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神話:悟空》裡能看到這些古建,多虧了樑思成和林徽因
隨着《黑神話:悟空》的熱度,遊戲中那些實景掃描的古建築也被帶火了,而其中36個取景地裡,有27個來自山西。山西文旅局甚至推出了“跟着悟空遊山西”的取景地旅行路線,看來天命人的西行路,還可以在現實生活裡重走一趟。
而在近一百年前,樑思成就已經意識到了山西這些建築的獨特之處,張泉教授在《荒野上的大師》一書中,記錄了樑思成去測繪山西各地古建築的故事,樑思成說,中國建築擁有特殊的“獨立性”。許多古建築“爲中國固有的方式,並未受外來多少影響,不僅如此,且使外來物同化於中國。”
本文摘選自《荒野上的大師》,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爲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中國一定還存在着更古老的木構”
1933年,當樑思成、劉敦楨、林徽因、莫宗江等人在秋雨中抵達大同,曾經的北魏故都、遼金陪都,竟找不到一間可以借住的旅館。
山西 隰縣小西天,上爲遊戲場景,下爲實景
所幸,大同車站站長李景熙與樑思成是舊相識(兩人在美國留學時是同學),李景熙與車務處的王沛然各自在家中讓出房間,一行人這纔有了住處。一日三餐也是大難題,最終由大同市政府官員出面,一家酒樓答應供應三餐,每人每餐一碗湯麪。
儘管早已在書中看過上華嚴寺的局部照片,然而,在現場見到它的全貌,一行人還是忍不住“同聲驚訝嘆息爲巨構”。他們不厭其煩地對照着《營造法式》,與華嚴寺中的每個細節逐一比對印證:薄伽教藏“如《營造法式》之制”,殿內的遼代壁畫“與《營造法式》及奉國寺大殿多有相同者”,濃縮了真實建築模型的佛龕建築部分“即《營造法式》所謂天宮樓個壁藏者,足爲研究當時建築形制之借鑑”,樑架頗爲簡單的海會殿“即《營造法式》所謂‘八架掾屋前後乳栿用四柱’者”,等等。《營造法式》裡各種繁雜的細節以及令人困惑的解釋,在他面前逐漸清晰起來。華嚴寺如同一把鑰匙,開啓了塵封千年的《營造法式》。華嚴寺作爲一個“活體”標本,更讓他們發現,1920年代刊行的《營造法式》的彩畫圖樣着色,其實存在很多謬誤,需要修訂再版。
山西 大同華嚴寺 ,上爲遊戲場景,下爲實景
遼代盛極一時的善化寺,則迴盪着駐軍操練的吶喊聲,孩童們在殿堂間奔跑,爬上一千年前豎起的柱子,掏樑上的鳥蛋,但這座暮色中的古剎還是讓樑思成“瞠目咋舌”,“愉快得不願忘記那一剎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銳感”,劉敦楨則驚呼:“如果元明以後有此精品,我的劉字倒掛起來了。”他們忙於測繪、記錄,爲了每一處新的發現而欣喜若狂。
從遼代的華嚴寺到金代的善化寺,兩座建築相隔一個多世紀,清晰地呈現出遼金之間建築變遷的痕跡,他們對此尤爲好奇。
當時,中國人沿用了常盤大定和關野貞在《支那佛教史蹟》中的記錄,一度以爲,華嚴寺薄伽教藏是當時中國存世的最古老的木構建築。但是,通過此前在河北的考察,樑思成已經證實,薊縣獨樂寺和寶坻廣濟寺都比華嚴寺年代更久。他深信,中國一定還存在着更古老的木構,甚至是唐代的木構。
或許,它就在山西。
02
