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申公豹撞型?從電影《封神》設計,聊聊殷郊應該長啥樣
本文作者: 春梅狐狸
已出版《圖解中國傳統服飾》
本文算是一篇疑問、思索、探究的學習筆記,所以文章中並無準確的回答。
1
骷髏項鍊究竟屬於“封神”中的誰?
當時電影《封神》在宣傳角色造型的時候,我就發現有兩個角色的設定似乎和我印象裡的相反。或者不能叫相反,而是電影美術爲了營造“反派角色”而給申公豹添加的造型設計似乎與“殷郊”的神話傳統造型撞車了。
宣傳裡提到,爲了凸顯反派氣質,申公豹身披人皮外套、脖子上掛骷髏。
(圖/夏雨微博)
首先我對這個美學設計裡充滿了表層聯想就不是很滿意(至少和電影宣傳裡營造的文化底蘊深厚形象不符),就跟給歌曲配MV畫面一樣,每句歌詞寫啥就配啥,換下一句了就再根據歌詞換一個對應的配。特點就是比較直觀,甚至還有點豐富,但也缺少深層次的主題提煉。但問題就在於,如果這是神話(或宗教),形象的每一個“奇招”都配有圖像學上的意義,因爲神話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人們通過一段又一段的講述積累起來的。
有網友就提到,脖子上掛骷髏就想到了沙和尚。我們在《》裡也提到過,最常用作玄奘形象而配圖的古畫裡,那位僧人的形象也是掛着骷髏項鍊。沙和尚和他形象來源的深沙大神,這個設定是從原型而來的,也常以掛骷髏的形象示人。
(玄奘三藏像)
(日本金剛峰寺木造深沙大將立像)
而“封神”故事裡也有一個角色的宗教形象掛骷髏的,但不是申公豹,而是殷郊。歷史上並沒有記載紂王有殷郊這個兒子,連殷郊這個名字都出現得很晚。
在宗教神祇系統裡,殷郊是有一個相對穩定的文字形象的,一般是孩兒相、丫髻、青面、赤發,脖子上掛骷髏(有的頭上還頂骷髏),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帥諱郊,青面青身,金冠,朱發,緋抱皁緣,絞扎腰間,上左手託日,右手託月,下右手鉞斧,下左手金鐘,項上懸掛十二骷髏,自午方五色雲中至。
——《道法會元 · 北帝地司殷元帥秘法》
孩兒相,青面,紅髮,丫角乾結蹙綿頭●,青身體,露哨腿,皁綠緋袍,紅裙扎腰,項帶十二骷髏,左手金鍾,右手執黃鉞,身肥短,立黑雲中,有黃旛、豹尾侍左右。
——《法海遺珠· 糾察地司殷帥大法》
(圖/道藏資料庫)
(殷元帥[左]、馬元帥 立軸,圖/雅昌拍賣)
(殷元帥符,圖/7788)
這樣一來,電影《封神》的美學設計不是思路過於淺顯直白的問題,而是申公豹與殷郊是否存在形貌特徵撞型的問題。
可能會有目標觀衆說,《封神演義》裡不是這麼寫的,選角按照“孩兒面”來也沒法演了。還有最重要的這句話術:誰規定電影一定要按照道教/歷史/文物設計的?!這話似乎也沒錯,前提是電影宣傳也沒拿中國神話包裝自己,總不能誇讚的時候是“傳承”,被質疑了就管自己叫“突破”吧。
(圖/微博截圖)
而且,我認爲“獨闢蹊徑”和“造成混淆”也是不同的。殷郊不用宗教形象,這叫“獨闢蹊徑”,但申公豹的造型與殷太子的基本特點產生部分重疊,這叫“造成混淆”。
另外我也找到了“殷郊法身的造型創作過程”的博文,感覺就是挺煞有其事的,但還是沒能解開我的疑惑。
(圖/微博截圖)
因爲我覺得“三頭六臂”“面如藍靛、發似硃砂”這些是不能構成殷郊的形象特點,因爲光《封神演義》裡面這樣特徵的人就不少了。別說《封神演義》了,其實連沙和尚的出場都是藍靛臉、紅焰發,不能拿程式化的普遍描寫作爲特徵的依據,這不是欺負影迷不看書麼!
