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鈞:我不是玩搖滾的
許多人提起鄭鈞時,都會迅速地回憶起上世紀九十年代。
他的《回到拉薩》、《灰姑娘》、《赤裸裸》等歌曲,燃燒了一代人的夢想,也激盪着那個歲月的靈魂。
而今年7月2日,他從北京凱迪拉克中心啓程,一場名爲“熱愛”的巡演拉開序幕。
他在官宣的微博裡寫:
“熱愛寫歌唱歌三十年了,熱愛禪修打坐也十五年了。心不再糾結,但並不冷漠麻木,感覺似乎更敏銳,更溫暖,從沒有此時此刻這樣熱愛過人間,熱愛你們。”
鄭鈞微博截圖
從“私奔”,到“溫暖吶喊”,再到如今的“熱愛”。
三十年過去,他似乎逐漸收起了鋒利棱角,日復一日地變得平和誠懇,但有些不羈,從未褪去。
那些熱愛,也在歲月的打磨中,愈漸滾燙。
本期《只此一聲》,聽鄭鈞講講他的30年。
以下是他的自述。
鄭鈞:我在音樂市場活到今天,是個奇蹟(來源:本站談心社)
這個時代,所有人都太飢渴了。
當我們追求體驗、追求真理、追求智慧時,總會下意識拉動加速條,於是人生的履帶快速地向前行進。而履帶減緩,我們獲得了什麼?
追求的過程當然是一個和熱血的體驗,但一切追求都能快速獲得的狀態下,所謂“獲得”的意味就弱化很多。
看長視頻要開二倍速,一小時的進度條用半小時走完,創作者對於細節的設計也在觀衆的倍速視角中偷偷溜走。
鄭鈞在彩排中
今天的我們欣賞不了細節,所以我們看到的東西都是粗放的。
在這個粗放的時代,不能被要求,但對自己要有所要求。
不能被要求,是自由的使命很難再被更多的條條框框所束縛,比如我做音樂,我不以“帶來什麼”爲目的,我沒有特別高的期待,我不想給大家帶來任何東西。
我最擅長的就是樸素地做一件事,把這個歌做好、唱好。
你看那滿大街的音樂灌入耳中,全是一樣的調調,雖然好像都是最流行的範式。
科技與AI的進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套路的進步,但我覺得人類的文藝創作,是純粹人性的表達。它的科技含量太低了,最終被取代是非常難的。
我自己也是個科技迷、工科男,對最新的科技發展特別敏感。在音樂圈裡,我應該是最早買蘋果電腦的人,現在流行的Open AI 也是最早開始付費使用的。
但我作爲一個音樂藝術的創作者,知道人性是無邏輯的,而AI學習最困難的恰恰是去學習沒有邏輯的體系。
AI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受過打擊,它的所有體驗都是看來的,像是能嚐遍一億種巧克力,對巧克力如數家珍,但它絕對不知道巧克力的真實味道。
而此時的味道,纔是真正的屬於人的體驗,但它沒有味覺,巧克力對它來說是一堆數據。
畢竟當大師不容易,創作經典也不簡單,很多人終其一生只能卡在半山腰,於是追求更迎合的流行,更便捷的流量,看似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個時代已經不是純聽歌的時代了,音樂不止存在於耳朵裡,還有各種感官,一個有趣的視頻配了一首歌,這首歌可能就火了,兩者是配套產出的。
但我現在也不太追求歌火不火,流不流行,審美是一個多樣化且個性化的存在,它能聚集不同的人羣,當我把想表達的審美和感受如實表達出來時,可能跟我審美相似的人就會來聽我的歌。
相比創作一首歌曲,在演唱會上直面觀衆的喜愛,好像更能引起我對自身認知的波瀾。
對於我而言,做一場演唱會是要在兩個小時內將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我把自己完全扔在那,但這種 all in 非常不容易。
有時候會自我質疑,自己是否還能做到這樣?我真的沒有把握。
但我仍然會爲鮑勃·迪倫在舞臺上的全力以赴喝彩,這個歲數,這種呈現,是我由衷欽佩,覺得非常了不起的。
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做到,但我對這一理想充滿期待。不加速,也不迴避。
我並不因沒有把握而懊惱,我不需要跟別人比,我只和自己比,我快不快樂纔是最重要的。
創作首先要有感而發,先觸動自己,纔有可能觸動別人。
憑空寫歌,我沒這個能力。
《父的三北》就是寫給我父親的,他是當時建西北三北防沙林的那批人,父親的去世,讓我對父子之間的關係有了新的感觸。
圖源:《父的三北》MV
父親在我5歲的時候已經住院了,我對他的記憶非常淡漠。沒有跟父親相處的這種時光,是我人生的一個遺憾。
後來通過我母親、我哥哥、親朋好友給我的講述,我拼湊出來一個對父親的記憶。
家中的藏書很多都是關於防沙的、林業的,我問家裡爲什麼家裡會有這些書,才得知父親的職業和取向。
圖源:《父的三北》MV
