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偉:我現在,強得可怕
張國偉,很“離譜”。
賽場上,他是敢在2米40前咬牙較勁的跳高天才;賽場外,他是敢用土豆粉織毛衣、挑戰“龍吸水”的網紅。
2020年,29歲的他低調宣佈“跳不動了”,中斷了自己16年的職業生涯。轉年來,卻又在鏡頭裡輕鬆跳過2.31米。
他的自信,看似戲謔,卻又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些搞笑視頻背後,是他花光積蓄建起的私人訓練館,是他爲夢想拼盡全力的堅持。
張國偉身上有一種讓人不解而又着迷的矛盾:既荒誕,又純粹;既頑皮,又執拗。
無論是橫杆前的每一次騰躍,還是人生中每一次不妥協,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證明——
這世界,我來過。
7530個作品,3884.7萬粉絲,21.7億獲贊。
事情要從2019年4月說起,那個春天,張國偉邁進了短視頻的世界。
往後的五年,他像不知疲倦的跑步機,平均每天甩出四條短視頻。這種更新頻率讓粉絲忍不住調侃:“國偉,我的評論已經進入瓶頸期了,你的創作還沒有!”
張國偉cos丘比特
久而久之,“主業喜劇人,副業纔是跳高”,這句話從玩笑變成了張國偉的標籤。
點開張國偉的視頻,人們看到的不是技巧炫技,而是他把自己當成了「喜劇實驗室」——腦子、身體,全都豁出去:
“輕功水上漂”;
自制加熱拖鞋;
圓規式騎車;
嘴裡含小鳥;
別人腦子想的事,他直接身體力行。
至於讓他名留短視頻的花式“龍吸水”挑戰,更是物理課本都不敢寫的段子——把曼妥思糖扔進可樂桶,一口堵住噴涌而出的泡沫柱。
張國偉的邏輯簡單粗暴:噴出來是物理,堵回去是喜劇。
曼妥思(Mentos)是一種著名的糖果品牌。曼妥思因爲其特殊的表面結構和成分,在與碳酸飲料(如可樂)接觸時,會引發劇烈的氣體釋放,形成著名的“曼妥思噴泉”現象。
基礎款“龍吸水”
升級款“龍嘯九天”
看他的視頻,會發現一個硬道理:有人用段子演喜劇,有人用命活成段子。
作爲“龍吸水全網第一人”,張國偉其實早就跟這項挑戰槓上了。
縱觀張國偉過去16年的職業生涯經歷,像極了一次次“龍吸水”挑戰——既有高光時刻,也有不斷噴涌的傷痛和不可預測的挫敗。
2011年,初出茅廬的張國偉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跳高生涯”的榮耀和肯定來得如此突然,就像一顆曼妥思糖落入可樂瓶的劇烈反應——炫目、迅猛,甚至有些措手不及。
這一年,他19歲,初登全國田徑錦標賽南京站男子跳高比賽賽場,用一記2.28米的漂亮跨越,震撼了所有人。
冠軍頭銜、追平紀錄,屬於“黑馬小將”的榮耀真的像曼綏思噴泉一般,席捲而來。
但讓更多人記住的,是他奪冠後的那一聲吶喊。
比賽結束後,站在墊子上,張國偉直接脫掉上衣,大聲喊出:“我叫張國偉!”
沒有公式化的慶祝儀式,也沒有矯揉造作的謙虛,只有一份年輕人的直接與痛快。
央視的鏡頭將這個瞬間記錄下來,全國觀衆第一次認識了這個敢拼、敢鬧、不拘一格的年輕人。
其實,在成爲跳高運動員之前,張國偉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
是的,根本沒有突如其來的成功,每一刻短暫的閃耀背後,往往是漫長的黯淡。
1991年,張國偉出生于山東煙臺。
小時候的他酷愛踢足球,偶像是齊達內,夢想成爲綠茵場上的明星。父親看着兒子那熱火朝天的勁兒,也樂意支持,就帶他去了球隊試訓。
可誰知,足球隊的教練看了張國偉的骨齡測試,搖頭說:“這孩子將來得1.9米多,甚至有可能長到2米,協調性差,踢球還是算了吧。”
一句話,將張國偉兒時的夢想判了“死刑”。
彼時才10歲的張國偉還無法預見,這場拒絕,其實是命運爲他設下的分岔口。
綠茵場失之交臂,也許並非遺憾,而是一種“錯位的幸運”。與其說他錯過了足球夢,不如說他避開了一條更加泥濘的路。而他被“嫌棄”的身高,日後卻成了他飛越橫杆的助力。
追夢足球無果後,張國偉開始在體校嘗試各種新領域:籃球、短跑、中長跑、乒乓球......
