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做中東調停老大哥？土耳其不願介入「加薩衝突」的利益權衡

在伊斯坦堡舉行的一場反以色列的示威活動中，抗爭者焚燒以色列國旗和貼上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臉孔的人偶。 圖／法新社

編按：在以色列與哈瑪斯之間的大規模武裝衝突中，穆斯林國家的立場表態相對微妙——長年以來，穆斯林國家對以色列的敵意明顯、關係時而陷入緊繃，但此次以巴戰火中，多個穆斯林國家政府表態卻相對保守，當中土耳其總統厄多安便僅低調呼籲雙方不要激化局勢，此外沒有再進一步的表態。對土耳其而言，面對以色列相關議題，在處置上有着經濟層面、地緣政治層面等等的考量，本文作者陳琬喻以影響土耳其態度的3個面向，深入探討土國當局爲何不願介入以巴之間。

2023年10月7號，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對以色列發動突襲，軍事行動代號爲「阿克薩洪水」（Operation Al-Aqsa Flood），當日哈瑪斯向以色列發射超過2,000枚飛彈，突襲範圍甚至達到耶路撒冷。除了空襲之外，哈瑪斯的地面軍隊也進入加薩走廊邊境的以色列區域，俘虜多名以色列軍人與平民。以色列在突襲發生後立即採取報復回擊，持續轟炸加薩走廊，直至今日雙方依舊未達成停火協議。

針對加薩地區的軍事衝突，土耳其《安納托利亞通訊社》（Anadolu Ajansı）8日的報導指出，土耳其國防部長菲丹（Hakan Fidan）在第一時間與卡達、沙烏地阿拉伯、伊朗、埃及和巴勒斯坦的外交部長進行電話會議。土耳其總統厄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也一反往常強勢的作風，在衝突初期只在對外發言時呼籲雙方不要再激化緊張的局勢，並沒有支持或譴責任何一方。

土耳其官媒《TRT》報導指出，在衝突爆發後的第6天，厄多安與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在內等超過10個國家的領導人進行外交電話會議，呼籲各國重視以巴衝突。土耳其並沒有像伊朗一樣在這次以巴衝突中選擇站在以色列的對立面，頂多只有在美國宣佈派遣軍艦到以色列時，批評美國干涉局勢而已，對於以巴衝突的態度重點則是放在促成和平與人道關懷。對此，土耳其社羣也揶揄，2009年時爲了巴勒斯坦在世界經濟論題與以色列相爭發言的政府，這次怎麼不對以色列嗆聲了？

厄多安的支持者集會中，參與民衆高舉自家國旗與巴勒斯坦旗。 圖／歐新社

▌土耳其與以色列的能源貿易考量

在2010年前，影響土耳其對以色列外交政策的重要因素爲土耳其與西方國家間的關係。如今，則可以從土以貿易、中東地緣政治與土耳其國內輿論3個面向來討論。

首先是土以貿易因素，在土耳其正義發展黨（AKP）執政的這20年間，土耳其與以色列之間的貿易金額持續上升，從2002年的14億美金成長至2022年的89億美金。以色列也是土耳其的第十大出口國，在2022年一年內提供土耳其約45億美金的貿易順差額，主要出口產品爲鋼鐵製品。除了兩國間穩定成長的貿易金額外，「能源產業」也是經濟關係的一大重點。

地中海東岸蘊藏豐富的天然氣資源，以色列所屬區域爲Tamar與Leviathan兩區，目前已完成探勘的區域就預估有高達1兆立方公尺的天然氣儲量和約20億桶原油的儲量。以色列計劃將該區開採出來的天然氣銷售至歐洲，原本打算藉由「地中海東岸管線」專案，建設一條經由希臘運送至歐洲的管道，還曾經爲此與埃及、希臘、賽普勒斯、巴勒斯坦和約旦組成「地中海東岸天然氣論壇」。但後來因這條管線的興建成本高達80億美金，不符合專案的興建利益，加上美國並不支持這項計劃而宣告停止。

目前對於以色列來說，要運送天然氣到歐洲有3個替代方案：分別是透過離岸管線運送至埃及的液化天然氣設施、興建浮動式液化天然氣設施、以及經由土耳其的管線運送至歐洲。

這3個替代方案中，經由土耳其的路線是興建成本最低的，土耳其擁有最長的地中海海岸線，管線興建成本只有原本地中海東岸管線專案的四分之一，對以色列來說，與土耳其合作最符合商業利益的決定。相對地，對土耳其來說，從以色列來的天然氣資源可以成爲確保進口天然氣來源的多樣化，改善在能源上過度仰賴俄羅斯的結構，也能從中穩固其在地中海的能源戰略地位。由於能源產業上的合作對兩國來說都至關重要，土耳其在面對以色列問題時，也需評估所採取的外交政策對於兩國能源合作關係所帶來的可能影響。

原本預計興建的「地中海東岸管線」地圖，經由希臘將以色列開採出的天然氣運送至歐洲。 圖／維基共享

以色列多爾海灘（Dor Beach），後方是天然氣管道施工現場。 圖／路透社

▌地緣政治的影響

第二個面向是地緣政治，在亞塞拜然和亞美尼亞的衝突中，以色列和土耳其同爲支持亞塞拜然的國家。亞塞拜然一直將土耳其視爲「老大哥」，在與亞美尼亞的衝突上也積極地拉攏土耳其和以色列至同一陣線。土耳其與亞美尼亞堪稱世仇，恩怨可追溯至第一次世界大戰，在1915年當時的鄂圖曼土耳其和境內的亞美尼亞人爆發衝突，被外界視爲是亞美尼亞大屠殺，但土耳其至今否認這項指控。