(“面如藍靛”“三頭六臂”等關鍵詞在《封神演義》全文搜索結果,圖/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電視劇《西遊記》,圖/網絡)
(電影《西遊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圖/網絡)
而設計團隊提到的借鑑對象雖然是永樂宮、青龍寺壁畫,從藝術成就上來說是很高的,但從造型程式上來說和參考另一些藝術成就稍遜一點的圖像,是沒有什麼根本性區別(畢竟畫的好看的仙女和畫的醜的仙女,着裝打扮其實是一樣的,形象設計本來也就參考一下這個)
尤其選擇的這兩個對象,也令我很疑惑,一個是北極四聖,一個是十大明王,他們在着裝上就有根本不同,看最後的概念圖似乎是各取了一半,“殷郊法身”一半裸露一半鎧甲。而且放出來的永樂宮天猷元帥似乎還調了色,原圖就不是這個顏色的。
(圖/天何言工作室微博)
(永樂宮壁畫天猷元帥,圖/《永樂宮壁畫》《永樂宮壁畫全集》)
這種半裸半披的穿法,其實更像是現代的一些殷元帥神像,雖然設計團隊沒有提到這點。
(現代殷元帥神像,圖/TB、網絡)
當然不是評判最終的設計結果對或者錯,而是如果結果如此,大可不必寫這麼一老長段的,又是永樂宮又是青龍寺的,畢竟我寫公衆號也不從我小時候學會查字典、會寫漢字開始嘮,也不跟大家引經據典地說我查的可是“新中國第一部現代漢語字典”的《新華字典》。這些看起來很厲害、很高大上的參考對象,實際上並沒有起到作用,或者起的是與所有同類一樣的基礎性作用,那麼寫出來的意義只能是欺負不懂的人,裝個華麗的β。
2
骷髏項鍊的表達,是死亡還是崇拜?
讓我更爲困惑的是,電影《封神》團隊已經借鑑到了“明王”,卻忽視了明王身上的骷髏嗎?
(圖/天何言工作室微博)
又或者說,他們爲何還是堅持將骷髏作爲反派的美學特徵?對宗教稍有了解的人,都更容易通過骷髏聯想到藏傳佛教(密教),薩滿教或原始信仰。電影《封神》在宣傳上也說了情節上有商代人祭、人殉的部分,但在美學設計上卻未能消化“死亡”這個命題。
(空行母合金像)
(密集金剛像)
(骷髏幻戲圖)
(冬奧會開幕式上的墨西哥代表團)
(半骷髏半少婦人像)
由於《封神演義》成書年代較晚,加上神仙譜系及形象較爲混亂,裡面本來就參雜了不少道教以外的元素。
比如前面提到書中“三頭六臂”“面如藍靛、發似硃砂”等詞在不同角色外形上中重複使用的現象,《封神演義:道教文化與文學闡釋》裡就提出這些形貌“在中國道教的神譜中很罕見,但卻是密教中神靈的基本特徵”。
(西藏唐卡作明佛母像)
(吉祥天母像)
如果電影美學對此進行主動借鑑其實也沒啥大問題,但還是那個現象,設計師們不主動借鑑並不等於這些元素就此絕緣,反而會不自覺地流露。但“流露”比之“借鑑”少了系統謀劃與考量,很容易便顯露出令人疑惑的偏差來。
實際上,我個人對於《封神》的觀影體驗也是,第一部在故事上有許多以往“封神”題材所不能及的地方,剔除了當代觀衆比較不能接受的設定,但在美學設定上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哦,這裡提醒一句,畫面特效燃不燃、動作戲爽不爽、選角契合不契合,跟我說的美學設定真的沒啥關係。)
號稱貫穿三部曲的“鬼侯劍”設計,戲用道具美術指導在知乎寫的回答文字跟設計完全對不起來,爲什麼少數民族用“隕鐵”?又哪裡看得出金文的“鬼”?我還是導演的回答裡提到了“劍首飾以鬼立像”才略微看明白了一些意圖。但多了另一個疑惑,兩人都提到了將“鬼”的概念具象化的意圖。但是,鬼侯的鬼,好像不是我們後世的鬼,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圖/知乎截圖)
而從設計效果上來說,武器上加骷髏、加人頭的做法,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密教的法器。
(蓮花生大士像)
(西藏法杖,圖/bonhams)
(天杖,圖/cultor)
而申公豹這又是骷髏項鍊又是身披人皮的,這難道不是吉祥天母的設定嗎?