一項項努力過後,卻得到了同樣的評價:資質平平,天賦不顯。張國偉成了教練們口中的“萬能不勝者”,似乎每一次嘗試都在證明一件事——他不屬於這裡。
直到2004年,13歲的張國偉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貴人,一位名叫徐建令的基層教練,走進了張國偉的世界。
有些人的出現,註定要改變另一個人的生命。
那時的徐建令,專注於在體校挖掘“好苗子”。初見張國偉時,徐建令回憶道,“他並不顯眼,踢着足球混在一羣孩子裡。但他有着一雙特別修長的腿,走路時腳後跟不着地,這孩子的身體天賦絕佳,像天生的跳遠運動員”。
幾天後,徐建令決定把張國偉帶到體訓隊練練。當徐建令向張國偉拋出這個橄欖枝時,他幾乎沒多想,痛快地答應了。
那一刻,張國偉並不懂,這是他人生的一個關鍵節點,而他輕描淡寫的選擇,將會改變自己的未來。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多年以後,張國偉會讀懂這句話。
起初,張國偉練的是三級跳,徐建令覺得這孩子不能光窩着練,得出去轉轉,於是帶他去山東蓬萊的運動會,心想:是騾子是馬,咱先溜溜。
結果這一溜不得了。
張國偉輕輕鬆鬆拿了冠軍。徐建令臨時起意,又把張國偉領到跳高場上,讓他隨便跳跳。可誰知道,這“隨便一跳”差點把教練驚出心髒病。
張國偉站在橫杆前,既沒啥正經訓練過,也沒有半點技術動作,全靠天賦,一躍而起,動作乾淨利落,一下就過去了。
這一跳,跳懵了圍觀的人,跳塌了那些曾說張國偉資質平平的評價,也跳出了張國偉自己的未來。
從三級跳改換成跳高,訓練沒幾天,張國偉就發現,跳高真比別的運動項目順手多了,甚至有點太順手。
“最開始就是隨便練練,第一節課1米75,第二次1米80,第三次1米85。這些高度換成別人得練一年,我睡一覺就過去了。”
當時的張國偉也承認自己天賦好,而且好得有點不講道理:“有一陣子,我就故意不怎麼努力,反正隨便跳也比別人強。”
2007年,16歲的張國偉身高已經竄到1米95,跳2米對他來說輕鬆拿捏。憑着之前比賽的好成績,他順利進了省隊。
初入省隊,他滿腦子都是“順風順水、一路開掛”,結果現實直接給他來了個下馬威——這回,不努力是真不行了。
省隊是什麼地方?這兒高手扎堆,天賦、成績樣樣硬的人比比皆是。他只是個剛進來的新人,在那些“老牌選手”面前顯得既稚嫩又不起眼,教練的心思全放在有更好成績的運動員身上。
就這樣,張國偉在省隊裡成了“邊緣人物”。
沒人管他,他也不閒着,硬是把自己搞成半夜訓練場的“釘子戶”。基地領導有時候夜裡路過,看見燈還亮着,進去一瞅——張國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場地裡加練,跟自己較勁兒。
“沒人幫我,那就自己折騰唄。”
張國偉後來回憶起這段日子,說得雲淡風輕。但那時候,他的心態就倆字兒:不服。他用一盞盞徹夜不熄的燈,告訴那些忽視他的人——天才也不是白給的,老子靠天賦,也靠努力。
可沒個嚴格的教練盯着,光靠自己瞎琢磨,成績自然沒個準頭。張國偉也清楚,憑天賦跳個2米是沒問題,但技術上沒人管,訓練全靠自己琢磨,時間一長,毛病就全出來了。
“有時候1米90都跳不過去,可一放假,回來能蹦到2米02。”當然,這種狀態,歸根結底,不只是缺指導那麼簡單,還有張國偉自己的毛病——心氣太高。
