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被低估的女演員,沒有之一
今年是郝蕾入行的第30年,
46歲的她仍舊是生活裡的戰士,
強烈地感受,強烈地活着。
郝蕾是當今公認的“中國最被低估的女演員”,
被影迷稱爲“文藝片女王”。
她是經典話劇《戀愛的犀牛》裡那個熾熱勇敢的紅衣“明明”,
曾兩次跟婁燁導演搭檔,
她的臉帶着理想主義火光熄滅前的固執和自毀式的破碎,
導演孟京輝說:“郝蕾是用靈魂演戲的人”,
賈樟柯感嘆郝蕾是真正的勇敢者,
“苦惱被她嚥下去,吐出的依舊是燦爛。”
在孟京輝話劇《戀愛的犀牛》中,郝蕾飾演“爲愛而生”的“明明”
婁燁電影《浮城謎事》
郝蕾的桀驁不馴是寫在臉上的,
她從不掩飾對錶演的慾望和野心,
十多年前,她就擲地有聲地說:
“我的夢想是我的名字可以出現在表演教科書上。”
任外部環境風雲變幻,她始終強悍地守護自我,
不直播、不帶貨、不說假大空的漂亮話。
有很多影迷爲她的境遇鳴不平,
“我們欠郝蕾一個影后”“郝蕾在當今生不逢時”,
她否認了這種評價:“我選擇在這裡,
我就要好好地體會和接受關於我選擇所帶來的一切。”
郝蕾接受一條的採訪
10月中旬,一條在杭州西湖邊的浮雲堂見到了郝蕾,
這兩年,她將工作重心轉向了表演教學,
重啓了自己關注超十年的療愈事業。
在充斥着假面與塑料花的演藝圈裡,
郝蕾提供了一種坦蕩真誠的人生樣本。
她說:“我可能不真正懼怕什麼”,
在生活的低谷中,“我不會一直陷落下去的,
我一定會觸底反彈,一定會的。”
自 述:郝 蕾
撰文: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這些年,郝蕾在公衆視野中變得柔軟。
她的眼睛明亮如炬,洞悉世事卻保有溫柔,她依然愛笑。拍戲之外,她當電影節評委,上表演課,和團隊籌備戲劇療愈課,很多熱門綜藝都曾邀約過她,但她唯一接受的只有演技類綜藝。她經常和年輕人呆在一起,也開始理解他們在行業中的困惑。
今年,她搬了新家,有空的時候就收拾屋子、接送孩子們上學,她在家裡開闢了一小塊菜園,打理蔬菜的時候,她也從未停止感受、思考。西紅柿的側枝需要及時修剪,要不然就會長成像樹一樣的巨型植物,不再結果。她由此想到:“我們的生活也是一樣的,我們要及時摘掉,其實並不一定有好處的、看似虛假繁榮的那個東西。”
郝蕾出席First青年電影節
大喜大悲、大開大合的情緒不再那麼頻繁地找上她,每一次情緒的起落,她的體驗都是“短,且快”。但她仍舊敏感,這是她的天賦,也是演員這個職業給她的要求。
更年輕的時候,她常常看新聞聯播看到哭。她的眼睛像一張網,他人的顛沛困頓被她下意識地捕獲,拾荒者、街邊飢餓的老人、直播間裡籌錢的病人……她的感受是成倍的,這些情緒在她表演的時候被呼喚出來,相比之下,技術只是她表演的一個“柺棍”。
入行30年,郝蕾真正的工作只有一個——表演,這是她小心翼翼守護的、被她視爲生命的“水晶球”。除此之外,走紅毯、做代言、提升商業價值,隨時都可以讓位。2010年,她提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因爲要籌備孟京輝的戲劇《柔軟》,她放棄到場。那天,她獲獎了。
她也曾被網友調侃體重,但她不會因此熱衷“身材管理”。給她底氣的是她的專業能力:“我的演技是誰也拿不走的”,她的生命只服務於角色,而非取悅某種單一的大衆審美。
做演員是上天派給郝蕾的使命。1978年,郝蕾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六七歲,她沉迷於83版《射鵰英雄傳》,告訴奶奶想要成爲電視裡的人;小學,她是學校裡的文藝骨幹,到處給同學簽名;15歲,她獨自前往長春電影製片廠學習表演,自此開始拍戲。
19歲,在上海戲劇學院讀大一的郝蕾出演了家喻戶曉的校園偶像劇《17歲不哭》,當時的她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演技上的不滿足,“不想演學生”,她嚮往更復雜、更成熟的角色
《少年天子》
