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東西問》超越「異邦的想像」看「世界之中國」(楊慧林)

第二屆通州·全球發展論壇18日至20日在北京舉行,主辦方中國人民大學正式發佈《人類2050:人與社會全面發展》報告,首次在論壇上提出「全面發展目標2050(CDGs 2050)」等原創概念。(中新網)

以「構建發展共同體,共創人類新時代」爲主題,第二屆通州·全球發展論壇於10月18日至20日在北京舉行。受邀出席論壇的中國人民大學原副校長、大華講席教授楊慧林19日在主題爲「多元文明歷程與全球文明發展」的分論壇上與多位外籍學者論道。

「從『世界之中國』的角度看,我們的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條件破解『古今中西之爭』。」楊慧林日前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時表示,中西方亟待思想層面的深入對話和雙向闡釋。中西互鑑的對話式研究,應該是超越「異邦的想像」、破解「古今中西之爭」的路徑和前提。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從尼山世界文明論壇到武夷論壇再到此次通州·全球發展論壇,您常與來自不同國家的學者對話,探討文明交流互鑑。不同文明之間爲何能實現互鑑?

楊慧林:我們倡導文明互鑑,首先應該思考什麼是「互鑑」。互鑑,現在一般英譯爲mutual learning,即相互學習。但實際上中文「鑑」字與英文reflection(有反映、反思、表達、沉思、回憶等多重含義)之間有着更有意思的關聯,所謂「互鑑」正是一種相互之間的reflection。在英文中,mutual reflection具有多重涵義(polysemy)及模糊空間(ambiguity),恰與中文「鑑」字的一字多義相似,因而二者亦可互釋。從「互鑑」一詞的中英文互釋即可看出,不同文明之間存在基礎性的共通之處。

實現互鑑的重要前提和方法是比較。中文語境下,《說文解字》言,「二人爲從,反從爲比」;《漢書》載,「氣同則合,聲比則應」。《廣韻》則解釋「較」爲:「與校通,比較也。一人獨校曰校,二人對校曰讎。」這就是漢語本身的內在結構,包含着「相與」而「共在」,而不是「由己」而「求同」的邏輯。這種「對言結構」可見於整個中國傳統。

「相反以見相成」的內容在中國文化典籍中非常多,其思想原型可從《周易》說起,例如《易傳·繫辭上》的「一陰一陽之謂道」;《道德經》也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在《莊子·秋水》便是「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

西方著名宗教史家米爾恰·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經過詳盡的考察後仍相信,「陰陽消長和相生相成」包含着「中國思想的原創性」。從現代話語方式來看,中國人在講「同」的時候,其實更多是在講「共」。中國人既可以說和而不同,又可以講天下大同;既支持各國保持自身文化特色,又主張弘揚全人類共同價值。命運與共、美美與共,也是因「相與」而「共在」,並非由「一己」而「求同」。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同」並非與「和而不同」相對立,由「共」釋「同」恰恰是中國思想的獨特性。

這就能理解,我們將人類命運共同體譯爲「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for mankind」,用「shared future」(側重表「共」意)而非「common destiny」(側重表「同」意)。

中新社記者:您精研比較文學、哲學數十載,從語言文學和哲學思想層面上看,中西方怎樣才能更好地發現並理解對方?

楊慧林:中國和西方之間能夠「發現彼此」,其基本關聯應是在思想、文化層面的「互釋」,既是相互闡釋,也是相互發現。

例如,法國著名詩人謝閣蘭(Victor Segalen)寫的東西可謂「非常中國」,被譽爲「法國的中國詩人」。他有一本著作《畫&異域情調論》,其中的論題包括「夏朝的危岌」「商朝的敗亡」「周朝的羞恥」「秦朝的皇陵」「西漢的禪讓」「東漢的狂奔」等,簡直完全是「中國化」。謝閣蘭另外有《異域情調論:一種「多異」的美學》。他把「多異」看成是所有異域的、異常的、意外的、驚異的、神秘的、超人的乃至神聖的,都用「divers」來表達。這裡面最關鍵的是體現出「他性」,也就是歐陸哲學的「otherness」或「alterity」。有趣的是,中國文化經常被法國人看成是「多樣性」的座標,中國和以法國爲代表的西方往往互爲「異邦的想像」。

中國和西方的政治制度、經濟模式都有所不同,其背後則是理解世界的不同方式。中國與西方交往過程中,我們常說有「三大支柱」——經貿、政治、文化,實際上以法國爲例,中法之間最開始並不是商貿往來,而是文化之間的相互認識、溝通乃至欣賞,這種真正深層次的溝通非常重要。

