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氪專訪 清華大學AIR院長張亞勤:上場“打球”30 年,如今我做回“教練”
2017 年6 月,在大連夏季達沃斯現場的百度總裁張亞勤剛參加完一場論壇,走出會場後被層層包圍,有媒體舉着話筒連番追問:“百度現在真的要 All in AI 嗎?”張亞勤答道:“是的,肯定會。”
彼時百度剛剛佈局人工智能,甚至將營收的一大半(100 億元)拿去做研發。可儘管已經有了自動駕駛平臺“阿波羅”和“小度”的雛形(當時還叫 DuerOS),但很多人還是看不懂,爲什麼一家靠搜索輕鬆賺錢的公司,要去鑽研一項看不見摸不着的技術。
那段時間,張亞勤幾乎成了百度 AI 的代言人,在達沃斯現場,他不厭其煩地向在場嘉賓普及自動駕駛和家用 AI,同時呼籲:中國企業要抓住“從研發階段到真正的人工智能”中出現的機遇。
四年後,張亞勤再次參加達沃斯論壇,一切都變了光景。
他的身份有了變化。2019 年 10 月,張亞勤宣佈從百度退休,清華大學校長邱勇立刻向張亞勤拋去橄欖枝,兩個月後,他加入清華大學,如今,張亞勤已是清華大學智能產業研究院(Institute for AI Industry Research,以下簡稱“AIR”)院長。
張亞勤與清華大學淵源深厚,1998 年,張亞勤就開始擔任清華的客座教授,他對清華的院系如數家珍:“我在清華帶過課,計算機系、電子系、交叉學院、車輛學院、自控系……我都很熟。”張亞勤告訴 36 氪。
張亞勤(右)從清華大學校長邱勇(圖左)手中接過聘書。圖片來源:清華大學
脫離了企業立場,張亞勤對人工智能的觀察變得更審慎。在參與2021年達沃斯有關 AI 的命題討論時,張亞勤談到,人工智能要發展成爲負責任的技術,應秉持 3R 原則:即 Responsive(積極響應)、Resilient(適應發展)、Responsible(堅守價值)。
張亞勤的團隊提供了一份關於 3R 原則的具體解釋,實話說,這份解釋有些過於繁瑣,但當中有一句話尤其精準:
這也是張亞勤成立“AIR”的初心。
“AIR 有兩層意思,一個是希望我們內部有開放、自由、清新的空氣;另外是人工智能,未來應該像空氣那樣無所不在。”張亞勤告訴36 氪,他還打趣道:“當然,要做不好,就真成 AIR(空氣) 了。”
對於 AIR 要做什麼?張亞勤方向明確,長遠看,“AIR”的目標是:
而更具象的目標,張亞勤說到兩點:1、研發出新的算法和平臺型技術,影響力要比肩“阿波羅(百度自動駕駛平臺)”;2、在外部孵化更多現象級的公司。
放眼國內,你很難找到一個和 AIR 類似的機構,它依託於高校(清華大學),又要直接面對產業整合技術(交通、醫療、AIoT);同時還具備類似 YC、氪空間的孵化器作用——這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工程。
換種說法,如果不是張亞勤,國內也極難找到另一個人來建構這幅圖景。
不論是學界還是產業,張亞勤的影響力都足夠,他是 IEEE百年曆史上獲得會士榮譽最年輕的科學家;在加入百度前,張亞勤曾在微軟公司工作16年,歷任微軟亞洲研究院院長兼首席科學家、微軟中國董事長。
憑藉個人號召力,張亞勤給 AIR 搭建起一支明星團隊。AIR 團隊成立時,其團隊照片甚至在行業內刷了屏,成員包括前字節跳動AI實驗室負責人馬維英、前海爾集團CTO趙峰、前阿里達摩院技術大牛聶再清……
“AIR ”的明星團隊。圖片來源:清華大學
而在 AIR 官方宣佈成立的當日,張亞勤在產業側的朋友們也都紛紛表達了合作意願,又是一個豪華的陣容:李開復、楊元慶、田溯寧、林斌、汪建、王石、王小川……甚至連清華校長邱勇院士在其後的致辭中都說:“與田溯寧、汪健、王石等企業家都是第一次見面交流,清華AIR讓他們不僅是亞勤的朋友,也都是清華的朋友。 ”
留給 AIR 的舞臺足夠大,但萬衆矚目下,這齣好戲能否唱響,仍有變數。
人工智能的發展已經躍過了最早的蠻荒階段。2016 年,Alphago 擊敗李世石,商湯、曠視融下天價,人工智能如漩渦般席捲業界;可如今,AI 行業被質疑泡沫過多,落地不夠,曠視、依圖遭遇上市折戟,AI 如同 O2O、大數據、SaaS……成爲了一個過去式的風口。
如何領航這艘大船,張亞勤也有諸多思考。
他爲 AIR 確立了諸多準則,比如控制團隊小而精,團隊規模計劃是 150 人,達到後就“不會再擴招了”;不希望內部以發學術論文作爲指標;提倡與企業的聯合研發模式,不獨佔技術成果,也不單獨將技術提供給某家企業。
還有更重要的一條,一旦 AIR 內部有了成熟技術後,張亞勤鼓勵團隊“出走”,把技術轉化爲產品,推向產業,越做越大。
“(孵化)是我們很重要的模式,關係到最後對產業的影響。但我們內部不會孵化團隊,這不是我們的主要職能,AIR 還是要做研究,做技術,只是讓技術出去,變成企業的一部分,我們扶上馬送它一下,希望它在外面做得越大越好。”張亞勤對 36 氪說。
以下是 36 氪與清華大學智能產業研究院院長張亞勤的專訪實錄,經編輯後發佈:
36 氪:您爲什麼願意加入清華大學成立“AIR”(清華大學智能產業研究院),邱勇校長是如何打動您的?