郝蕾的角色和她的年齡是同步生長的。她的演藝起點是校園偶像劇,年輕的時候也演過一系列香港電視劇。在古裝劇《少年天子》裡,一場戲她可以琢磨出20種處理方式,她飾演的順治“廢后”是一個惡毒的女人,但她沒有讓這個角色淪爲臉譜化的反派,她精準地詮釋了皇權對人性碾壓後的瘋癲、嗜血、驕縱,一種近乎天真的殘忍。
2003年,郝蕾出演孟京輝的經典話劇《戀愛的犀牛》,是編劇廖一梅心中“最合適不過的那個明明”。她一身紅裙出現在舞臺上,像一團燃燒的火焰,任性又勇敢地宣佈:“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爲生的,只要有愛情”,這和生活裡真實的她形成呼應。
次年,婁燁爲電影尋找主演,她從上百位候選演員中堅定地選擇了郝蕾,因爲只有郝蕾拒絕了他,她擔心這部影片會讓她失去愛情,而這正是她的角色會說的話。
臺灣著名導演鍾孟宏的《第四張畫》
楊荔鈉導演的《春潮》
30歲之後,她不再出演少女,“更無所謂素顏出鏡。戲裡戲外,她從來沒有任何“逆齡”的企圖,她相信:“沒有人能抗拒地心引力的吸引。”
2010年,她參演了臺灣著名導演鍾孟宏的《第四張畫》,隨後和婁燁二度合作電影《浮城謎事》,她的角色常常是被命運捶打的,在一地雞毛中掙扎着、殘喘着的中年女人。在楊荔鈉導演的《春潮》裡,她演一位失意落魄的“40+”的女記者,也是在兩代人之間夾縫生存的女兒和母親,她不用說話,你就能從她的臉上看到內心的百轉千回。
許鞍華導演的電影《黃金時代》中,郝蕾飾演作家丁玲
和她相識40年的朋友、觀照療愈的負責人遲先生形容她:“沒有表演她活不了。在她的日常生活當中,她看到的任何的事情,都會第一時刻聯繫到表演當中。”她早已不用刻意觀察人物,一個人站在她的旁邊,這個人的穿着、神態、小動作,甚至是呼吸的節奏都會被收進她的眼裡。對於人性,她明察秋毫,十五六歲,在長影廠,她發現平時像姐姐一樣的老師們私下關係暗流洶涌、爭名奪利,她很震驚,人性在競爭狀態下原來如此不堪。
在角色面前,郝蕾的自我和皮囊是無足輕重的,她曾說:“我得把自己的靈魂慢慢掏空,然後把這個角色的靈魂,裝進到我這個殼裡邊,我纔是那個人。”
郝蕾在朗讀廖一梅的作品《像我這樣笨拙地生活》
在一個習慣了自我包裝和不露破綻的輿論場裡,郝蕾的真摯是灼人的。
她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明亮、銳利,她直勾勾地注視着你,虛假就無處隱藏。她痛斥內娛鼓吹的炸裂式演技、千篇一律的程式化表演,戳破名利場的表演作秀,“如果再沒有人對專業真誠了,那還能對什麼真誠呢?”
敏感的人常常會迴避傷害,她的態度卻是迎面而上。生活越折磨她,她的頭顱就擡得越高。年輕的時候被資方臨時換角,她不服輸,堂堂正正地起訴劇組;在愛情中遭遇刻骨銘心的傷害,她就用更勇猛的姿態進入到下一段關係;媒體八卦她的生活,她大方站出來迴應:“我的人生沒有秘密”;她直言自己是演爛片長大的,“戲爛爛不到你,纔是好演員”。
她剖析自己的生活,慘淡的、輝煌的,沒有避諱。
郝蕾說自己有一種“涅槃重生”的技能,而這來源於她的無所畏懼。她不怕失去什麼,她曾經說,“郝蕾”只是她今生今世借用的名字,其他的東西,名利、財富、熱度,她更無需貪圖。
這兩年,郝蕾很少接受媒體專訪,她看重生活裡面對面的、真正敞開的對話,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她的思考密度很高,對一件事的反思可以從時間維度拉到空間維度,也能夠用語言快而準地錨定自己的感受。她說:“如果我們都把我們的眼、耳、鼻、舌、神、意,都專注在我們有價值的談話裡,我認爲那種感知是不一樣的。”
以下是郝蕾的自述:
《戀愛的犀牛》
上天會厚愛那些勇敢的堅強的多情的人——是的,我是被厚愛的。從90年代初資訊那麼不發達的一個小城市走出來,又可以做上我熱愛的工作,被那麼多的觀衆去追隨,我覺得那已經是厚愛了。
我對人非常的有興趣,所以我纔去做了演員,因爲演員就是演人的。我覺得人如果對人不感興趣的話,這一生很浪費。
我可以通過表演這個渠道去知道我想知道的。他爲什麼那樣,你爲什麼這樣?你認知一個事情,原來跟我有這麼大的差別,像處在不同時空一樣。