除此之外，其他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的關係也影響土耳其的對以政策。2020年後巴林、阿聯酋甚至沙烏地阿拉伯都與以色列開始進行外交關係正常化，也是推進土以關係的動力之一。

2017年時美國正式承認耶路撒冷爲以色列首都，並在2018年將大使館從特拉維夫遷至耶路撒冷後，加薩走廊也曾發生過以巴衝突。土耳其當時還召回大使以示抗議，與以色列的關係降至冰點。

但在2021年以色列新任總統赫爾佐格（Isaac Herzog）上任後，順着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開始進展關係正常化的浪潮，土以關係逐漸回升，2022年赫爾佐格甚至正式出訪土耳其，那次出訪是以色列領導人暌違14年後再度踏上土耳其的土地，對兩國關係有重大意義。

以色列總統赫爾佐格（左）2022年正式出訪土耳其，右爲土耳其總統厄多安。 圖／路透社

▌主流民意：不想介入以巴衝突

第三個面向是土耳其國內輿論，支持執政黨的選民大多是保守派草根民衆，在外交政策上，對於被中東世界貼上「反傳統價值、歧視伊斯蘭」標籤的歐盟與美國是敬而遠之，反而希望政府多經營與阿拉伯穆斯林國家的關係。

在土耳其卡地爾哈斯大學（Kadir Has University）主導的「2022年土耳其外交政策與輿論看法」調查中可以發現，在土耳其的友國感受調查中，只有8.7%的民衆認爲以色列是土耳其的友國，比美國的14.3%和俄羅斯的20.9%來得低很多，就連另一個世仇希臘也都還有10.4%的民衆認可。

也因爲土耳其社會多用「敵國」的眼光看待以色列，在土耳其外交政策中，處理以色列相關議題動輒得咎。在調查中也顯示，公衆認爲土以關係是外交政策上第二個重要的問題，僅次於邊界的反恐行動，其重要程度與土美關係不相上下。

但即使土耳其人普遍對以色列沒有好感，輿論也不認爲政府應該介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紛爭，甚至是應該爲同爲穆斯林的巴勒斯坦人發聲。在「以巴問題土耳其應當扮演的角色」調查中，有40.9%的人認爲土耳其應是「中立的和事佬」，有30.1%的人認爲土耳其「不應該介入他國事務」。在這次的衝突中，土耳其政府也努力在國際情勢與國內輿論中取得平衡，但也惹來在野黨的批評，認爲土耳其政府只是礙於保守派選民的觀感而「嘴上挺巴」。

2017年時美國正式承認耶路撒冷爲以色列首都，當時土耳其召集伊斯蘭國家峰會，反對美國此決定。圖爲一名戴上耶路撒冷圓頂清真寺面具的抗議民衆。 圖／美聯社

▌土耳其外交政策平衡

今年9月20日在紐約舉行的聯合國大會中，厄多安與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首次正式見面，由於兩人同時選擇以紅色的領帶出席，納坦雅胡還表示「我們領帶的相似度顯示出我們兩國的雙邊關係。」兩人也開心地留下握手合影，這也成爲反對派在這次以巴衝突後攻擊的目標。

土耳其在野黨中最強力的砲轟是來自總統厄多安多年的昔日戰友，同時也是影響近代土耳其外交政策最多的前外交部長–—達悟特奧盧（Ahmet Davutoğlu）。達悟特奧盧的「零問題外交政策」修正了90年代后土耳其傾西方的外交政策。在衝突剛發生時，達悟特奧盧就批評厄多安的反應太慢，應該立即驅逐以色列大使以示抗議，更無條件支持巴勒斯坦人。

達悟特奧盧認爲，土耳其必須馬上協調開停火協調會議，因爲以巴衝突既不是政治議題，也不是外交議題，而是人權議題。同時他也毛遂自薦，認爲自己是停火協商談判的不二人選。但厄多安顯然沒有把這些批評當一回事，對於衝突，只有「要求以色列停止攻擊加薩的行動」、「呼籲各界合作促成停火」、「土耳其在必要時會採取一切政治甚至軍事措施」和「哈瑪斯並不是恐怖組織」等發言。

回顧土以關係，以色列建國時，土耳其是第一個承認以色列的穆斯林國家，但也曾在2010年時，由於一艘人道救援船隻引發兩國最嚴重的外交衝突（也稱爲藍色馬爾馬拉事件），甚至還因此鬧上聯合國。土耳其身爲同時具有北約成員國與穆斯林身份的國家，在中東的地緣政治角力中，一直將自己視爲中東紛爭的調停者。對土耳其來說，如何可以成功地在與各國外交角力中維護國家利益又同時可以獲得人民的支持，是其外交平衡政策的一大考驗。

土耳其伊斯坦堡，聲援巴勒斯坦的民衆揮舞巴勒斯坦旗，高呼反以色列口號。但即使土耳其人普遍對以色列沒有好感，主流輿論也不認爲政府應該介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紛爭。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