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里,痛苦的人開始信教

我有一個阿里的朋友阿遠,第二次見面時,她告訴我,來阿里後她信教了。

我第一反應是,阿里內部還有教會?

阿里沒有教會。她參加的是一個興趣社團,名字取自《聖經》五魚二餅餵飽五千人的神蹟故事。

阿里創始人馬雲原是英語教師,也經常對外展現他對教育的熱情,直到現在,很多人都喊他“馬老師”;公司也希望營造出校園氛圍,同事間互稱“同學”。

在校園,社團總是要有的。早年間,這些社團號稱“阿里十派”,後來組織變多,十派變成了幾十派。每年 5 月 10 日的“阿里日”,這些社團就開始招新。

2024年阿里日活動現場

阿遠加入的信仰社團並不在這“十派”中,甚至有些地下的意思,但這樣的社團能在阿里誕生,也的確算是阿里特有文化孕育的產物。

2013年,這個基督教社團成立,起初只有兩三人,十年間來來往往、走走留留,微信羣裡到現在積累了幾百人。

這些靠信仰連接的社團成員,聯繫比其他興趣社團更爲緊密。他們之間互稱“弟兄姐妹”,在生活中互相扶持、彼此關心,像熟悉了很久。

社團的活動則主要是茶經——定一個會議室一起研讀《聖經》中的一小段,分享感悟。茶經的頻率是每週兩次,自願參加。

阿里的文化鼓勵“快樂工作、認真生活”,但能真正做到快樂的人極少。阿遠加入信仰社團的契機之一,是在工作中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她被上司責罵做的事情“還不如一個外包”,她懷疑自己一無是處,她選擇來信教。

02

我對宗教一無所知,爲了更理解信仰社團是種什麼樣的氛圍,我參加了兩次茶經,他們也稱這類活動爲“團契”。

活動都在中午,我沒吃飯,買了些食物進去一邊吃、一邊聽——這是被允許的,活動本身沒什麼門檻和規則,中間陸續有幾個人遲到了,也自然坐下。

我們那天研讀的是約翰福音第三章,《耶穌與尼格底母》。正式開始前,信徒們一起唱了首聖歌,接着禱告,然後輪流每人讀一小段。我本來想隱身觀察,也被動輪流朗讀。

前20段讀完,有信徒開始講解。我來聽的這一次,是社團最資深的“大哥”在講。他講得極好,爲出場的人物補充背景信息,描繪畫面,中間還穿插着提問,答疑。

這樣的文本精讀,恍惚給我一種大學時上文學課的感受。《耶穌與尼格底母》這一章,講的是猶太官員夜會耶穌的場景,在他解讀裡,這個老人是追尋真理、追尋生命的象徵,身上有人類共同的精神虛空:

“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總覺得我哪裡沒有被滿足,總覺得我距離那個道還有點距離,甚至都沒有到那個道上。這個道是什麼?那個道就是來尋求他跟神之間的道。”

《尼格底母與耶穌》,圖源:俄羅斯畫家,亞歷山大·伊萬諾夫

這裡的敘事,人類因爲被驅逐出了伊甸園,因此有很多罪孽和痛苦,而要獲救、重新獲得永恆的生命,就是重建與神的關係。

某種程度上,聽完這節課我理解了大家選擇加入社團的理由:那是一種自由與包容的召喚。

在“大哥”的解讀裡,得“道”的途徑、與神建立連接的方式,並不在於人類的本身的行爲規範,不在於苦修。只要“信”,即成爲神的孩子。

他不因你不去禱告,不去教會,就剝奪你的身份。他拿自己舉例,神對世人,就像一個父親對待孩子,不會因爲你哭鬧、淘氣就剝奪他的愛,這種愛有了信仰後就無條件獲得。

確認信仰的方式也極爲個人化,鄭重的可以受洗、可以決志,也可以什麼都不做。

而除了無條件的愛之外,神還有獎賞。當人願意去嘗試奉獻時,可能會得到應許的祝福,“它對我們愛到極點,就是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愛你的結果就是你來選擇要不要回應這份愛。你所做的事,只要迴應了這份愛,只要信這件事情,你就可以得到生命。”

與時有痛苦的現實世界比,這個神的形象慈愛而包容,它看顧你,給你自由,同時也給你祝福。

我承認聽到這裡的時候,產生了一剎那的感動,爲那個想象中的,如父親一般的神。因爲無條件的愛實在充滿了誘惑力。

03

阿遠的感受正是如此。她說,工作上越痛苦,她來參加團契的次數越多。

我跟阿遠第一次見面時約在麥當勞。那是個中午,我點了漢堡後給她發消息。10分鐘後,她回,“老闆早上發瘋了,我們現在在補一個材料。”20分鐘後,她終於從園區出發,也沒吃飯。