張國偉有天賦,他知道這一點,別人也知道。這本來不是什麼壞事,可每次他跳出一點成績,轉頭就開始給自己吹噓,口頭禪是:“我就是全世界最棒的跳高運動員。”
可事實是,一點風吹草動就讓他的狀態一落千丈。
2013年的全運會就是個典型例子。
心氣有多高,落地就有多疼——第六名的成績讓彼時22歲的張國偉徹底懵了。回到威海基地後,他一連好幾天緩不過勁兒,甚至對父母坦白:“實在不行就算了,這條路看不見頭的。”
家人一邊着急一邊安慰,苦口婆心地勸他別輕易放棄。張國偉雖然心裡不甘,但也實在迷茫,經過一番掙扎,他決定再“賭”一把——撥通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位貴人,國家隊教練黃建民的電話。
其實,黃建民早就注意到張國偉這個名字。對他來說,這個少年身上有天賦,但總感覺差點什麼。他看過張國偉的訓練表現,直言:“憑你的條件,不該停在這一步。”
張國偉和黃建民
接下來的六年裡,黃建民成爲了張國偉的教練。他沒有沿用傳統的訓練方法,而是根據張國偉的特點進行了全新的嘗試。
跳高的跑動通常需要兩個標記點,一個是起跑的八步啓動,一個是轉彎的控制點。
可黃建民觀察到張國偉個子高、步幅大,加速快,反而在多點位控制中束手束腳。他大膽砍掉了其中一個標記點,讓張國偉跑得更加自由流暢。
結果證明,這一嘗試是對的。
從調整開始,張國偉的成績一路飆升:
那時的張國偉意氣風發,他說:“我想做第一個跳過2米40的黃種人。”
他覺得自己正觸碰着跳高的天花板,彷彿再努力一點,天也能被踩在腳下。
可他沒有意識到,輝煌是刺目的,卻也短暫得像夏日午後的陽光。他飛得越高,那種隱隱的不安便越像影子一樣黏在身後。他看見了巔峰,卻看不見,巔峰之後,那片無人知曉的荒原。
張國偉喜歡收集長筒襪,各種顏色都有。他總說它們能護住腳踝和小腿,但更像是一種心安理得的“護身符”。
他向來得意自己的“好運氣”,尤其是在2016年的里約奧運前,他半開玩笑地說:“現在傷病離我遠着呢。”
可這種得意,是命運最擅長打破的。
2016年,25歲的張國偉狀態如日中天,技術達到巔峰,被送往國外訓練,目標是里約奧運會。
那時的他,離夢想的距離只差幾步。
可年初的一場比賽,他扭傷了腳踝,雖然勉強跳出了2.29米的成績,但潛藏的傷病卻悄然埋下。
直到7月,他在訓練中拉傷了大腿後側肌肉,痛得連站穩都困難。這一傷,撕裂了他所有的僥倖。
他開始明白,身體的底限早已被逼近,但離奧運僅剩不到一個月,他沒得選。打了封閉針,他帶着滿是傷痛的腿和隱約的不安,坐上了飛往巴西里約的飛機。
比賽開始,前兩跳,他順利躍過2米22。但橫杆升到2米26,畫風徹底變了。
第一次試跳,張國偉出人意料地失敗了,動作鬆散得不像他。
第二次,他調整步伐,明明已經越過橫杆,卻被右小腿輕輕一碰,橫杆隨即落地。
第三跳前,他顯得異常緊繃,連調整呼吸的節奏都亂了幾分。在落地的瞬間,看着橫杆一同掉下,張國偉心知他的奧運夢也戛然而止。
夢想太重,而身體太脆弱——這是他從未預想過的結局。
幾個月前,他還豪言要跳過2米40,要讓全世界知道黃種人也能飛。可現在,他連2米26都沒越過。更巧的是,就在四年前的倫敦奧運會,他的最終成績也是止步於2米26。
這,是宿命嗎?
