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熟悉的饅頭,真的是諸葛亮發明的嗎?
中國人如此熟悉饅頭。北方不必說,饅頭通常用來當主食,有時也和饃混着叫。南方常把帶餡的包子叫饅頭,而這餡又衍生出許多花樣。江南的小籠包紅到歐美,香港的叉燒包成爲經典電影的靈感,臺灣的刈包由於外形像錢包而被視爲吉祥之物。
據說饅頭是諸葛亮發明的——《三國演義》作者也不吝筆墨地描繪了這個故事。夜半親祭、鬼魂隨風而散的一幕,頗具畫面感。整段文字圍繞諸葛亮的選擇,凸顯了他的悲憫之心。然而,這個說法可靠嗎?
中國人對饅頭如此陌生。網上關於饅頭的科普文引用文獻時,往往錯漏百出。饅頭的分類與叫法更是相當混亂,南北文化差異往往成爲輿論場上的熱門爭議話題。本文就來聊聊關於饅頭的幾個重要問題。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週刊2024年3月1日專題《吃》中的B4版。
撰文|張哲
饅頭是諸葛亮的發明?
魏晉時期的史料表明,諸葛亮深具發明才華,創制了木牛流馬,改良了連弩。但是,沒有魏晉史料提到饅頭和他有關。
那麼,此傳說到底源自何處?清人沈自南撰《藝林匯考》,有兩處引用材料與此相關,分別是明代中期《七修類稿》:
與唐代《因話錄》:
莫非早至唐代,諸葛亮發明饅頭的傳說已經出現?查《因話錄》,並無《藝林匯考》引用的文字,不知沈氏從何輯錄而來。倒是元末《說郛》有類似文字:
另一種常見觀點是,《事物紀原》是此傳說可考的最早出處:
該書據稱是北宋元豐間(1078-1085年)高承所撰。《中興館閣書目》(1178年)記載《事物紀原》爲十卷共二百十七事,但八十年後陳振孫見到的版本是二十卷,且多出數百事。陳氏認爲是“後人廣之耳”。曹操嫌憎“耳”字,因爲它“非佳語”,楊樹達釋義稱“‘耳’爲僅可而未足之詞”,即罷了、而已,暗指不如人意。看來,陳振孫對後人冒名增加的條目不甚滿意。
明代《事物紀原》刊本(1472年)變回十卷,卻增至一千七百六十五事。《四庫全書》編者據此認爲“蓋後來又有所增益,非復宋本之舊”。也即今人見到的《事物紀原》不是高承原本,也不是陳振孫所見版本,從北宋到明中期,屢經擴充。所以,儘管《事物紀原》中有“饅頭疑自武侯始”的記載,但這記載的斷代存疑。
總之,諸葛亮發明饅頭的說法出處,最早也只能推至宋元間而已,這離諸葛亮的時代已經一千年左右,且本身又明言是“稗官小說”。所以大概率是後人附會,不足採信。
墨湫龍 繪。
戰國起,磨的普及推動小麥從粒食轉向粉食,漢時以“餅”字通稱麪食。“畫餅充飢”“傅粉何郎”,都是曹魏出現的與餅有關的典故。
魏人繆襲作《祭儀》,稱“夏祀以蒸餅”,蒸餅可以用來祭祀,是高級食物。西晉高官何曾生活鋪張,“蒸餅上不坼作十字不食”,不僅吃奢侈的蒸餅,還非要蒸出十字裂紋——孫機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指出,這“和現代北京地區說的開花饅頭差不多”。暴君石虎學了何曾的做派,“好食蒸餅,常以幹棗胡桃瓤爲心蒸之,使坼裂方食”。饅頭有餡,且主要用來祭祀,只有位高權重者纔有機會享用。
學者多認爲蒸餅即饅頭。高啓安指出,蒸餅表意、饅頭表音。他提出“饅頭”和“餺飥”、“餢飳”都是音譯,體現了古波斯語的“小麥粉”傳入不同地點、不同時間的變音。他也指出早期沒有“饅”字(如晉人束皙《餅賦》寫作“曼”),約到唐代纔出現。這符合外來食物傳入中原後的定名規律:以“食”或“麥”的義符偏旁加在音符邊上來稱謂。
此外高啓安發現,佛經中提到曼提羅餅、曼坻羅餅;作家周文翰則指出印度至今仍保存一種超過2000年曆史的食物modak,外觀類似包子。按,唐韋巨源《燒尾宴食單》提到的婆羅門輕高面,很可能即是modak、曼提羅餅。也許漢魏時波斯和印度以麪包餡的食品由絲路傳入中國,再經變烤爲蒸的本地化改制,唐宋後譯名逐漸向饅頭統一。
如此看來,雖然饅頭不見得由諸葛亮本人發明,但作爲祭品浮現在蜀漢,倒不違悖邏輯。
無餡與有餡