電視劇《初戀的故事》
大概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突然之間大家就不叫我去跳皮筋了。因爲我是從小學跳舞的,當你要夠到很高的皮筋的時候,我們舞蹈生一定是有優勢的。所以她們不找我了。當時我會想爲什麼呢?我做錯了什麼呢?由於這種狀況發生,才使我反思到原來人跟人的交往是這麼的複雜。但我們一定是在這種人性的多樣性中成長的。
我不會因此不信任人,原因有兩個。第一,我是一個職業演員,我不可以把自己包裹起來,我必須要隨時地、敏感地活着,然後當我去創作的時候,才能非常快速地調動自己的真情緒。第二,我害怕一旦不信任別人了,我就不信任自己了,因爲我也是人類的一員,我認爲人類是相互作用的投射和折射的關係。
人生的每一個經過都不是浪費的。你沒有進入過泥潭,你就不知道泥潭有多深,你也不知道這些淤泥,粘在你的腳上、小腿上、大腿上,分別都是什麼感受,但是過程很痛苦是一定的了。
在年輕的時候,敏感一定是讓我非常困擾的。我感覺到別人跟我的不同,然後我又非常想跟他們相同,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喜歡聊的話題始終都是這麼幾個,關於人性的問題,哲學的問題,宗教的問題,宇宙的問題,別人就會覺得“天吶關心點現實”,所以就很難有知音。
還有小的時候比較脆弱,因爲太脆弱了,所以敏感起來會把自己陷在情緒當中,就是今天的年輕人說的“內耗”。
一個細小的朋友之間的背叛,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太不可信了。但我們要知道這可能就叫緣分,可能叫功課,可能是我新面臨的我並不具備的一種人生經驗,慢慢地,你打開了你的認知邊界,這種困擾就變得非常的少了。
我的真實曾經嚇到過別人,因爲大多數人是不敢看真相的,真相一定是五花八門的,很難被接受的,就像我們可能會懼怕外星人,懼怕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動物,完全超出認知範圍,真相有的時候就像洪水猛獸。
我一直說勇敢是特別重要的一個特質,勇敢這個詞可以有非常多的後綴,比如說,不怕傷害地去包容,我認爲這個前綴詞也是勇敢。
做一個真實的人,每一天都很難,今天,以前,再以前,都很難。但不管了,我要我活這一生的意義,我沒有能力也沒有資格去爲他人證明這個意義在哪裡,但是我要我的意義。
演員這個職業就是孤獨的,所有的關於你自己的工作只能是你自己做,前期的工作、基本功的積累,誰也幫不上忙。
2009年開始,我大概有5年沒有拍電視劇,劣幣驅逐良幣,專業的人要聽不專業的人的話,我就想先停一下。2014年,我又開始拍劇,我覺得行業有所好轉,因爲逐漸走向工業化,加上電影市場也開始好起來了。
可能近幾年行業又不好了,我就再停一停。我經常會有這樣的感受,這個劇本我不是看到過了嗎?其實不是一個劇本。
昨天我在做創投評委,非常多的新導演拿了提案過來,說實話,內容大多不新鮮。因爲我們能創作的空間太狹窄了,總是新聞上經常看到的那幾個題材,女性意識的覺醒,霸凌的問題……這些議題不是不可以有,但是如果它們佔有大量比例的話,觀衆一定會審美疲勞的。
有的時候,關於要聽誰的問題,我會匪夷所思。我認爲要聽對的。哪怕是一個場工、小燈光師,他提出了一個好的意見,都要聽。我希望是這樣的創作狀態,而不是規定死一定要聽誰的,甚至規定到合約裡,我覺得這很嚇人。創作是一個非常靈活、瞬息萬變的狀態,創作需要靈感,靈感不是規定誰聽誰的就能夠有的。
今天的小朋友,我認爲他們也很不容易。他們把時間用來好好學習,是沒用的,因爲今天都是看數據。誰有數據,誰就能上好的綜藝,好的電影……那麼他們只能把精力用來做數據,我們每個人都搞得像 IT公司的工作人員一樣,這就離藝術太遠了。
我不爲自己而沮喪,我爲行業而沮喪。我也覺得沒有“懷才不遇”這件事,懷才不遇近乎於沒有才。我認爲一個人出生在哪裡,遇到什麼樣的境遇有可能是自己選擇的。有一種說法,你不斷地在修正你靈魂的樣子,那麼實際上你就可以選擇你去到哪裡,就像我們旅遊一樣,我們去雲南,還是去日本,去瑞士,其實是你自己的選擇。