關於父親的病因,也是我從親戚口中得知:在勘探沙漠的過程中可能誤入了輻射區。
父親的生與死,好像都是我從其他地方得來的“可能”。
但其實父親的離開並沒有剝離對我們後代的影響,他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在那個時代算得上“弄潮兒”,出差旅行時總會捎些新潮物件回來,還會拍照打卡留念。
上海和北京,對他而言好像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對我和哥哥來說,則是新奇世界的大門。所以長大後,我們兄弟倆在這兩地定居生活,很難說沒有父親的緣故。
過往的喜悅或悲傷都能作爲創作的養分,也許創作的素材是通過自己經歷的歲月而不斷累積,但捕捉當下的靈感,這靈感會成爲一個觸動,進而成爲一首歌。
別人都說玩搖滾的要保持憤怒,但我從來不認爲我是一個特別憤怒的人。我脾氣不好,但我沒有那麼憤怒。
只是我覺得創作最重要的是保持真實,忠實於自己的感受,我現在的形態如何,我就表達什麼。
忠於自己,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而且,我也不認爲我就是個玩搖滾的,我做的是獨立音樂。所謂獨立音樂,是不同以往的,有創造性、有個性的表達,在90年代算是非常繁榮。
那個年代的音樂有寬闊的發展空間,因爲我們可以有大量的時間專注於一件事兒,能用音樂去表達自己,表達世界。
如果非要說出現在和過去兩個時代的區別,就是今天的人沒有了從前那樣的專注力,那樣的耐心。
試想一下,羅大佑當年可以用兩年時間去寫一首歌的歌詞,這種行爲放在現在,簡直鳳毛麟角,甚至匪夷所思。
當然,雖然時代有所變化,但獨立音樂在今天依然有它特有的生命力。
思想和內容永遠是決定性的,所謂潮流,就是不停地打轉。
今年,剛好是我出道30年,我還是渴望自己保有對創作和音樂的熱愛。
音樂對我而言,是最好的夥伴,最忠誠的朋友,在任何時候我都能跟它傾訴,任何時候也都能聽到它的安慰。
回望這條音樂路,一起走的那羣人、那些事也歷歷在目。最開始我們都是喜歡,並且把這份喜歡當作熱愛,但熱愛和喜歡還是有巨大的區別。
我在大學時期開始瘋狂迷戀搖滾樂,買了一把破紅棉吉他就開始練琴。那段時間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但我自己完全享受其中,不能自拔。
後來到北京當歌手也是抱着一腔純粹的熱情。我喜歡這個事兒,所以一分錢沒有我也要幹這個事。
因爲熱愛是不用計較的,也沒法計較。
在北京認識了一些音樂人,讓我更有機會做好、做成這件事,那時我每天都在激動地寫歌,雖然這些歌很可能一輩子都沒人聽,但我還是會特別興奮地去寫,去唱。
沒有考慮是不是無用功,我喜歡、我去做,就是有用的。
那段激情的歲月是被上了興奮劑的,好像在戰場上被子彈打中了,但也感覺不到疼的癡狂。
當然也感謝時間的沉澱,我現在整個人沉穩、沉靜了許多,還能在這個浮躁時代中,保持一顆內斂生動的平常心。
科技是把雙刃劍,有好也有壞,高科技對於編曲和製作帶來的巨大便利,也只是程序上的便利。
它讓我們創作的工具變得更加精簡便捷,這自然是高科技最偉大的地方,但工具升級之後呢?創作還是需要人腦的風暴。
所以當滿大街罐頭式的音樂和平庸的創作灌入耳中、映入眼簾時,這個時代就得了浮躁病。
因爲這些東西都是可以被AI取代的,並且能模擬得像模像樣,甚至達到中高水平。
但是那些經典作品和大師作品依舊被人們歌詠流傳,依舊是人類文化的精緻瑰寶,每代人都能從這些作品上品出不一樣的美感和感悟。
即使還不算經典的大師之作,那些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歌聲,也是能夠更觸動人心,更讓人動容的,被那個歌手完全粉碎自我的狀態所打動。
歌聲中的真誠,是能被聽出來的。
這些作品有個共同的特點:喚醒了聽者內心對美的回憶。這樣的歌聲一響起,就是對此前過往人生美好片段的重溫。
這樣的作品,是AI無法做到、沒法學習的,至少還需要很長的學習之路。
我很幸運經歷了沒有高科技的時代,也經歷了高科技的時代,所以兩邊便宜都被我佔了,這是何其幸福。
而如何在時代的更迭中依然“佔到便宜”,我想是保持初心、保持熱愛。
所以我還是覺得自己挺幸運的,感謝這個音樂市場,感謝我的歌迷,這些朋友能讓我作爲一個獨立音樂人,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進行創作。
像我這樣一個低產的歌手、創作者,大家能讓我至今仍能有機會站在舞臺上。
是莫大的幸運,是當初的那份熱愛反饋的莫大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