回到休息室,他發了一條微博:“落在墊子上的那一刻,惶恐和愧疚讓我發抖。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奧運的舞臺終究沒有等他證明自己。張國偉的四年黃金時期,隨着橫杆的落地化爲烏有。這一次,他的堅持和信念,都停留在了墊子上。賽場上的張國偉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試圖與失敗和解的普通人。
里約奧運會前的受傷,就像一根細長的裂縫,逐漸擴散到張國偉的整個職業生涯。每次訓練後,張國偉都要面對漫長的恢復過程。
按摩、熱水加中藥泡腳,他堅持了很久,腳也因此泡得不成樣子。訓練後的抽淤血也成了常態,用大針管從大腿貫穿,抽完接着訓練,教練黃建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別人覺得心疼,可張國偉卻並不在意。他認定,只要跨過那2米40,什麼代價都值得。他甚至不允許自己給夢想留餘地。
張國偉的腳
2019年,28歲的張國偉終於等來了久違的轉機。傷病的陰影似乎被徹底驅散,他在訓練中能夠穩定跳過2.35米,狀態回到了曾經的高峰。
教練黃建民對他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已經爬到了這個高度,突破2.38米,甚至進入‘2米40俱樂部’,絕不是天方夜譚。”
然而,所有的期待卻在2020年戛然而止。
2020年3月,日本東京奧運會宣佈延期,許多運動員心態崩了,張國偉也沒能倖免。
4月5日,張國偉在微博上發佈了一句:“對不起,我真的跳不動了,我決定退役了。”毫無緣由,沒有任何徵兆,只留下衆人的錯愕。
張國偉宣佈退役
這一年他29歲,誰都知道,他還可以再跳得更高。
可人生哪有那麼多的“再”與“更高”?你終會在某一個瞬間發現,你已經跳到了自己的極限,只是別人沒有注意到而已。
人們眼中的“張國偉”,或許永遠停留在那個大紅外套的影像裡:
那個在人羣中一躍而起、奮力一搏的男人;
那個在完成跳高動作後總是來上一段鬼畜舞蹈的熱血青年;
還有他的招牌動作——白鶴亮翅......
從離開賽場的那一刻,張國偉像換了一個人。嚴肅認真的跳高冠軍,迅速變身爲短視頻裡的“鬼才”:
自制插座式斜挎包;
切開橙子結果水分太多,把家淹了;
搞笑之外,他的腦洞還用在了趣味科普上。
用吹風機和氣球測試流體壓強;
解析水的表面張力;
知識變得輕鬆有趣,而他的人設也從“跳高冠軍”變成了“國家一級整活喜劇人”。
都說喜劇的內核是悲劇,張國偉的喜感背後,又有多少悲涼呢……
退役後的張國偉回到老家煙臺,遠離了橫杆,也遠離了人們對他的期待。看似閒適的生活,卻始終掩不住他的執念。
2021年11月21日,他發佈了一段視頻,光着上身,助跑、起跳,輕鬆躍過2.31米,隨後高傲一笑。有人驚歎,有人質疑,可沒人能讀懂這一跳背後的故事。
很快,他宣佈了自己出資建造私人訓練館的消息。橫杆高高架起,那上面的數字——2米40——似乎從未改變。
他說:“夢想是你自己選的,既然選了,就別後悔。”
很多人覺得他瘋了,退役後還沉浸在跳高裡,執拗得像個走不出的孩子。
熟悉他的人知道,這不是執拗,而是純粹。
張國偉是那種無論摔倒多少次都要站起來的人,哪怕肩膀再也無法承受,哪怕膝蓋每一次彎曲都帶着疼痛。
他的熱愛從未因退役而改變,退役帶走的不過是職業頭銜,他的生命裡還有屬於他的橫杆。
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延期,曾讓他像陷入深淵。他很少在人前提起那些日子,沒人知道他忍受了多少痛楚才做出退役的決定。
更沒人知道,他後來站在學校操場上教孩子們跳高時,心裡想的是,自己是否還能再飛一次。
鏡頭下的張國偉,成了另一個人。
他幽默、誇張、愛鬧,一次次用段子逗樂觀衆。可即使是那些帶着玩笑的片段,也藏着他骨子裡的認真。
他的笑聲中,有人看見的是輕鬆,也有人看見了執念。
隨着他出現在公衆視野的頻率越來越多,網絡上對他的嘲諷從未停止:
“上綜藝拍抖音,還說什麼運動員精神?”
“不務正業。”
“像你這樣的,乾脆別跳了。”
他從不爭辯,依舊發視頻、跑通告,用這些錢維繫他的訓練。他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賺的每一分錢,最終都會回到訓練館,回到橫杆下。
如今,35歲的張國偉還能不能飛越橫杆,或許已經沒有人關心。但他心裡的橫杆,從未降低過。
他曾說:“跳高是我的生命。”
也許,他再也不會出現在賽場上;也許,他會用另一種方式繼續跳躍。
誰知道呢?
通往夢想,未必需要鮮花和掌聲,它需要的,只是一個永不停止跳躍的靈魂。這條路上,會有刺耳的聲音,遍地的荊棘。
可是,誰又有資格妄評別人呢?
當很多人沉陷於刷手機的吸引力時,有人正在不斷擺脫地心引力,只爲——
飛得更高。
參考文獻:
《中國跳高運動員張國偉:向着新高度繼續前行》,張國偉
監製:視覺志
編輯:鹿
視頻號:視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