我們一起坐了不到一個小時,很快我就在她身上捕捉到了一種特殊性——她是唯一一個爲自己過去兩年沒有晉升而感到慶幸的人——這在需要爬格子的大公司簡直不可思議。

她不追求職場上的成功,只想逃離。果不其然,我們第二次見面時,她爭取到被裁,拿着N+1的補償。

就是這次聊天,我知道了她信教,開始理解信仰曾經如何安撫她的痛苦;也看到了一個人如何在職場受挫後,用一種“另類”的方式重新發現自己,理解自己——

阿遠從小是一個乖孩子,聽話懂事、成績不差,最後來了浙江學電子商務。但這其中沒多少是她自己的意志,父親是醫生,擔心醫患矛盾,不讓她學醫;母親是中石化工人,擔心有現場事故,他們都用自己的職業經驗,幫她排除了所謂不合適選項。

大學 4 年結束後,阿遠去法國讀研,又選了供應鏈專業。她憑着字面意思想象這是一個可以鏈接很多點的“網”,可以站在更宏觀的角度看事情。

這是一個誤解。工作後,阿遠逐漸發現自己完全不適合供應鏈的工作。她對系統和物品無感,也沒有嚴謹的思考能力。在迪卡儂,她被下單、跟單的瑣碎和重複消磨了熱情;跳槽到會計諮詢公司,又發現無法深入細節,根本成不了事。

前兩次職場裡,上級抱持着“有什麼人都先用着”,有時候還會護着自己人,她的日子還過得去。

來到阿里,那種彆扭和不適合變成了雙倍痛苦:既不喜歡工作本身,又面臨因爲無法調動激情工作而招致的情緒攻擊。

她原本就不應該進來。招聘時的面試官不懂,沒有識別她的盲區,但半年後,換了個對業務要求更高的老闆,痛苦就接踵而至。

新老闆覺得她思考能力不行,“不太會從現象看到本質”;有內部會議,覺得她不能跟上節奏。兩次工作交集後,新老闆建議她轉崗或者離開。阿遠找不到喜歡的崗位,沒有離開,忍耐了下來。

這位上級在情緒上由此對她越發排斥,甚至因爲無關緊要的問題對她進行人身攻擊。一次會議上,她跟同事對視一笑,上級捕捉到後暴怒,責罵她們態度不端正。

這種壓力下,她被社團裡相互支持的氛圍、自由開放的信仰門檻打動,最終決志成爲一名信徒。

阿遠也很難說具體是哪一些經文,哪一次活動改變了她。

她形容自己的狀態是混雜的,但信仰給了她一個新的視角:她的痛苦背後到底是什麼東西——“神讓我經受這些,是爲了習得什麼?”

她開始意識到,痛苦的感受不全然是外部的原因,自己也有責任。但自己的問題是什麼,她起初還不知道。

她開始反思,老闆的“摩擦”帶來的感受是否有感官上的偏差?“也許不一定要這麼痛苦” ,她覺察到自己過往在情緒上的失控和放大,“我以前不能停留在不舒服的地方,一不舒服就要趕緊逃、趕緊換一個地方”。

她開始學習將事實和情緒剝離,學習直面自己的情緒,“現在我可以直面它、停在裡面分析它、剝離它”。

阿遠覺得,信仰跟她自我成長的結果,未必有直接的關聯。但《聖經》裡的話、社團朋友的支持,給了她一個環境能讓她從痛苦中短暫逃離,更平靜地看清自己的空間。

現在她可以坦然承認,自己在這個工作崗位上是不合格的:能力有短板,被打壓之下也缺乏驅動力和責任心。

她甚至開始慶幸,是在阿里這段經歷、這個上司讓她經受的痛苦加速了自我的認知。

離開阿里後,她也能看到上司的長處,認爲對方正直、有能力,勝過很多中層,只是情緒管理能力差。

這位上司不希望下面的人是螺絲釘,不希望大家只是接活,而是有自己的成長。阿遠看到了她們間核心的衝突,因爲在不適合的崗位上,她除了能當一顆吃苦耐勞的螺絲釘別無他法。

在信仰的話語體系裡,每個人都會得到神不一樣的“恩賜”,即所謂天賦。順應自己的天賦,就順利;不順應,就會痛苦。

阿遠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天賦,逐漸確信自己更喜歡,也更擅長與人的連接,而不是與抽象的供應鏈系統打交道。