宋代,饅頭的記載陡增。宋初《清異錄》提及御膳“玉尖面”,外觀很像市面上的“出尖饅頭”,卻選用肥熊精鹿爲內餡,頗受皇帝青睞。南宋《燕翼詒謀錄》記載:
饅頭這時有了新名字“包子”,顧名思義,是因爲它有餡。《朱子語類》說:
《鶴林玉露》記載:
以上兩例也證明,宋時饅頭有餡、包子即爲饅頭。
以熊肉、鹿肉乃至珠寶爲餡的饅頭,不能視爲常例;唐宋以降,饅頭逐漸日常化,成爲普通人唾手可得的美食。南宋初的《東京夢華錄》還只是籠統地提及汴梁城中“諸色包子”,南宋末的《夢粱錄》則是細數臨安市場上花樣繁多的饅頭,光是名字都令人眼花繚亂。吳自牧報菜名不計繁冗,近乎偏執,這恐怕不單純是戀物,更是因爲看到了繁盛背後的脆弱。
南宋亡了,改名杭州的臨安市面依舊繁華。杭人林淨因東渡,將饅頭傳去日本,演化至今。西湖孤山腳下有淨因亭及碑,紀念這位饅頭文化的傳播者。現在日語“饅頭”專指豆沙餡的和菓子,外表精巧,口味甜美,很適合表達情意和婚禮祝福。至於豬肉餡的被稱作“中華饅”“肉饅”“豚饅”,在日本普及還不到百年。
此外,日本有店家應顧客要求研發出“沒有餡的饅頭”,結果大受歡迎,顧客表示“直接吃就超好吃,蓬鬆、香甜、超級舒服……”消息傳到華語圈,網友大感震驚:這不就是最基本款的饅頭嗎?當代人忘記了即使在中國,饅頭也曾經歷從有餡到無餡的過程。
《中國麪點史》,作者:邱龐同,青島出版社,2010年7月。
南北大不同
林淨因的時代,饅頭都是有餡的。無餡的不叫饅頭,叫炊餅,因避宋仁宗諱,由蒸餅改稱而來。北宋《苕溪漁隱叢話》說“春秋炊餅,夏冷淘,冬饅頭”,說明炊餅和饅頭已經分化。元代《庶齋老學叢談》記某知縣取炊餅令嫌犯“咬而莫斷”,對比齒痕,捉到真兇——無餡者實心,更適合咬而莫斷,若有餡則多此一舉。
《水滸傳》中,武大郎炊餅無餡;同書又多次提到“饅頭”:武松進了孫二孃的黑店,先問“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後在肉餡內吃到陰毛,更質疑“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宋江也提及江湖傳言,“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人肉狗肉暫且不論,至少在水滸世界裡,炊餅無餡,饅頭有餡。
炊餅之名後來失傳。無餡者沒了名字,只好也用饅頭來稱呼。清初《正字通》正式出現無餡饅頭的記載:“或有餡,或無餡,烝食者謂之饅頭。”
爲了區分有餡者和無餡者,北方人把饅頭的別名“包子”借來,專指有餡饅頭。南方吳越等地則仍保留了古稱,至今把有餡者也稱爲饅頭,如肉饅頭、菜饅頭、洗沙饅頭等。
這種南北分化其實是較晚近的產物。
元代《飲膳正要》作者是北方人,書中所記饅頭卻都有餡,如以“鹿妳肪(奶膀)、羊尾子、生薑、陳皮”拌調料爲餡。而清末民初的《清稗類鈔》對饅頭和包子的定義已和今天一致:“饅頭……無餡,食時餚佐之”“南方之所謂饅頭者……實爲包子”。
《清稗類鈔》作者徐珂是杭縣人,又曾旅居京津,故而深知這種差異。書中有一道食譜:將山藥、粳米粉、白糖研和,用溼手捏成坯,“內包以豆沙或棗泥之餡”,蒸制而成。
徐珂明知有餡者北方叫包子,但對這道點心,他依舊按家鄉的叫法,稱其爲“山藥饅頭”。
而他的同鄉對無餡者亦稱饅頭:袁枚《子不語》裡一則怪談提到“人血蘸饅頭可醫瘵疾”,後來魯迅據此創作《藥》,人血饅頭的典故自此家喻戶曉。
電影《無極》以饅頭作引子,勾出連番大戰;其實元雜劇《龐涓夜走馬陵道》也可算是“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孫臏裝瘋避禍,在饅頭和穢物中忍辱選後者吃下,最後成功復仇。
唐初王梵志打趣,把墳墓比作土饅頭,千年後曹雪芹仍在引用。人肉饅頭、人血饅頭、引發血案的饅頭,還有土饅頭……明明早已從祭品轉型成平民日常美食,饅頭在中國人意識的幽深處,還是容易和死亡扯上關係。
諸葛亮爲安撫亡靈而發明饅頭的傳說經久不息,或許也有此原因吧。
撰文/張哲
編輯/李陽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