“藝術之始,雕塑爲先”
雲岡石窟的生活更加艱苦。
一位農戶讓出了一間沒有門窗、只有屋頂和四壁的房子給他們棲身。這裡晝夜溫差很大,三餐只有煮土豆和玉米麪糊糊。但他們還算幸運,用半打大頭釘,從一個駐軍排長那裡換來了幾十克芝麻油和兩顆捲心菜。儘管條件艱苦,他們還是待了兩個晚上,北魏高逸的微笑讓他們難以忘懷。
幾年前,樑思成曾在東北大學講授中國雕塑史,他認爲,“藝術之始,雕塑爲先”,“此最古而最重要之藝術,向爲國人所忽略”。他向學生描述過兩個唐人迥異的命運。吳道子和楊惠之都師從張僧繇,所謂“道子畫,惠之塑,奪得僧繇神筆路”。吳道子被尊爲“畫聖”,楊惠之被譽爲“塑聖”,然而,在中國歷史上,雕塑終究被視作雕蟲小技,匠人也因此默默無聞,於是,吳道子名揚天下,楊惠之卻鮮爲人知。
山西 大同華嚴寺 ,上爲實景,下爲遊戲場景
那時,樑思成依據的主要是日本學者的著作,以及他在歐美博物館遊歷的見聞。此刻,當他終於站在北魏皇家造像面前,仰望十四個世紀以前的古老面容,激動之情難以言表,盛讚雲岡石窟爲“後魏藝術之精華——中國美術史上一個極重要時期中難得的大宗實物遺證”。
自伊東忠太重新發現雲岡石窟以來,日本學者關野貞、法國漢學名宿沙畹(Édouard Émmannuel Chavannes)以及中國學者陳垣,都研究過這片石窟,不過,樑思成一行不只是想觀瞻北魏藝術,更希望尋找石刻的“建築的”(architectural)價值。石窟中呈現出的門楣、欄杆、塔柱等豐富的古代建築細節,令他們歎爲觀止。通過這些實地考察,他們更加相信,中國建築擁有特殊的“獨立性”:“雲岡石窟所表現的建築式樣,大部爲中國固有的方式,並未受外來多少影響,不僅如此,且使外來物同化於中國。”
在雲岡石窟的見聞,也讓他們更加關注其他洞窟、石刻和壁畫中呈現的建築細節。存世的唐宋木構極爲稀缺,他們只能另闢蹊徑,不放過任何潛在的證據。壁畫和雕塑,其實悄無聲息地留存了“從北魏至元數以千計的,或大或小的,各型各類各式各樣的建築圖”,“無異於爲中國建築史填補了空白的一章”。它們雖然不是建築實體,卻是“次於實物的最好的、最忠實的、最可貴的資料”。從龍門石窟、敦煌莫高窟等洞窟中,他們也獲得了大量線索,尤其是莫高窟,更將在未來引導着他們走上夢寐以求的唐代木構之路。
1933年,這是第一次山西之行,未來樑思成等人還將一次次重返山西,甚至把山西視爲“木質古構的富饒溫牀”。山西有着深厚的歷史根基,曾受到幾個王朝的青睞,又是佛教與道教文化的勝地;更重要的是,這裡氣候乾燥,羣山蒼莽,許多古建築因此躲過了戰亂與人禍,僥倖地得以保全。
03
“應縣木塔簡直是一座斗拱博物館”
大同並不是這次考察的終點站。9月9日,林徽因提前返回北平,八天後,樑思成繼續南下,前往夢寐許久的聖地——應縣。
自從他得知,應縣可能有一座遼代的木塔,這塔就變成了他的一樁心病。在北平時,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對林徽因唸叨着,“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或者暗示,“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林徽因忍不住自嘲,“我只得笑着說阿彌陀佛,他所傾心的幸而不是電影明星!”