(吉祥天母銅像)
3
傳統人物的形貌,從塑造到辨別
當然,電影可以從故事上將這些圓回來,畢竟《封神演義》本身就是一鍋亂燉。比較傳統的做法就是將骷髏項鍊解釋爲“戰利品”,《西遊記》爲沙和尚所做的背景鋪墊是,這九個骷髏是前面九個取經人,也就是唐僧的前世。而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裡爲殷郊形象所寫的則是他在掃帚山收伏了十二喪門哭鬼骷髏神,掛在胸前凱旋而歸。可見,都是設定爲具有特定意義的“戰利品”,電影《封神》也可以爲申公豹補上這麼一段。(我說是的電影補這段,不是粉絲腦補,粉絲強行解釋就當原作無漏洞的不算哈)
但故事裡的設定,並不等於真正的來源,因爲早在《西遊記》和《搜神大全》成書之前,這些角色或其原型就已經有了骷髏項鍊,小說的設定更像是向世人解釋一番。而更大的原因在於,成書年代的人們已經很難接受骷髏最初掛到脖子上的原因了,審美也發生了變化。對於電影《封神》的美術來說,儘管宣傳上提到了諸多的文物參考、文化溯源的自我包裝,但真正導致他們將骷髏項鍊掛到申公豹身上的原因還是,整個團隊都認爲骷髏是黑暗的象徵元素,是屬於邪惡反派的特徵元素,這點上他們未曾溯源,或者根本沒有溯源的自覺。
既然設計團隊表示“而民間此類固有形象的具體樣貌,還是要追尋到保留至今的道教繪畫遺存中,這些藝術作品保留了原著作者的時代人們對於神話人物的最準確的想象”,那我也不妨也從美術團隊提到的本原形象上去尋找看看,因爲設計讓我困惑沒關係,但如果都已經寫成了“小作文”形式卻不怎麼“誠實”,我是真的會計較的。
(圖/微博截圖)
因爲也沒見人統計過殷元帥的神像形貌,我就自己找點資料自己整理了,大致看來分作以下三類——
一類是童子形貌,可類比哪吒(殷郊與哪吒的淵源大家可以自己百度),留童子髮髻,戴項圈,掛披帛,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故宮欽安殿的十二雷將圖中的殷天君。
(圖/微博)
這幅裡拿的是方天畫戟,而殷郊常見武器爲黃鉞和金鐘,也有持弓矢的。電影《封神》的參考原著之一《全相平話武王伐紂書》裡則尤爲強調斧,稱它爲“破紂斧”。
(圖/《新刊全相平話》 元至治間建安虞氏刊本)
臺灣歷史博物館裡有一件清代神像,雖然不是特別細節,但補足了部分設定,“頭戴人頭箍,作三頭造形,頭梳雙髻”,武器則是一手劍一手鍾,但整體形象與其他元帥神像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出明顯區別。
(木雕殷元帥像,圖/臺灣歷史博物館)
我沒找到電影《封神》對於殷郊的設計沒有提到參考童子類的地方,但在最終的設計圖裡出現了項圈形態的元素。設計團隊應當是見過欽安殿十二雷將圖的,並且參考了部分,但由於一些原因沒有提及。
(圖/微博截圖)
(《封神第二部》概念圖,圖/網絡)
現代的一些童子殷元帥神像則將設定補充得更爲完整,也是順應神話形象在傳播發展過程中愈加清晰完整,神態與着裝也多參考欽安殿版本。
(出處不明,文字爲原圖自帶)
(現代殷元帥像)
另一種則是偏向護法神豎眉怒目、面目獰厲的形象,往往會將三頭六臂都塑造出來,其中兩手拖日月,兩手持武器,不少爲赤發衝冠狀。
如李黎鶴收藏的清代殷元帥紙本神像,形象威猛忿怒,基本集齊了殷郊的代表性元素。
(殷元帥 清代 紙本設色 李黎鶴藏)
(清代皮影,太歲殷元帥,圖/搜狐)
網絡上較爲常見的一幅殷郊像(出處不明),部分供奉有殷元帥的廟宇,也採用這一形象。
(殷元帥像,出處不明)
(大港埔鼓壽宮)
(竹南後厝龍鳳宮)
(斗南順安宮)
(出處不明)
前面提到過的那張調過色的永樂宮壁畫與設計效果對比的圖片,除了色彩,似乎還想表示赤發衝冠,但這點卻也是不稀奇的。幾張圖擺在一起,顏色是調過的,服裝是不同的,形貌是普遍的,實在是看不出並列的意義,總不能是欺負粉絲沒有“傳統美學”積累所以看不出吧!