張亞勤:在博士之後工作的 30 年,我一直在第一線做研究、帶團隊、做產品,我一直在想,有時間會做一個像當年在微軟那樣的研究院,能跟學術界合作,也能面向新的一些產業(輸出價值)。
清華智能產業研究院,你看這幾個字描述的背景,一個是清華大學,一個是人工智能,另外是面向產業,用的是一個研究院。
剛纔講的邱校長也好,還有楊殿閣(清華大學車輛與運載學院院長楊殿閣),我和他們都很熟,原來我一直是清華的老師,1999年初我第一個客座教授就是清華電子系,我跟清華的計算機系、電子系、交叉學院、車輛學院,包括自控系都很熟,有很深的淵源。
邱校長對我發出了邀請,我們談得很好,我覺得要做研究院首先人才很重要,清華的學生、教師都是跨學科的,幾個學科都很強。我想做的事清華也很支持,我自己也很有passion,所以我就答應了。
我希望能做個老師,能做個所謂的coach(教練),過去我是在場上打球的,做隊長,現在做了教練,我們的國家、產業現在需要這樣的機構和人才,更需要“產學研”機制。
36 氪:業界現在對於“AIR”的認知可能沒有那麼清晰,您怎麼定位“AIR”的角色?
張亞勤:“AIR”是一個應用型研究機構,不是基礎研究,也不是產品研究,我們不做產品,這是第一個。
第二點,作爲一個大學要培養人才,“AIR”要培養未來的CTO和頂級架構師。
第三點,“AIR”是想將人工智能作爲技術核心,去推動產業發展,孵化出更多現象級的公司,比如我們現在講的“AI四小龍”、地平線、寒武紀都是以技術爲核心的公司,這樣的公司都是真正有核心技術,同時對產業有推動作用的。
36 氪:可以理解爲,“AIR”是要作爲一個技術的供應方,相當於給企業提供“水電煤”?
張亞勤:可以這樣講。
36 氪:您爲什麼覺得業界需要“AIR ”這個組織?
