鐵哥哥,他們的身份爲靈應侯福佑侯忠正侯順佑侯四太尉,相傳從江中浮來,後來不見了。2002年重修東嶽廟,再鑄鐵哥哥,把哥四個請了回來。
▲東嶽廟裡的一對古楸樹,合起來像一顆愛心哦。 攝影@王曉波
這裡值得一說的是四宜路到四宜亭郭婆井,再往上走,有一條通往雲居山的路,陸均叫他“長節胱”,杭州話的意思就是長腳,爲什麼叫長節胱?一是因爲這條路又細又長,像是巨人的長腳。另外一個原因是清末民初時,這裡還真有一個寺廟叫“常寂光”,名氣很大,以前的老地圖上都有,傳說弘一和一些革命黨人都在常寂光住過。“常寂光”到了杭州人嘴裡就變成了“長節胱”。
▲郭婆井 攝影@阿甲
路上有兩樹長油麻藤,開花時節,老莖密生紫色花序,陽光透過細葉縫隙返照其上,疏影婆娑,色彩斑斕,如同蝴蝶停駐,陸均說這個時候他經常會到藤下的長廊上面去睡一覺,他平生最喜明人張岱的小品,《西湖夢尋》、《陶庵夢憶》,夢裡花落,不知多少。
▲雲居山一帶的常春油麻藤 攝影@東東東
這條路基本看摩崖石刻。青衣洞有唐代開成年間的摩崖題記,是杭州現存最早的石刻之一,依稀可見唐人書法精神。唐石刻杭州一股腦兒三塊,其他兩塊在飛來峰。最好玩的是當年陸游也肯定看到並把玩過這塊題刻,有他的《閱古泉記》爲證:“(陸)遊按,泉之壁,有唐開成五年道士諸葛鑑元八分書題名。蓋此泉湮伏弗耀者幾四百年,公乃復發之”。這古泉就是青衣洞的這眼泉水。
▲青衣泉、重陽庵遺址摩崖。青衣洞得名於青衣童子的傳說,唐開成年間,道士韓道古在吳山上迷路了,偶然之間走到洞口,看到一位青衣童子便上前問路,童子卻不回答轉身進入洞內久久未出。道士想進洞忽然聽到洞中有很大的風雨聲,便趕緊逃了出來。後來他在洞邊造了一間茅草屋修行。到了元朝,又有道士在此建三清寶閣,另一位傳奇人物天師廣微子在旁邊石壁上題刻“青衣洞天、吳山福地、十方大重陽庵”。他的故事可以在後臺回覆“廣微子”獲得。 攝影@子夷
唐開成五年,也就是公元840年,離陸游四百年,離我們就一千兩百年了。
這個是最老的,還有陸均認爲最好的石刻是雲隱洞的那兩句詩聯:“我來海國三千里,君在蓬萊第一峰”。光緒陳鳳誥款,此人廣西桂平人,曾留學日本。此聯寫的好,刻得也好,而且很應景,符合作者的身份與經歷。
除此之外,感花巖的詩刻最讓人不解。說是蘇東坡的詩,其實也是和米芾的第一山一樣,是明人刻上去的,可這個刻詩的人是一個才高八斗心思縝密的高手。
蘇東坡的這首詩全名爲《留別釋迦院牡丹呈趙倅》,寶成寺原名釋迦院,五代吳越國王妃仰氏所建,宋大中祥符年間(1008年-1016年)才改額爲寶成寺;而且直到今天都植有牡丹,這兩點都合上了,可是還有一個硬傷。蘇軾這首詩是寫於熙寧九年,1076年,正在密州任知州,根本不在杭州,那怎麼辦?這位附會高手就將落款的年份改成了熙寧壬子也就是熙寧五年,1072年,蘇東坡在杭州的那一年。所以詩裡寫的“去年崔護若重來,前度劉郎在千里”,崔護人面桃花和劉禹錫題詠桃花的事彷彿都因蘇東坡的這首詩和寶成寺扯上關係了。有三大詩人的感花加持,寶成寺一帶從此詩意盎然。
石刻除了詩,還有像。比如神奇的潑水觀音,本是一幀刻在石壁上的小像,經年累月,青苔覆面,要用勺子舀了前面白鹿泉的水,潑上去,苔草倒伏,線刻觀音歷歷在目,可惜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整塊石頭被毀。爲恢復觀音舊容顏,陸均讓人畫了幾百張觀音畫像,找到吳山周圍的幾百個老人辨識,哪一個最接近原貌,然後再讓溫州匠人刻到石頭上去,如今就等着石頭再長出青苔來了。
▲潑水觀音,也叫白鹿泉,不知哪個年代曾有白鹿來飲甘泉?用水潑觀音像後,泉水裡的金魚兒便立刻圍在佛像下的崖壁邊吃起了被水衝落的苔蘚,這也算是菩薩給的恩賜哦。 攝影@子夷
杭州是火地。城隍山上看火燒,清朝雍正年間的浙江總督李衛爲此專門做了一組坎卦石,放在吳山上面,鎮火。周易坎卦爲水,水滅火。可是如今這幾塊石頭去哪兒了?陸均說就埋在江湖匯觀亭下面了,你信不信?
