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正義並非放棄理念

（攝影／林國彰）

臺灣白色恐怖時期是指戰後到1987年解嚴，往前推有二二八事件，往後是冷戰結束，泛指威權統治時期。在這段期間入獄或罹難者，籠統稱爲政治受難者，主要的罪名是顛覆叛亂，扣除被羅織含冤者（譬如武漢大旅社案），絕大多數被槍斃的是中共潛伏在臺灣的地下黨員，也就是匪諜，中國稱爲「隱蔽戰線戰士」，名列北京無名英雄廣場，後人在海峽兩岸都有。

王曉波是臺大哲學系事件要角，因「爲匪宣傳」去職，解嚴後獲得平反。其母是在戰後纔來臺團圓，因中共臺灣工作委員會破獲遭槍決，從小是「匪諜兒子」，卻爲她的誓死不屈感到光榮，而中國也追認她爲烈士。王曉波自豪參加保釣運動而由愛國主義提升爲民族主義，被譽爲「和平統一旗手」，生前表示「下輩子一定要做一個太平盛世的中國人」，父母歸葬南昌烈士陵園。

徐博東是中國的臺灣研究專家，父親在抗戰期間投效邱念臺，秘密加入中共，戰後來臺從事地下工作，先擔任訓導、吸收師生，轉任國民黨臺中縣黨部書記「發展」。基隆中學案爆發，徐父與邱念臺女婿透過「同情者」搭機脫身。母親滯留臺灣長期遭到監控，父親文革後才平反，負責對臺廣播，夫婦生前無緣再相見。襁褓中的徐博東未隨父母來臺，母親過世與父合葬蕉嶺。

接下來這位李杭，父母戰後經過教育部訓練ㄅㄆㄇㄈ來臺，父親先在基隆中學教國文，後到桃園農校，母親則任職國語推行會，兩年後撤離。李父在文革時期被迫承認是國民黨潛伏特務，終將燒紅的火爐通條插入自己胸膛明志，問題是，妻子根本不知道丈夫在臺灣加入中共地下黨。李父在1979年平反，李杭到基隆尋找父親足跡，恍然大悟爲何母親要將孫女命名「暖暖」。

在1949年前後，中共判斷「解放臺灣」情勢一片大好，當時派了1600名特工「執行任務」，不外從事諜報工作、發展地下組織，爲軍事行動鋪路、伺機裡應外合。漢賊不兩立的國民黨政府處決首惡，中國則確認其中846人爲英勇犧牲的烈士，卻有不分統獨的尷尬。

自來，戰時抓到外國間諜不外槍斃，平時則無期徒刑。冷戰時期，美國科學家羅森堡夫婦被控從事間諜活動、泄漏核武發展機密給蘇聯，教宗庇護十二世向艾森豪總統求情無效，最後還是坐上電椅。在麥卡錫主義肅殺氛圍下，兩人的小孩沒有親戚敢領養。孩子堅持母親只是單純家庭主婦，尋求歐巴馬總統平反未果，寄望拜登總統能特赦。

不像戰爭敵我分明，內戰是自己人幫對方搜情，特別是無怨無悔的真實信徒。無論「紅色特工」或「附匪分子」，不能否定有些政治犯是有「民主統一走向富強壯志未酬、愛國愛鄉改造社會死而後已」的懸念，不光是爲了民主自由，更非要求正當審判程序。臺灣定位「追求社會正義及政治改革之熱血志士」，中國列爲「忠魂」，也算曆史的終結。

美國由獨立戰爭到南北戰爭，北愛爾蘭的統獨訴諸暴力或絕食，轉型正義終究還是要取得和解，卻不是放棄自己的理念。在澳門迴歸中國之前，我跟一些朋友到教科文中心開會，大家知道我的臺獨立場，白天脣槍舌劍，第二天繼續論戰。一大早在電梯上，只有我跟王曉波兩個人，他跟我說「老弟，你多說一點！」

（作者爲國立東華大學民族事務暨發展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