中國與西方許多國家之間都有高級別人文交流機制,以文化活動爲推手,以學術交流爲依託,以「東西互鑑」「達己達人」爲進路,也取得了重要成效。當前背景下,中西方亟待思想層面的深入對話和雙向闡釋,從而才能爲中國自身的全面發展和升級轉型提供有利的輿論環境,爲當今世界的緊張關係和利益格局輸入必要的平衡機制,爲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重要的建設性作用奠定持久的長效基礎。

2024年10月9日,中法數字海洋文化月系列活動之浪漫星球-「海洋-科技」在地研究與藝術共創項目成果展開幕式在福建長樂數字教育小鎮101藝術潮玩中心舉行。(中新網)

中新社記者:在「世界之中國」的今天,我們應如何超越「異邦的想像」、破解「古今中西之爭」?

楊慧林:按照法國曆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說法,「沒有法國史,只有歐洲史;……沒有歐洲史,只有世界史。」梁啓超則在《中國史敘論》中將黃帝至秦代的「上世」稱爲「中國之中國」,秦始皇統一中國至清代乾隆末年的「中世」爲「亞洲之中國」,「與西人交涉競爭」的「近世」則是「世界之中國」。

從「世界之中國」的角度看,我們的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條件破解「古今中西之爭」,而中西互鑑的對話式研究,應該是超越「異邦的想像」、破解「古今中西之爭」的路徑和前提。正如著名西方宗教研究學者麥克斯·繆勒(Max Muller)在其名作《宗教學導論》中所言,「所有的高深知識都是通過比較獲得的,並且是以比較爲基礎。」文明互鑑也需要在對話和比較的方法下進行。

法國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米歇爾·埃斯巴涅(Michel Espagne)教授和我有過多次對話。他曾公開表示,「當今世界越是充滿衝突和誤解,就越是需要學術層面的對話,只有『對話式』的學術研究才能幫助人類達成真正的相互理解。」我非常讚賞他的看法。

我們主張的「文化自信」,也必然取道於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通過文明對話,你會發現,如果沒有對話,不僅是我們不瞭解別人,可能對自己也不夠了解。對話不僅是自我表達,也是在比較中自我辨識;不僅是讓他人理解我們,也是使我們更好地理解自己。對話式的研究既是在比較中重述中華文明的獨特肌理,也是針對西方話語的敘述模式;既啓發了重訪自身傳統的機緣,也爲「進入」西方知識系統提供了可能。

事實上,中國現代學術本身就是中西對話的產物。例如呂思勉認爲,世界上並無真正相同的事情,「所謂相同,都是察之不精,誤以不同之事爲同罷了」,但是「各別的文化,其中仍有共同的原理存」,所以「欲瞭解中國史,固非兼通外國史不行」。錢穆也表示,「最近學者,轉治西人哲學,反以證說古籍,而子學遂大白。……餘杭章炳麟,以佛理及西說闡發諸子,……績溪胡適、新會梁啓超繼之,而子學遂風靡一世。」

馮友蘭更在其用英文出版的《中國哲學簡史》中「以西釋中」,不僅從孟德斯鳩式的「地理環境」說明「普天之下」和「四海之內」,以釋「中國文明、特別是中國哲學何以爲然」,還將儒家「內聖外王」(inner sage and outer king)比之於柏拉圖的「哲學之王」(philosopher-king),將「反者道之動」(Reversal is the movement of the Tao)比之於黑格爾「一切都包含着對自身的否定」(Everything involves its own negation)。他認爲,任何一種哲學都包含着「恆久的」(permanent)的觀念,也包含着「可變的」(changeable)和「共同的」(in common)因素;因此不僅差異之間可以比較,而且可以「用彼方的概念(in terms of the other)予以翻譯」。

正如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有一首詩《天真的預言》(Auguries of Innocence),徐志摩、田漢等人曾多次將其譯成中文,措辭卻基本一樣:「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這一相似的翻譯深深地刻在中國人的理解結構之中,因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式的表達在《梵網經》《法華經》等佛教典籍中隨處可見。這也許是「異邦的想像」,但最後達成了多樣性的互釋。

受訪者簡介:

楊慧林,文學碩士、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大華講席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原副校長。先後擔任過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中國宗教學會副會長、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副主席等,主要從事比較文學和宗教學研究。近年出版的主要著作有《意義》(2018修訂版)、《神學詮釋學》(2018增訂版)等,以及英文論文集Christianity, China and the Question of Culture(2014)。

(本文來源:中新社「東西問」專欄,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 以上言論不代表旺中媒體集團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