▲江湖匯觀亭,這名字細細體會,就知道這亭名的來歷了。 攝影@朱頁川、肖奕叄
這條路看石頭。如果坐公交,嚴官巷在六部橋東跟通江橋兩個站點的中間,可以從小路直接上山。前面說過,吳山形成在兩億到兩億五千年之間,所以產生了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大小小的石灰岩石質地純粹,不硬不軟,便於摩崖題刻,如同十二生肖石,千奇百怪,隨物賦形。陸均說,吳山的小景這裡獨好,因爲每塊石頭配上週圍的花樹草木就是一幀絕好的山中小品,移步換景,山上看大觀,這裡覓小景。
明代人評過吳山十景,清代人也評過吳山十景,評出的內容各不相同,只有一個“三茅觀潮”兩次都入選十景,可見其地位重要。三茅觀是個道觀,出名和兩個人有關,一個是小康王宋高宗趙構,反正他從北方逃到杭州,有很多關於“追捕-逃跑”的傳說,說是逃到江上風雨大作,船沒法開,金兵又在後面,於是祈禱三茅君,然後應驗脫逃成功。之後發現吳山上本來就有一個唐代留下來的三茅道觀,乾脆做實重修祭祀,後面歷代皇帝都有賜額賜書鐘鼎鏡劍數珠,使得三茅觀所在的山都改名爲七寶山。
▲三茅觀 攝影@朱頁川
元時三茅觀毀於火,明初又建,相傳觀內設有書館,少年于謙曾在此讀書,寫下《石灰吟》以勵志。抗戰期間,三茅觀被日軍拆毀,然其規模甚大的遺蹟保存至今,水池、小橋、石構件還有近十方摩崖石刻均已漫漶,唯存一方明嘉靖十八年(1539)重刻的紹興年間賜額寧壽觀的尚書省牒文,成爲2008年考古發掘後建成的“遺址公園”之一部分。算上之前的第一山、感花巖,這已經是明人翻刻宋人的第三個案例了,文化復興,耐人尋味。
▲浙江體育會摩崖題記,這塊“雲山萬古”是唯一一塊中國近代體育方面的石刻,現在很多小朋友們的秋季運動會其實也和當年石刻上的體育會有關。 攝影@朱頁川
▲西方庵,現在爲合吾山房茶室。 攝影@朱頁川
看文物,這條線最好。吳山最有名的詩句其實是金人完顏亮寫的“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郁達夫說,幾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人和他遊玩吳山後,問他立馬吳山第一峰是什麼意思?一看過就知道吳山不是西湖最高的山啊,郁達夫一時解答不出,就指了一排南宋故宮的遺址,認爲立馬吳山,可以看見南宋宮城的全部,是直搗黃龍的意思。郁達夫對此也不是很確定,“但南宋故宮的遺址,卻的確可以由城隍山或紫陽山的極頂,看得一望無遺的。”不過陸均說,由紫陽山或城隍山看到的其實只能是南宋太廟,鳳凰山一帶的南宋故宮,在吳山是不可能一望無遺的。
▲吳山第一峰題刻 攝影@朱頁川
1995年南宋太廟發掘作爲國家十大考古發現,我後來聽參與考古的人說是砌得相當考究的東圍牆九十米都沒轉彎,可見整體規模之大。
陸均紫陽小學畢業,對學校裡的通玄觀造像熟悉得很,估計小時候都可能上去爬過。這組三茅真君的造像是杭州市區唯一的道教石刻造像,三位大仙,如意祥雲,超然物外,氣度不凡。