張亞勤:首先是大的背景,眼下我們正在經歷第四次工業革命,第四次工業革命是數字智能、物理智能和生物智能一個大的融合,裡面最重要的就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是最核心的技術引擎。這個觀點我第一次提出正好是五年前的達沃斯。
第二點,大的產業來臨時,我覺得中國要抓住這個機會,中國在前三次產業革命中,大部分都是旁觀者或者跟隨者,第四次工業革命是百年最大的契機,中國有能力成爲一個領導者,就需要領軍的人才、核心的技術、和與產業的鏈接,我很幸運,這些事過去都做過一些,現在能靜下心來在這方面做一些貢獻。
(在產學研方面)我的團隊都有類似背景,一個是在學術方面有造詣;同時又有很深的產業背景,做過CTO,做過大型產業研究院的院長,帶過大團隊,設計過產品,所以他懂這個產業需要什麼,我說我要培養未來的CTO,你之前都沒有做過CTO,就比較難培養。
當時邱校長講了一句話,他帶着萬分的誠意,他說希望這個模式是Open(開放)、Fexible(靈活)、Novel(創新),這句話打動了我。
說句實話,我做這個事,希望能有很靈活的一個模式,需要學校給我支持,所以open很重要。Fexible的話,包括我的機制、運營、招聘,都是要靈活的;另外是Novel(創新),創新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做東西要新,另外是機制要新,我認爲“AIR”是可以做這些探索的。
36 氪:在高校,似乎“機制創新”更加困難。
張亞勤:我們有上百個博士生、幾十個教授在清華,肯定會發表很多文章。但我不想把發文章作爲指標,教授和學生髮表文章是天經地義的事,但絕對不能 count paper,不是說要在(SCI)發表文章多就好,不能這麼看這個指標。
寫文章是一個過程,不是目的。我管理微軟研究院的時候,從來不要求同事發表多少篇文章,但發表文章是業界第一名。
我們不是叫“AIR”嘛,中文意思是“空氣”,這裡有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對內部,我希望能有一個很開放、自由、清新的空氣,是一種氛圍,這是很重要的。
第二層意思是第四次工業革命完成後,AI 應該就像空氣一樣,是無所不在的滲入到產業、社會、經濟的每一個層面。
另外我開玩笑說,我們要做好了就落地了,做不好就成了 Air,就是空氣,這是玩笑話,但的確是我們的理念。
36 氪:國內研究院型的機構都有蠻多挑戰(今年 2 月,IBM 關閉中國研究院),根源就是落地難,您怎麼看?
張亞勤:從大的環境來講,不管是全球還是中國,研究院相關的投入一定是增加的。
我經歷過各種研發模式,有大學,有企業,也有開放式的產業,還有國家實驗室,每一個模式都有利有弊,我希望能趨利避害。
最近國內在科研方面的激勵政策強度很大,科研人員做得好的話,成果可以擁有不低於50%(的股權),這對於做科研的成果轉化有很強的激勵作用。
36 氪:您覺得“AIR”會面臨到哪些挑戰?
張亞勤:挺多的,這是一個新的模式,新的人、新的機構,大家都在探索階段。
大家要有耐心,我最害怕過一年,大家就一定做出個什麼成果,還要考覈,每天秀demo,我跟團隊講,我們做的東西一定要有核心技術,未必是最基礎的科研,特別學術的研究我們不一定做。
有了核心技術之後,就要看怎麼產業化合作,現在找我們的企業特別多,我們雖然跟企業談,但目的是瞭解企業的需求,我就害怕做了之後變成科研項目了,絕對不能被企業牽着鼻子走,不然就失去意義了。
36 氪:現階段來說,您最關注的目標是什麼?
張亞勤:到今年年底,我們要有一項真正的平臺性的技術,至少要有一個研究成果,能幫助企業解決問題。
36 氪:要看落地?
張亞勤:對,要落地,但落地不是說今年就落地了,我覺得半年一年能做出的東西,肯定不是什麼大的東西。
36 氪:怎麼理解您說的這個“平臺型技術”?
張亞勤:就是新的算法或者研究成果,比如說AlphaGo,或者bert、gan(均爲人工智能編程語言),這都是業內在使用的平臺型技術;百度的阿波羅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可能更偏產業,但我們也要具備這種影響力。
36 氪:可對於企業來說,如果技術足夠好,他們也許會 copy 一個,或者會選擇收購佔爲己有。
張亞勤:你談到的這點特別好,其實合作研究在美國有很成熟的模式,我會把這個模式能用起來,比如成立聯合實驗室,而不是我們做好了給他。
我們在高校,做東西可以更長期,企業或許沒有人才或者資源做更長期的東西,學校裡面可以。
做這個東西怎麼授權給企業,要按照國際慣例,這個知識產權是大家共有的,企業可以使用,但不能說我只能給你,不能給別人。我把這些東西形成一個IP,這就是做科研合作。
還有一點,一定不要做大,要做強,我的團隊未來計劃是150 多人(目前爲三十餘人,包括教授、研究員、博士生等),(達到這個人數後)不會再擴張了。
如果說有一些技術需要做產品,那就出去好了,在外面做,做得越大越好,但我們在裡面要很清楚,研究院就是研究院,不是公司,不是產品部門。
36 氪:您鼓勵這種剝離出去的方式做產品?
張亞勤: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模式,關係到我們最後對產業的影響。可能有些技術會孵化成公司,有一些技術給企業,如果沒有這個出處(外部孵化),就沒有對產業產生價值,那不行。
我不會孵化別人的團隊,不是那種好的idea來了以後孵化一下,這不是我們的主要職能,AIR 還是要做研究,做技術,只是讓技術出去,變成企業的一部分,我們送上馬扶它一下,我們希望它能出去,在外面做得越大越好。