阿遠今年剛過30歲,沒結婚、沒房貸,裁員補償夠她沒什麼負擔地探索一陣。離職後的她嘗試做內容,失敗了一次,又繼續一次;再失敗,還在繼續。她對很多事情都充滿了興趣。她說自己不再感到惶恐,唯一目標就是想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事情,“這個不行就換一個,直到找到爲止。一定可以找到。”

在微信上,我問她過的怎麼樣?她回“最近挺忙,忙七忙八。”然後又是一句,“離開阿里後心情好好。”

04

阿遠被裁的那個月,來社團參加茶經的人突然變多了。她看到這些人身上的共同點是,原來自洽的閉環上出現了一個缺口。

“價值感”通常是閉環上最大的缺口。越來越多的人感到自己在工作中的無能爲力,感到持續變化下價值標準的飄忽不定。

從去年 3 月到現在,阿里的組織調整一直在反覆:子集團去年分拆出去、計劃上市,今年又融合回來;中臺去年多個部門試圖自負盈虧,後來又回到集團。更小的業務單元的調整、反覆、浪費就更加頻繁。

有員工形容,這種變化和過去“擁抱變化”的價值觀還不一樣。過去是業務結構和邏輯不變,只是中層管理人員輪崗;現在像是找不準要怎麼做,業務邏輯一直調整,組織劃分的標準也一直在調整。

從阿里高層的角度看,這是他們變革求生的必經之路。但合夥人以下,從高層到基層,感受更多的是焦慮和不安。

一位接近副總裁的老員工稱,公司在電商戰場進入了決戰,這時候大家應該上前衝鋒陷陣,但他們回頭一看背後豎起了一排閘刀,一個動作不對、或者後退就會先被殺掉。

信仰社團中,不少人來自核心電商業務的淘天集團。曾經,淘寶天貓爲集團賺最多的錢;有戰功,有話語權,員工也最有成就感。但過去幾年,外部競爭激烈,阿里國內電商的份額一掉再掉,整個集團市值也一度被拼多多超越。

公司在激烈競爭中心態焦灼;宏觀環境又在加劇這種緊縮焦灼的心態,裁員省錢持續進行。身在其中人們爲了保全一份工作只能拼盡全力、戰戰兢兢。

日本過去的30年經驗告訴我們,經濟下行時,企業更可能成爲“吸血企業”:把人當做用完即棄的電池,不再耐心培養人才,規劃成長,而是更快速地把無用之人一腳踢開,換上新的;鼓勵加班、嚴抓考勤,對不服從的人掌握着成熟的打壓技巧,逼人主動離開……

日本社會學家今野晴貴在受理了 1500 起勞動諮詢後,看到日本吸血企業越來越多,對待員工也變得更惡劣了。他的著作《吸血企業》提到,很多年輕人因此產生心理危機,痛苦、抑鬱乃至自殺的案例越來越多。

我第二次去參加茶經時,一位社團成員說,自己剛剛被裁,聽完馬上要去面試。留下來的人,也面臨着雖然痛苦,但外部選擇減少,因而必須忍受的處境,他們來這裡都帶着相似的問題:如何面對這不確定的、多變的環境?如何確信自己的價值?

信仰神,給很多人填補了一個缺口,得到了一個暫時的答案:不要在人類標準裡找價值。

一位資深信徒這麼形容他的感受,“信仰帶給我的是,不斷動態的價值標準時,我知道自己有一個恆定的標準。這個標準不再是我知道自己做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這是人定的標準,人太善變了。”

一位剛剛決志(下定決心信教的儀式)的信徒說,過去她因爲工作而痛苦,因爲價值感弱而迷茫,但有了信仰後,她看到,“生命本身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他們解釋,這個恆定的價值和意義,就是信靠神,通過與神建立聯繫獲得生命、獲得喜樂,“我經常覺得感謝神,無論怎麼做,做什麼都是爲他做,讓世人看到他,而不是爲了彰顯我自己多麼牛。”

《聖經》裡有很多經文的啓示。但在阿里的社團裡,信仰核心的要義是,不在工作這個戰場戀戰,因爲信仰神,他們會得到更多、更豐厚的“賞賜”,他們相信神創造宇宙萬物,相信神會按每個人不同的生命的階段給予他們所需要的。

一位信徒說,“我經常感覺到這裡來,比我在工作的時候更重要。如果能讓大家更靠近神,這纔是我的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