(圖/天何言工作室微博)
電影《封神》設計團隊的微博裡還提到“殷郊法身最初概念草圖,參考道教寺觀繪畫和傳統繡像中固有的法身形象,三頭六臂,發如烈焰”,所配參考圖中形象應該是屬於這類。但尷尬的是,該繡像圖被電影《封神》設計團隊冠以“古本”之名,但其實是“清代墨繪本”,大概率沒有欽安殿的版本“古”。不寫清代卻寫一個很多人印象裡時間區位更早的“古本”,總不能是欺負粉絲不會去找出處來較真吧。
(圖/天何言工作室微博)
(圖/《封神真形圖》,清代墨繪本)
另外法國神父主筆的《中國民間信仰》裡的殷元帥形象也與此雷同,該套書出版於20世紀。
(圖/《中國民間信仰.Researches into Chinese superstitions》,1933年)
第三類更貼近元帥神的普遍印象,披鎧甲,戴紫金冠,形貌更接近凡人。
比如上海白雲觀的明代殷天君像,以及《三教流源搜神大全》插圖裡的“太歲殷元帥”。
(明代殷天君像,圖/《中國道教神仙造像大全》)
(圖/《三教流源搜神大全》,清宣統元年葉德輝校刊本)
部分廟宇也供奉這類形象的殷元帥神像,臺灣地區尤多,裝扮上還多了一層地方風格。
(金門伍德宮)
(景美景興太子宮)
(開基共榮堂)
有的雜揉了前面的兩類,如正常人類的着裝與肢體,卻是猙獰的面部,或者梳的是丫髻等。有的神像可能是經過的修復或二次裝扮,原本的形式已經不怎麼明朗了,又或者是其他元帥神被錯配了,而做將軍裝扮是元帥神常用的類型。
(臺中元保宮)
(圖臺北保安宮)
殷郊形象的多變除了與其他神話角色一樣經過了積累以外,可能還在於它身上附會了太多元素,這些元素本身又十分割裂,由此變得十分割裂。而殷郊作爲崇拜對象,它也有多種身份,他是太歲主神,也可以是真武大帝的護法神,形象也就難以清晰劃定。
文學作品作爲豐富形象、傳播形象的主要載體,《三教流源搜神大全》與《封神演義》是殷郊故事的重要來源,成書年代也相近,可見當時對於殷郊崇拜的流行,卻也可見殷郊形象至此也並沒有特別穩固的定式,至少作者還有不小的創作空間。
有意思的是,因爲《封神演義》的流行程度使得書中許多編造的設定影響了很多人印象裡的宗教形象。從這個角度來說,“封神”題材大搞OOC(背離原著設定)反而是是一種尊重原著精神的作爲。電影《封神》宣傳上翻來覆去說的“傳承”,可能就是這種“傳承”吧。
這個有趣的角度免費分享給粉絲,希望大家改改話術,別總是拿那套影視憑什麼要符合歷史的話術,畢竟打臉粉絲的從來都是片方自己的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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