但他無法確定的是,這座傳說中的古塔究竟是不是遼代的原作。
山西 應縣木塔 ,上爲實景,下爲遊戲場景
後來,他竟想出一個聽起來有些迂腐的辦法,寄了一封信到應縣,信封上寫着“探投山西應縣最高等照相館”,希望收信人能幫他拍一張木塔的照片。他不知道誰會收到這封信,收信人又會如何作答,他甚至不知道,這封信能否如期抵達應縣。他能做的,只有等待。沒過多久,這個天真的願望居然實現了,應縣寶華齋照相館的店主拍了佛宮寺釋迦塔的照片給他寄來,店主並不想要金錢酬勞,只希望得到一點北平的信紙和信箋,因爲應縣沒有南紙店。
儘管林徽因沒能陪同樑思成前往應縣,但他在信中向她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他所“傾心”的這座千年木塔。第一眼見到它,他的狂喜就難以掩飾,“由夕陽返照中見其閃爍,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對於這塔的拜見禮”。等到正式去拜見,“好到令人叫絕,喘不出一口氣來半天!”在另一封信中,他更加毫無保留地連聲讚歎:“這塔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不見此塔,不知木構的可能性到了什麼程度。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裡不知名的大建築師,不知名的匠人。”
幾天前在華嚴寺和善化寺發現的三十多種斗拱,已經讓他無比震驚,感嘆“可謂盡意匠變化之能事”,而與它們相比,應縣木塔簡直是一座斗拱博物館。
劉敦楨另有安排,抵達應縣後就匆匆離開。樑思成則帶着助手莫宗江,迫不及待地爬上爬下,開始測繪、拍攝。
秋日的山西,天氣瞬息萬變。一個晴朗的午後,樑思成正在塔頂專注地工作,突然憑空一聲炸雷,嚇得他險些鬆開手中的鐵鏈,從兩百英尺(約61米)的空中掉下來。又有一天,他和莫宗江在木塔最上層的樑架上,一直測量到下午五點,又是毫無徵兆地狂風暴雨,雷電交加。他們急忙向下爬,不料,測量記錄的冊子卻被風吹開了,有一頁甚至飛到欄杆上,所幸他們追趕得及時,如果再晚半秒鐘,十天的工作就全都白費了。
與應縣木塔朝夕相處的這段日子,後來成爲他一生的夢寐。多年後,在抗戰流亡的路上,他用英文撰寫《華北古建築調查報告》(In Search of Ancient Architecture in North China),又想起古塔之上寂寥而神秘的世界——黑夜來臨時,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一盞“長明燈”上,木塔“如黑色巨人般籠罩全鎮。但頂層南側猶見一絲光亮,自一片漆黑中透出一個亮點。後來我發現,那是‘長明燈’,自九百年前日日夜夜地亮到如今”。他始終沒弄明白,當地貧瘠,爲什麼這盞燈卻可以燃燒九百年,並可能一如既往燃燒下去,即便一代又一代人灰飛煙滅,燈火也不會熄滅。
樑思成在應縣工作了一個星期,直到9月26日纔回到北平。不料,第二天,《大公報》卻給了他一份特殊的“問候”。從9月27日開始,《大公報》文藝副刊分幾期刊發了冰心的萬字長文《我們太太的客廳》。明眼人都知道,這篇文章影射的是林徽因。林徽因好客,她和樑思成在北總布衚衕的家裡,常常雲集着文化界的名流,顯然,冰心對此頗爲不屑。在她筆下,林徽因是“當時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歲時候尤其嫩豔”,樑思成則是“滿身疲憊、神情萎靡並有些窩囊的先生”,自然,冰心更不會放過“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徐志摩,儘管徐志摩已經在兩年前去世。
應縣木塔
林徽因大約在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這篇文章,因爲她的詩歌《微光》也刊登在9月27日文藝副刊的同一版,並且被《我們太太的客廳》環繞着。林徽因也是《大公報》文藝副刊的常客,但她對此未做任何文字迴應。十天後,她在《大公報》上發表了《閒談關於古代建築的一點消息》,記錄了樑思成尋訪、測繪應縣木塔的過程,描述了他們“幾個死心眼的建築師,放棄了他們蓋洋房的好機會,捲了鋪蓋到各處測繪幾百年前……的偉大建築物”的旅途。她沒有訴諸文字,但她恰好從山西帶回來一罈陳醋,便派人送給了冰心。
04
“古人的天才已被時間掩埋”