《聽見她說》之《她和她的房間》,郝蕾飾演一位被家暴的妻子
我選擇在這裡,我就要好好地體會和接受關於我選擇所帶來的一切,接受它一切的發生可能都有它的原因。
當我改變不了我怎麼辦?我如何面對我自己?有的時候,事情是有兩面性的。當你完全無力改變任何東西,其實可能你就能去抓取真正的有力的東西了,你可以看到另外的出路,所以我才選擇去教學,療愈課也在開。
畏冰攝影作品《如是》
2012年,郝蕾成立公益組織“浮屠身心靈”
大概從2009、2010年我開始接觸到療愈,之後我做了5年的公益。5年以來,有大學生,也有像我爸媽一樣年紀的人來參加公益課程,能幫助到別人,那種幸福感是超越一切的。
但是那時,我跟很多朋友說“療愈”,他們都完全是蒙的。現在不用普及,滿網都是這樣真實的故事了。小學生都在盤串。我兒子經常說,媽媽,給我買個東西解壓吧。我說你需要解壓嗎?他說我需要。
我們都知道現在小學生功課就特別重了。這種卷,讓每個人都像一部機器,每個人都在逼迫另外的人,如果沒有結果,那麼人得多絕望。
我們去做一份療愈工作,能讓部分人有一段時間保持一個放鬆的狀態,我覺得就已經很好了。
“蕾·觀照”的療愈課程
所以我們今年重啓了療愈課程。用戲劇的方式去對待療愈。其中有肢體的訓練,五感的訓練,心理劇的訓練。我們拿戲劇來模擬生活中遇到的不可逾越的困難。對我來講,戲劇和人生是一致的,有的時候生活比戲劇更戲劇,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有本書叫《人間是劇場》,其實也是這個概念。
第一次開課是在今年的夏天,我在結束前一個小時去看課。我剛坐下來10分鐘就已經掉眼淚了,有一個女孩子,導師在給她做訓練,她太苦了,確實太苦了。她來到我們的課上,如果短暫的時光讓她感覺到溫暖,我認爲已經很好了。
接納自己,對每個人來說都是漫長的過程。我們的教育體系裡面從很小的時候就在被否定,一直疊加到我們成年之後,我們怎麼能知道自己的本真是什麼呢?
無論是上療愈課還是表演課,第一步就是幫助大家找到自己,你可以勇敢地做你自己。我所有的學生都說:做自己真爽。都是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人了,居然像小孩一樣說做自己真爽。(笑)
療愈課程中的形體訓練
我們把表演課的東西嫁接到療愈上面來,比如形體訓練,需要把你的注意力放在某幾塊肌肉上,然後特別慢地停在那,這也是向內看的過程,我是跟我的身體在一起的,我是有力量的。
“中國的女兒大部分拿的是一個劇本,怎麼辦?你度過,你就這樣艱難地度過,然後你看《春潮》的結局也是一樣,她度過了”
我經常說,人是由愛而來的。我們的最好使的也最應該去使用的功能是釋放愛,但現在就快看不到這種釋放了。
有學生跟我說“戒掉愛情”,但戒掉就好了嗎?我覺得在年輕的時候,愛情是最好的訓練基地。愛情的對象會在某一段時間當中無比親密,然後可能會在另外一段時間突然變成陌生人,老死不相往來,甚至恨之入骨。
我們不可能找到一種比愛情更親密,之後又可能更疏離的關係。我們要習慣這種分離,這是多麼好的訓練機會。人的一生從出生就在面對離別,我們上幼兒園、小學、中學都分別跟我們特好的朋友say goodbye,然後逐漸跟整個人生說再見。所以說愛情很有用,愛情就是用來歷練這些的。
《初戀的故事》
我昨天晚上還跟一個朋友說,如果大家再不好好地認識自己,去接受愛和釋放愛,我們很快就要被AI替代,不是AI有多強大,而是我們讓出了位置。
現在我家裡有各種洗臉巾、溼紙巾、垃圾袋,都儲備到放不下了,你知道爲什麼有這麼多嗎?因爲我在刷短視頻的時候,我總是在直播間看到受傷的、得病的、需要幫助的人,他們帶不上那種特別貴的產品,所以我只能選他購物車裡邊最貴的下單。
你要認可你自己的這份同情心和慈悲心,不要因爲悲憫他人就批評自己愛心氾濫。擁有同情心和慈悲心,多棒啊,那是多好的天性。
特別鳴謝:杭州浮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