▲紫陽小學後山裡藏着的通玄觀造像。中龕是三茅真君像,中間是司命真君,左側是定篆真君,後邊是保生真君。
▲石佛院(仁王寺)造像。南宋吳自牧曾在《夢粱錄》第十五卷《城內外寺院》中寫出了南宋的寺廟排行榜,當時臨安城大大小小寺廟486座,七寶山開寶仁王寺被稱爲皇家御寺首座,連北靈隱、南淨慈都排在其下。 攝影@子夷
吳山仁王寺,老杭州人都叫石佛院,石壁中間也有三尊立佛,主尊六米多高,是杭城最高的石刻立像。可是這麼大的菩薩立像羣卻沒有什麼題記記載,想想寶成寺那麼小的一個麻曷葛剌都有題記,就可知石佛院羣像之不可思議了。只知道是吳越國晚期開始修建開鑿,肯定與皇家有關,但如此大的工程何以全無一點蛛絲馬跡?一個未解之謎,只有通過考古發掘纔可能破解。
吳山小隱於林,陸均大隱於市。退休以後,他離開了吳山。一次受邀來下沙住賓館的時候洗澡滑了一跤,摔破了頭,他開玩笑說,麻曷葛剌在責怪他哩,幾十年的供奉,說走就走了。玩笑歸玩笑,去醫院縫了三五針,照樣喝酒吃火鍋,麻曷葛剌也在保佑他,不遵醫囑,毫髮無損。
之後,他去了臨安安吉交界的太湖源上市嶺住了幾年,現在富陽的一處養老公寓裡,每天還是一個人過着詩酒自娛的生活。此處前臨富春江,後面遠山淡影,彷彿在黃公望的山居圖裡。他一生也算是與山水結緣了。
▲1980年時與現在的吳山 攝影@章勝賢、子夷
我那天問他吳山的事,如同關尹子喜在向老子討要五千言似的。倒也不是說他有老子那麼牛,是因爲他和老子一樣不被人需要。他反覆和我說,吳山沒什麼好寫的,不過喝了四個小時的老酒,他仍然斷斷續續地說了不少。我想當年老子寫五千言也應該是這樣的吧。
陸均和我說完這些,猛擡頭說,你不是劉某人麼,昨天剛來過,怎麼今天又來了?我說你喝多了,認錯人啦。他不信,說我沒你的手機號碼,你打個給我。我當了他的面,撥了電話給他,他看了一下話機,恍然大悟,嗐,原來你是朱瑾!
▲藥王廟門口的晨練人 攝影@談跳
真像一個世說新語的段子,太好笑了,笑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桃花扇》裡說,回首皆幻景,對面是何人?——不是隨便說說的。
想起許多年前,他還在寶成寺時,我和他在外面喝酒,楓林晚書店的掌櫃朱昇華從建德老家拿來兩大可樂瓶的紅曲酒,那一次他也是喝多了,說,你看看後面是誰,叫他一起過來喝酒。我回頭一看,沒人。我說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他說記得。我打了車送他回稻香園他妹妹的家,他在車上睡着了。我想如果他找不到路,就只有把他送回到吳山上去了,因爲那裡纔是他真正的家。
▲圓月下的三潭印月、城隍閣 攝影@hexiang
參考文獻:
[1] 劉濤《吳山攬勝》 西泠印社出版社
[2] 包靜《吳山》 浙江古籍出版社
[3]傅隱鴻《杭州西湖周邊地質遺蹟景觀及其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