滹沱河在山西中部蜿蜒奔流,據說十個世紀以前,宋太宗的戰馬奮蹄踢出了這股清流,不僅拯救了麾下的士兵,還從此滋養着沿線的村莊和數十家磨坊。十個世紀之後,石磨坊已經被現代機器取代,但其中一些仍在倔強地繼續運轉,這個山清水秀的所在吸引着傳教士們紛至沓來,造起別墅,逐漸成爲山西有名的避暑勝地。
1934年夏天,樑思成、林徽因收到了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費慰梅(Wilma Cannon Fairbank)夫婦的邀請,結伴前往晉中。
未來的國際漢學領袖、中國問題權威費正清,此時仍在牛津大學讀博士,這次是爲了寫論文到中國收集資料。費慰梅則畢業於拉德克利夫學院(Radcliffe College)藝術史專業,多年前,樑思成和她曾先後師從蘭登·華爾納,但兩人並不認識。不過,在北平,這兩對夫婦卻成爲親密的朋友。前往山西之前,費慰梅去過山東嘉祥,考察了漢代的武樑祠,正是因爲與樑思成、林徽因的頻繁交流,她格外注意其間的“建築物構建”。多年後,《武樑祠建築原型考》(The Offering Shrines of “Wu Liang Tz'u”)將成爲她的代表作。
考察過大同、應縣以後,樑思成正打算向山西中部進發,於是,這個夏天,四人決定沿着汾河南下調查古建築。一路上,樑思成甚至教會了費正清和費慰梅幫忙做一些基本的測量工作。
山西 晉城玉皇廟,上爲遊戲場景,下爲實景
從介休到趙城,好幾段公路都毀掉了。當地正在炸山修鐵路,於是,大半的行程只能依靠步行,沿途風餐露宿。樑思成的卡其布衣服和林徽因的藍襯衫、白褲子,在塵土飛揚的鄉村格外扎眼。後來,費慰梅在回憶錄中感嘆:“考察旅行意想不到的後果是體力上的精疲力竭。特別是對於徽因本來就很壞的健康和思成的瘸腿。我和費正清很快就恢復了,但對他們兩人的長期影響如何就很難說了。”但這些體力上的消耗與損傷,他們早就習以爲常。
一路上,風景時而枯燥乏味,時而驚心動魄。從趙城前往廣勝寺的路上,起初都是土崖,走起來十分無趣,突然之間便山勢起伏,村落也顯得“幽雅有畫意”,樹林越來越繁茂,最粗壯的那些古樹下都供着樹神,依稀仍能看到煙火痕跡。臨近黃昏,踏着滿地碎石前行,廣勝寺上寺的琉璃塔陡然從乾涸的河牀上出現,而“霍山如屏,晚照斜陽早已在望,氣象僅開朗宏壯,現出北方風景的性格來”。
攀登飛虹塔令人心驚。在昏暗的通道里,每一級臺階都高達六七十釐米,坡度則達到驚人的六十度。到了每一段的終點,並沒有休息板讓人歇口氣,而是需要馬上反轉身,隔空攀住北面牆上的階梯,才能繼續向上攀爬。
那段時間,深山中的廣勝寺正名聲大噪,這裡發現了一套金代版本的《大藏經》,轟動一時。最初,樑思成他們也正是被這套經書吸引,決定到這裡看看,不過,他們很快就傾倒於廣勝寺的建築風貌。樑思成不禁感嘆:“山西趙城縣霍山廣勝寺上下兩院建築兩組,在結構上爲我國建築實物中罕見之特例。”最震撼他們的是屋頂的樑枋結構,七百多年前的建築師並沒有沿襲正統的規範,而是巧妙地運用了出挑深遠的斜昂。“設計師的巨大原創力和天才”讓樑思成他們大感驚訝,連連讚歎這種“對木結構如此靈活有機的運用在我們的旅途中尚屬初見”。可惜,古人的天才已被時間掩埋,“國人只知藏經之可貴,而不知廣勝寺建築之珍奇”。
回程路上途經晉祠,這座建築實在聲名顯赫,他們並不報太大期望,甚至不打算停留。在樑思成和林徽因看來,凡是被稱爲“名勝”的地方,大多經歷過後世以重修爲名進行的“大毀壞”,不值得前去考察。不過,從公共汽車的車窗望見殿角的側影,尤其是“雄大的斗拱,深遠的出檐”,他們馬上決定改變行程,從行李堆裡翻出行李跳下了車。他們意識到,晉祠顯然是古蹟,自己不該對任何建築心存偏見。
山西太原 晉祠水鏡臺, 上爲遊戲場景,下爲實景
這個夏天,他們走訪了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靈石、霍縣、趙城八個縣,調查了三四十處元明時期的古建築。一路上輾轉奔波卻又驚喜連連。山西的日子彷彿永遠也過不完。費正清夫婦要求睡在露天平臺,以便擡頭就能看見滿天星斗。樑思成和林徽因卻謝絕了他們的邀請,爲了醒來就能望見縱橫的斗拱,堅持睡在寺廟的大殿中。古人的智慧覆蓋着他們的睡夢,他們閱盡了沿途的寺廟道觀,卻仍心存奢望。
他們想要證明,在中國大地上仍存在着唐代木構建築,但它依然遠在天邊。
本文摘編自
《荒野上的大師》
作者:張泉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望mountain
副標題:中國考古百年紀
出版年: 2022-3
編輯 | 輕濁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