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斫琴師”梵戈:我要做的不是被別人理解
也曾有過衆多質疑,但梵戈從不在意。
相較於此,他覺得把心思放在追求極致的聲韻奧秘上纔是他唯一的目標。
“在過去的一二十年,我都在製作之道上尋找、確認自我,追求製作屬於自己的琴器。但是近一兩年,我開始嘗試回頭去復刻歷史上的那些傳世良琴。”
從最初的學習模仿到後來的變化求新,梵戈說他現在要做的,是重新回到傳統中汲取養分。“我從傳統中來,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現在我還想回到傳統中去。”
見山不是山,但最終山仍是山。
這些年來,梵戈一直堅守初心,但他從不給自己下任何定義,“我不想把自己定義爲某個派別,也並不想證明給誰看。我只是希望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能夠留下接近於或者超越前人的琴器及傳承。”
去年開始,梵戈把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復刻諸如九霄環佩、玉壺冰等系列老琴上。
爲了更完美的復刻它們,光是前期準備工作就達幾年之久。而在梵戈的定義裡:復刻老琴從來不僅僅是追求皮殼外觀的“形似”,更重要的是他所追求的古琴的靈魂――聲韻上的“神似”。
一張古琴製作,需要三百多道工序。僅僅是在木料的挑選上,都有着很大的學問。
“如果這個木料本身品質很好,同時又是老木料,那當然是最好的。”但若想同時滿足這些條件,無論是在各行各業飛速發展的現代,還是在物資極度匱乏、交通不便的古代,都絕非易事。
“一牀真正意義上的良琴,首選取決於具有良好聲學素質的材料,再加以製作者的妙手施爲,最終方能得以成就,古人所謂良材即出良琴即爲此意。但木材的新老,並不是良材的必要條件。”
古琴料子大多取自於故舊房屋房樑這些建築用材。這二十多年裡,梵戈經常去往全國各地考察一些拆掉的老房子,遇到合適的木料梵戈就會把它們帶回自己的工作室,其中的艱辛難以想象。由於常年敲擊木材聽聲辨料,梵戈右手的中、食指的關節都有點輕微的變形。
梵戈有一套自己的選料標準。很多人覺得“木紋直順、無疤節、漂亮”就是好琴材的標準,但梵戈更在意木料的內在聲學品質:“我看的其實是這個材料的素質,而不是它的外在顏值。但是賣木料的人往往不懂這個,他們往往是通過材料的顏值來區別材料的等級,甚至大多數製作者對如何選材也沿用了這種標準。”
梵戈堅信每一牀良琴都會迎來屬於它的黃金時代,他要做的就是儘自己最大努力去幫助每張琴完成它的使命。這也是梵戈一貫以來的堅守。
“我們現代斫琴師究竟要做什麼?”
“其實每個制琴人有自己的理解。我覺得一定要能做出今天看來還不是那麼老味的新琴、良琴,等它若干年以後進入到自己的黃金期,纔有機會既充滿活力、又老味盎然,與琴人相得益彰。我覺得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畢生追求。”
正是大師們的這份初心和堅守,讓越來越多的人瞭解並喜歡上了古琴文化。但隨着古琴越來越熱,這個圈子的內卷也日益嚴峻了起來。
“就像現在的手辦,開模開的超級精細,細節也做的越來越精美。他們就是要這種感覺,圈裡部分人就是把琴當成一種‘高級玩具’來對待。”
比起外行人追求古琴的外在顏值,更讓梵戈覺得無奈的是,如今就連一些很懂古琴的行家也開始跟隨起了這股一味追求古琴顏值的浪潮。
“琴首先是用來彈的,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是是否應該拒絕一牀好看而不好聽、不好彈的琴呢?琴的聲音之美,很多人並不能很直觀的感受到,但是好看是很直觀的。如果一牀良琴的標準淪爲“顏值”當頭,不能不說是古琴文化的一種悲哀。”
這的確是古琴圈現有的一個風向,但他並不願意迎合這種風向。“他們追求古琴的外在工藝細節遠勝於追求琴的內在聲音品質,無可厚非,市場有需求,必然就有迎合市場需求的產品出現。但是我還是會堅持自己追求極致聲音的初心。”
這種“卷”,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已經到了有點扭曲的程度。
“如果單純是爲了琴的外觀,找幾個工藝美術師都可以做得很精緻,但琴的靈魂是什麼?我們今天這些漂亮的琴如果聲音做得不夠好,不能引人入道,僅以外觀悅人,那麼五十年、一百年以後,真的還能留存下來嗎?以器載道不會成笑話嗎?”
或許是當下盛行的攀比之風,又或許是背後某種神秘力量的推動,梵戈也看不透這股不良的風向究竟來自何處,何時又能結束。
外界紛紛擾擾,他卻始終堅守自己的本心。
對於競爭越發激烈的古琴圈,梵戈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
空閒之餘,梵戈還帶了三個徒弟。對於收徒,他也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比起潛力,他更在意的是這個人能不能弄明白自己學習斫琴的本心。
“想要入這行,最難的一關不是掌握傳統文化、學習工藝美術製作等。很多人最大的困境是,他們找不到自己的心。”
不只是古琴製作,梵戈對傳統文化也頗有了解,兩者相生相攜。在過去,老師收學生的一個重要環節,就是“問心”。
“問心的意義,在於問己。自己做這些事的根本出發點是什麼,到底是爲了傳承?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名或利?如果僅僅是爲了名利,那就不需要到我這裡來。”
任何決定都不是盲目選擇的,一個決定的背後隱藏着太多代價,時間、金錢、體力、心智,甚至是痛苦。所以很多人都只是淺嘗輒止後,便草草退場了。
梵戈也勸退過不少慕名而來想要登門拜師的人,“有的人只是好奇,根本不知道學習這門技藝有多艱苦。也偶爾有幾個人說得很好聽,但你一聊,很快就能發現他就是奔着賺快錢來的。靠斫琴賺錢不如去販琴來的快,沒必要學斫琴。”
目前也就只有這三個徒弟,通過梵戈的重重考驗留了下來。
這三個人,目前都還屬於打磨心性的築基階段。
“每個人的根器、心性甚至包括因教育基礎而帶來的理解能力、接受能力都不一樣,每個人都是個性化教學,目前都還在以教代學的階段。”他們現在從早到晚、寸步不離地跟着梵戈。
技藝可以慢慢學,初心堅守起來卻不容易。梵戈當初便是看中了他們的“本心”。
“理想和現實永遠是有很大差距的。沒有堅定的信念,什麼都是白扯。”
不忘初心,持之以恆。唯有愛與堅守,才能始終。
千里馬常有,伯樂卻不可多得。這世間缺少的從來都不是好的木料,而是像梵戈這樣執着一生的斫琴師。
只有在和優秀的斫琴師相遇的那一刻,好的木料纔會被賦予生命,美妙的琴音尚可流芳千古。
“您怎麼看待外界的不解?”
“當一個人的理念太過超前的時候,即便你是對的,大家也會認爲你是瘋子。無需理會、無需解釋,一心耕耘,莫問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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